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本书名称: 八分熟   本书作者: 周六不更   本书简介: 唐秋水一心只想做刑辩,毕业后却阴差阳错地进入了一个行政诉讼的团队。在她加入之前,甚至还不能称之为团队,哪个团队里只有一个律师的啊……   梁渠,执业十年,专打行政官司,永远站在被告那一边,就快一只脚踏进体制内了,如果不是每笔律师费照拿不误的话。   在他们最近代理的一桩行政不作为诉讼中——   唐秋水:梁律师,我觉得居民也没错……   梁渠面无表…唐秋水一心只想做刑辩,毕业后却阴差阳错地进入了一个行政诉讼的团队。在她加入之前,甚至还不能称之为团队,哪个团队里只有一个律师的啊……梁渠,执业十年,专打行政官司,永远站在被告那一边,就快一只脚踏进体制内了,如果不是每笔律师费照拿不误的话。在他们最近代理的一桩行政不作为诉讼中——唐秋水:梁律师,我觉得居民也没错……梁渠面无表情:什么居民,刁民。唐秋水受不了他整天把刁民挂嘴边:你简直不可理喻,就为了这点律师费,一天天的和老百姓做对,你别忘了你自己也是老百姓中的一个!梁渠微笑:这点律师费是给你下个月发工资用的,你要是不想要,我也可以少收或者不收。唐秋水:…… 第1章 钉子户   唐秋水记不清今天是这个月第几次来竹南小区了,她来这小区就为一件事——说服25单元一楼的业主不要再阻挠施工队加装电梯。   “施女士,您一直这样只会拖慢咱们小区的整体施工进度,其他业主都在催着赶紧动工呢……”唐秋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个意思换不同的说辞翻来覆去地讲,想当年她给毕业论文降重都没这么努力。   施美丽知道唐秋水是来做什么的,她摆不出好脸色,一句话都不想听她说,作势就要关门谢客。   唐秋水腆着脸扒拉着门,还在继续输出:“施女士,您一定听我把话说完。您当时可是在加装电梯意向书上签了字的,不能出尔反尔啊是不是?”   施美丽停下关门动作,斜着眼睛看过来,很显然唐秋水的话对她起不到任何威慑作用,她头脑清醒道:“我在意向书上勾选的是弃权,不是同意。”   “那您不也没有勾选反对嘛……”唐秋水抓住关键,和她玩起文字游戏,“弃权的意思是不表态,无所谓对吧。您现在又突然站出来说不同意施工,是不是有违先前在意向书上作出的承诺呢?”   她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施美丽被她说得脑壳疼,耐心很快到头:“唐小姐,你倒是说说这电梯装了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住在一楼,除非每天没事干坐上去串门,否则一辈子用不上这电梯。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要同意?”   “可是……”   “我话说得很清楚了,”施美丽打断唐秋水,态度和面对施工队时一样强硬,“说到底这是我们业主之间的事情,本就不归唐小姐您管,您还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吧。”   说着不等唐秋水再开口,施美丽就啪地一声关上了门,动作带起的气流让唐秋水获得了短暂的清凉和宁静。   “这就是我的本职工作啊……”唐秋水对着厚厚的黑色门板,极其无奈地小声回了句。   由春入夏,天气渐热,唐秋水走出竹南小区的时候,已经冒出了一身的汗。头顶的太阳还在卖力地炙烤,把她的脸晒得通红。   唐秋水又热又渴,以手背作遮帽,多少挡住一些拂洒而下的太阳光,逃难似的往地铁站走。   好在地铁就在小区附近。几分钟后,她在进站口的全家里买了一杯冰咖啡,猛吸两大口才活了过来。   折返回匡义律师事务所。   这是京州的一家精品大所开在崇城的分所,规模很大,颇有名气,在崇城C区协茂大厦里占了整整三层。   下了地铁走了很久,才终于走到写字楼大门前,唐秋水感觉自己就像道被大火收汁的菜,蔫了吧唧地往里走。   协茂大厦9楼是匡义的行政区,用印文件、收发快递、接待客户等事宜都在这一层。另外22楼和25楼是律师的办公区域,唐秋水在22楼办公。   她刚进电梯按下22楼,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打开发现是9楼的前台谭思发来的微信:   “小唐,有梁律师的ems。”   趁着电梯还在低层,唐秋水赶紧刷卡按下9楼,先去拿快递。   “谭姐,我来取梁律师的快递。”她堆起笑脸,和身穿黑色正装、站得笔直的谭思简单打了个招呼。   谭思让唐秋水稍等,随即指挥起旁边新来的小姑娘。这是最近新入职的另一个前台,她穿得和谭思一样正式,脸蛋却尚有稚气,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找到了。”小姑娘很快在一堆快递中翻找到唐秋水要的那个,朝她递了上来。   “好的谢谢。”唐秋水把手里化到一半的冰美式放在一边,随手拿了支黑色水笔,在快递登记本上签了字。   她边走向电梯,边歪着脖子看了下寄件人信息,是崇城铁路运输法院行政审判庭。而收件人一栏,则写着两个字——   「梁渠」   梁渠,唐秋水的带教律师,匡义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此人执业十年,业务单一,只做行政诉讼,在以破产清算知名的匡义律师事务所里实属一股清流。   唐秋水毕业于宁市N大,专业是刑法,在毕业之前她一心想做刑事辩护。那时候身处象牙塔的她不知道法律这一行有多卷,普通一本院校毕业找工作有多难。不要说专做刑辩,能进律所已经是谢天谢地。   唐秋水毕业当时投了很多简历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期间虽然收到过一些律所的offer,但宁市的实习律师工资普遍很低,唐秋水觉得这个她呆了七年的城市太过安逸,没有任何发展前途。想要做律师,必须去一线大城市。   于是她联系了在崇城做律师的堂哥唐燃,请他帮忙看看有无工作机会。本来没抱多大希望,因为唐燃虽比唐秋水大个七八岁,但他原先是做法官的,刚加入律师队伍不久,还在两年执业限制期之内。   唐秋水低估了唐燃的人脉,消息发出去没多久他就给了她回复:“你早开口啊,我有个同学他正在招助理。你把简历发我一份,我直接内推。”   听到内推二字,唐秋水当场激动得在地面上乱跳。没想到她头疼了好几个月的事情,堂哥一句话就帮她搞定了。   她赶紧打开电脑将简历润色了一番,给唐燃发过去之后,她又打电话多问了句:“燃哥哥,你知道你这同学是做什么业务的嘛?”   其实唐燃自毕业之后已经很久没和他这同学联系了,只是最近刚好在同学群里看到了他招助理的消息,不太确定道:“他好像是专门做行……”   唐秋水一听这个字,眼睛都亮了:“刑……不会是刑事辩护吧?!”   唐燃就相当于是个中介,只负责把唐秋水的简历发过去,其他的就不多说了:“这个,等你去面试的时候他会给你介绍的。”   唐秋水早已满心欢喜,连声道谢:“okok,谢谢燃哥哥,回头请你吃饭~”   挂断这通电话没几天,唐秋水就接到了面试通知。唐秋水永远忘不了她初到崇城那天,在一道三岔路口等绿灯时,看到对面的协茂大厦高耸而立,直指云霄。太阳一照,楼体周身泛起闪闪银色,如被月光铺洒的湖面。   唐秋水所在的N大在宁市P区,远离市中心,位置偏僻,方圆十里连个像样的大型商场都没有。她第一次见到这么高端的写字楼,心中不免雀跃又紧张。   借着等红灯的几十秒,她深呼吸几口,迅速调整状态,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像没见过多少世面的样子。   没想到她走进去发现,楼的内里更是金碧辉煌,极尽奢华,面积大到像个巨型迷宫。周围的都市男女来来往往,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自信从容。   只有唐秋水,在人群中晕头转向,连电梯都不知道坐哪部。经过好心的保安指路,她才能按时到达22楼。   透过一层玻璃门,看到嵌在墙面上的“京州匡义(崇城)律师事务所”几个浮雕大字的时候,她眼睛都直了。   到了面试的时候,唐秋水才知道,原来唐燃口中的xing,是行政诉讼的行,不是刑事辩护的刑。   虽然和心中期待的有些落差,但唐秋水还是入职了。因为那段时间学校辅导员一直在催就业,家里人也三天两头来问,她又是忙论文答辩又是投简历面试,身心俱疲,很快还要被宿管扫地出门,实在没多少精力再挑三拣四了。   再加上这律所财大气粗,唐燃的同学也不吝啬?s?。面试最后,唐秋水问及薪酬,他开的工资是宁市那些个律所的两倍。于是唐秋水什么也没再多想,当场就在为期两年的劳动合同中签了字。   那个时候的唐秋水还不知道,她自此上了艘贼船,晃晃悠悠驶向一条不归路。   叮一声,电梯到达22楼。   和9楼的寂静氛围截然,22楼恍如闹市。一进玻璃大门,耳朵立刻被清脆的键盘声包围。   唐秋水习以为常,坐到工位上,拆开快递。里面是一张传票,案由写着政府信息公开,通知十天后开庭。   唐秋水有印象,这是梁渠作为镇政府的法律顾问,代理的一桩行政诉讼。她快速扫了一眼传票上的信息,上面附有案件信息查询密码,审判长的联系方式,两位人民陪审员、法官助理以及书记员的人员信息等,很是周详。   唐秋水走到打印机那里,将传票扫描了一份发到梁渠邮箱,然后拿着原件拐去了他办公室。   梁渠这时候不在律所,事先也没向唐秋水报备去了哪。不过唐秋水猜测他多半在加梯办开会,这几天他天天去那,就像她天天去竹南小区一样。   眼下她是想把手里的这张传票原件放到案子的卷宗袋里一并保存。   也不知道梁渠把这案子的卷宗扔哪了,唐秋水蹲着翻箱倒柜了好一阵也没找到。她正无语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线:   “里面那位,干嘛呢。趁我不在,入室盗窃?” 第2章 学生气   唐秋水直起身,转过头,眼前一黑——   不是因为蹲太久大脑供血不足,而是因为看到梁渠身上穿的那件棕色皮衣,跟抛了光似的,锃亮。   “好骚包啊。”唐秋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暗暗在心里给出评价。   梁渠不知道他的好助理正在对他进行怎样的审判。他越过她,把肩上的商务包放上桌。   如唐秋水所料,梁渠确实出去开会了,刚从加梯办回来。他和加梯办主任讨论的,无非也是一楼业主阻挠施工,导致约定的代建日期延误等问题。   “梁律师,刚收到一张传票,已经扫描到您邮箱了,原件在您桌子上。”唐秋水站在一旁给他汇报工作,顺便澄清一下,他眼中的她趁他不在来他办公室狗狗祟祟是在干嘛。   “我知道了,这个不急。”梁渠拿起手边的传票,简单瞄了一眼又轻飘飘地放下,转而问出唐秋水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竹南小区的事情,沟通得怎么样了?”   唐秋水噎两秒,如实作答:“说来说去,施美丽还是不肯施工。”   梁渠掀眼看她:“你有没有和她说到点子上?”   唐秋水不明白他意思:“您指的是?”   梁渠示意桌上的一堆纸质材料,这是不久前他让唐秋水做的检索,里面全是有关加装电梯的法律、政策以及一些既有判例。   唐秋水循着看过去,回忆起她下载、打印过的资料,稍稍思考了一下梁渠口中的“点子”,心里便有了结论,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您的意思是,让高层业主联合起诉?”   梁渠笑着点了点头,那笑容里有种孺子可教的欣慰。   “……”唐秋水安静几秒,在想怎么开口,“还是不要把矛盾扩大了吧,我们可以先去人民调解室调解。”   梁渠摇了摇头,否定她的意见:“能调解早调解了。你也看到了,是她拒不配合,那就只能用点强硬的手段了。”   梁渠口中的强硬手段,是让跟施美丽同单元楼的同意加装电梯的业主以相邻权纠纷为由起诉施美丽,要求她排除妨碍,也就是不再阻挠施工队施工。   根据已有类案判例,这么做的话,施美丽一定会败诉。到时候法院一纸判决下来,她不同意也得同意。   唐秋水没表态,她想到施美丽最后对她说的那段话,暂时还不想走到这一步,于是提议:“梁律师,您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这两天再去找一下施美丽,劝她改变想法。要实在不行了,再准备起诉也不迟,本来这事也急不来,您说呢?”   梁渠交握双手,靠着椅背权衡了几秒,松口:“行。”   唐秋水轻呼一口气,说了一句“那我先出去了”,扭头就想回工位。   “等一下。”梁渠叫住了她。   唐秋水胶在原地,已经有了预感他会说什么。   果然,梁渠上下扫了她几眼,很快皱起眉:“你穿成这样去见的施美丽?”   唐秋水今天穿了件酒红色带帽卫衣,胸前印着一只咧嘴大笑的米老鼠。在一群蓝白衬衫,黑灰西装的同事中,她这一身显得尤为突出。   唐秋水低头看了眼她的衣着,扣了扣额角,既然赖不掉只能小声承认:“嗯……”   看起来是在悔过,实则屡教不改。   去年初秋,唐秋水刚入职没多久,有天下午梁渠带着她去C区司法局开会。当时她穿着一件荧光绿的T恤,背个帆布双肩包,闪亮出场,晃瞎了会议室所有人的眼。   开完会回到车上,梁渠委婉告诫她:“尽快把身上的学生气褪掉。”   唐秋水乖巧“哦”一声,哦完她就把梁渠的话左耳进右耳出,依旧我行我素。一周七天,彩虹七色,轮番上身。完全看不出来她的职业是个实习律师,再有几个月就要去律协面试,成为真正的律师了。   梁渠面露无语:“难怪施美丽听不进你说话。你看看隔壁团队的实习生,都知道穿带领的。”   “和我穿什么有什么关系?”唐秋水不以为然,并想说隔壁那实习生之所以穿这么正式,是因为孩子刚来没多久,所以比较慎重老实。等过两个礼拜再看看呢,保不齐直接唐老鸭上身。   当然这些话她还没说出口,中途便眼神戏谑地看向梁渠——   还好意思说她,也不看看自己穿的什么玩意儿。堂堂梁大律师,穿件这么骚的皮衣去机关开会,自己觉得合适?   梁渠被她直白的眼神盯得发毛,手上不动声色地将敞开的皮衣收拢,将话题转了回去:“再给你几天时间,这周结束还搞不定,就让施美丽等着收起诉状副本。”   他给她下了一个最后通牒,就像是执法主体在做出最终的处罚决定之前,往往会先出具一份责令改正通知书,限期相对人自我整改。逾期不整改的,才会对其进行行政处罚。   而等待施美丽的,虽不是来自强行法的惩治,却是来自邻里的群起施压。届时即便她被迫同意施工,恐怕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里关系也已不可逆地破裂了。   唐秋水顿觉任重道远。她很快回到工位上,打开几个法律检索网站,一边检索,一边认真思考对策。   没过多久,屏幕右下角的微信标识便一闪一闪地跳起来。唐秋水把鼠标挪过去,只见一个名为“法盲俏佳人”的微信群显示几条新消息。   点开一看,全是时简发的:   ——报表   ——又来十几个报表   ——报表报得皮都皱了   ——[在贵群小睡一会].jpg   ……   唐秋水把消息从上看到下,苦涩一笑,感同身受地群里发了个“生活不易,猫猫叹气”的动图,对好友表示同情和安慰。   这个群里一共三个人,一个群主,两个管理员。   群主就是时简。她和唐秋水是本科同学。两人因为性格相投,又同在院辩论队,经常在一起讨论辩题,组队做小组作业,参加模拟法庭比赛,一来二去就变得熟络了起来。   毕业后,两人都来到了崇城工作。唐秋水在匡义律师事务所做实习律师,而时简则在一家名为咖方投资的私募公司做合规经理。   时简一入职就是经理级别,这让唐秋水羡慕不已,以为其自此走上人生巅峰,跪求包养。   殊不知入职了才知道,公司整个合规部就她一人,大小杂事全被她包了。其中一项工作就是做监管报表,动辄上百张表,苦不堪言。工作大半年下来,时简彻底沦为报表机器,都快忘了她本科学的是刑法了。   得到唐秋水的回应后,很快时简又有新消息跳出来:“准备今年的国考,周末去市图书馆学习,有一起的吗@所有人”   唐秋水不吱声,到目前为止她对考公兴趣不大。   群里静了会,另一个管理员看到关键词后出来冒泡:“考公,多想不开啊。”   说这话的是江荔枝,唐秋水的本科室友之一,日常和唐秋水同进同出,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二人之间建立的,是每逢考试周轮流去图书馆占座的革命友谊。   唐秋水和时简走得近,江荔枝也会加入其中,很快三个人就有了群,一直到今天群里都还很活跃。   江荔枝毕业后考上了宁市P区的人民法院,分到了执行局,成为了一名执行法官助理。   听到时简想考公,她作为围城里的一名公职人员,发出城外人听不懂的哀怨:“别考,前途渺茫。”   时简不?s?信,看着面前无穷无尽的报表心如死灰,对编制心向往之:“我不管,我要躺平!”   江荔枝从一大早忙到现在,好说歹说,连哄带骗,刚送走一批律师和当事人,手边的座机电话又开始响个不停。她对时简所发的“躺平”二字深感无望,喝口水润了润嗓,保持微笑接电话去了。   各有烦恼,唐秋水轻轻叹了口气,也叉掉了微信界面,继续埋头想办法。   就在这时,旁边工位的同事李其琪带来一则同城八卦,瞬间吸引了不少人侧目:   “你们听说了吗,南旌中学有个英语老师,和学生一个月开房66次,被学校开除了。” 第3章 实习生   李其琪这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一下子把死气沉沉的小半边办公区域炸得活跃了起来。   旁边工位的几个实习生闻声纷纷前来吃瓜。   连整天埋首敲字、基本看不见正脸的谢栩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问了句:“真假的?”   匡义22楼的工位是环形设计,像一块方正的蛋糕被横竖两刀切成了平均的四块。四个位置连在一起,两两中间有挡板作区隔。   唐秋水的旁边坐着李其琪,对面是谢栩,谢栩旁边的位置经常空着,他们也因此被其他同事戏称为铁三角。   但其实唐秋水和他们两个并不熟,也就是偶尔和李其琪扯几句有的没的。和谢栩的话,就早上来的时候互相说个“早”字,然后便全天无交流。   谢栩不说话,不是因为他天性就不爱说话,而是因为没时间说话。他在一个非诉团队,做IPO项目,全年无休,忙得找不着北。据说家中常备吸氧机,觉得快不行了就怼上去吸两口,吸完继续整理底稿。   对非诉人谢栩而言,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所以他问完一句“真假的”,没等李其琪再说话,又低头敲字去了,似乎刚刚的询问就只是忙里偷闲开了个小差,并非真的需要一个回答。   李其琪从工位上站了起来,没有了四面挡板的物理隔音,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清晰:“真的啊,都上同城热搜了。”说着她打开微博,找到目标热搜词条,点开,亮到唐秋水眼前,“喏,又是熟悉的被害人不打码。”   唐秋水眯起眼睛朝屏幕看过去,两个蓝色的井键中间写着“中学回应女老师和学生恋爱:已开除”几个字。往下读,是基本案情介绍——   5月4日,崇城有名网友发帖称,从去年十二月开始,南旌中学24岁英文老师与其所教班级15岁初三男生谈恋爱。女教师刚入职半年多,男孩子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两个人擦枪走火,短短一月竟kf66次……   kf这个细节缩写让唐秋水想到了江荔枝,自从她考进了法院,就开始在互联网上谨言慎行,稍微带点敏感的词汇都要缩写。   唐秋水笑了下,继续往后看。后面又详细写了男生父母的诉求,校方的调查、处理结果等等。文案底下配了四张图,前三张是引出整个事件的原贴截图,最后一张是老师和学生的合照。   照片里,女生穿着卷边蕾丝衬衫,扎个低马尾,上半张脸打了马赛克。旁边的男生笑容灿烂,干净清爽,像一株劲勃生长的青木,活力迸发,朝气四溢。   只是一张很普通的师生合照,单从这张图并不能看出二人之间有任何逾距的关系。但热搜下面的评论,清一色全是对女老师的指责谩骂,说她身为老师没有底线,缺乏师德,好好的未成年人都被她带坏了之类的。   李其琪收回手机,嘴里啧两声:“话说一个月开房66次,平均一天两次不止,这也太猛了吧,到底是年轻啊……”   她这话说得露骨,跑这凑热闹的几个实习生听得脸都红了。   唐秋水的重点却放在别处——   李其琪把男生称作被害人这件事上。   这词用得并不严谨,因为被害人在刑事法中有特殊的含义,指合法权益受到犯罪行为侵害的人,但很显然南旌这个案子不会被定性成刑事案件。   唐秋水引出一些有趣的问题,几个实习生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对哦,我国现行刑法规定的强奸罪的犯罪对象只能是女性。”   “那可以构成强制猥亵啊,这个可以是女对男。”   “可要是两个人你情我愿呢,就不构成强制。”   “而且男生的年纪很尴尬啊,15岁,刚好过了14,又不能推定没有性同意能力。”   “……”   他们正在说的这些专业术语,都是唐秋水曾经最熟悉的,可惜她毕业之后已经很久没机会使用了。   时简快忘记自己学的是刑法,唐秋水又何尝不是,她现在的工作内容和刑法半点关系都不沾。   想着想着,唐秋水有些恍惚,呆坐着一言不发。直到李其琪一声令下,朝着闹哄哄的实习生挥了挥手,说了句“好了好了,都散了”,气氛复归于安静,她这才从遥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她拍了拍脸颊,遣散糟糕的情绪。再低头看去,电脑端微信里又来了新消息,是梁渠给她发来的工作任务:“四个华新街道的合同。”   梁渠专做行政诉讼,且专门服务于基层政府机关,是崇城C区华新街道和堰桥街道的法律顾问。街道顾问的其中一项工作,就是审合同。   唐秋水从去年七月入职审到今天,替街道办审过很多类型的合同。什么采购安装合同,物业服务合同,活动策划合同,团建旅游合同等等,还有一些无法准确定性的无名合同。反正芝麻大点的事都要搞个合同,签之前发来让梁渠审,梁渠一键转发给她。   留痕是为了风控,这点唐秋水可以理解。可问题是这些合同大同小异,全是从网上找的弱智模板,前言不搭后语,有些条款唐秋水都无力吐槽。   比如《民法典》这都生效实施第三个年头了,还“现依据《合同法》订立本合同”。还有更荒谬的,合同最后写着“一式两份,三方各执一份”。谁能告诉她,这该怎么执?   一次两次就算了,次次如此,唐秋水真的心累。   看着梁渠新给她扔过来的四个文档,唐秋水忍不住叹了口气:“都不知道改过多少遍了,又来。”   李其琪听到这声叹息之后,探过来给她提议:“让梁律师招个实习生呗,像这种活我都直接转发实习生。”   和唐秋水一样,李其琪目前也是实习律师。不同的是,李其琪毕业于崇城J大,国际法学硕,学历比唐秋水好出不是一星半点。不仅如此,她所在的团队也让唐秋水很是羡慕。   李其琪的带教律师做争议解决业务,所以她能跟着接触到各种类型的案子。刑事辩护、民商诉讼、劳动仲裁……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每天吃一道菜,没多久就会吃腻,这一点只做行政诉讼的唐秋水深有体会。可李其琪的工作内容却常新,就单单是她有机会做刑事辩护这一项,已经足够让唐秋水眼馋了。   一个国际法专业的能做刑辩,她一个正经学刑法的,却只能当街道办常客,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参差吧。   唐秋水苦涩地笑了声。不过李其琪突然说到实习生,她瞄了眼谢栩旁边的空位,算了下日子,问道:“你们是不是又有实习生要来啊?”   谢栩旁边的工位没有在职的同事坐过来,长年累月都是给李其琪的实习生准备的。   “Bingo!”李其琪的回答难掩兴奋,“这周五就过来。”   做争议解决,接的案子多,工作量也大,李其琪一个人忙不过来,她的带教律师就不停地招实习生过来打杂。   凭匡义的名气,一条实习招聘发出去没多久,就有几十乃至上百个简历投进来。很多知名院校的法学生,还全是研一研二的在读硕士。哪怕李其琪提前告知没有留用名额,他们还是挤破脑袋想进来实习。   说好听点是实习,其实就是打黑工。   唐秋水之前借用过李其琪的u盘,在里面看到了她对过往每一个实习生的编号。   不是称呼,是编号。称呼是对人,而编号,对商品——   五月小张、七月小孙、九月小叶……   她把这些实习生当做一件件鲜活易腐的商品,保质期统统只有两个月,到期就会被清理。   因为匡义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不能留用的实习生最多只能实习两个月,超时就要自己交工位费。   在看到李其琪的u盘后,唐秋水第一次体会到了这条规定有多冰冷。那些实习生在这里付出的所有劳动,最后都浓缩成为一个个被丢弃的试剂瓶,每一瓶上都标着用以区分的号码。   连全名都没有。   相信很快,李其琪就记不得他们的名字,记不清他们的长相,当然也找不到任何他们曾经出现在这里的证明。   崇城?s?是全国最包容的城市,可也是最不近人情的城市,人与人之间会疏淡至此。   唐秋水没办法对李其琪的这一做法给出褒或贬的评价,因为她不知道如果她是李其琪,会对明知两个月之后就会离开的实习生做到什么地步。   不过她觉得李其琪的这个提议可以采纳,就是不知道梁渠会不会同意花一百的日薪给她雇一个帮手。   “我找个机会和他说一下吧。”唐秋水只能先这么应着。   李其琪“嗐”一声,好似已经有了定论:“梁律师人这么好,肯定会同意的啦。”   唐秋水象征性地牵起嘴角,不再说话,手上点了两下鼠标,打开了修订模式。 第4章 橘饭饭   唐秋水正常六点下班,晚的时间不固定。如果梁渠第二天有庭要开,那她就早走不了,需要帮他把开庭要用的全部材料准备好。不止,梁渠还会喊她进办公室,和她一起把案情整个再过一遍。   有晚归自然也会有早退,比如每周二,梁渠五点二十就会背包走人,因为周二是他上游泳课的日子。   基本上他前脚刚走,唐秋水后脚就收拾东西,和李其琪说明天见。   今天就是周二,唐秋水掐着点,看着梁渠推门出了办公室。他走时路过她工位,没停下来给她安排新的工作,直接就出去了。   而唐秋水今天的工作早已全部忙完,十分钟后,她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隔壁李其琪听到她动静,幽怨地喊了声:“真羡慕你啊秋水,太阳还没下山就可以回家躺着了。”   也不知道是真的心起羡慕还是在阴阳怪气,又或者两者兼有,反正她这句话的音量不小,不远处的同事闻声都朝她们这边看了过来。   唐秋水就这么被行了一圈的注目礼,她勉强微微笑,手上收拾的速度加快了些,把零落在桌上的唇膏、耳机、门禁卡一一拿起,来不及分门别类,也没有这个必要,只管乱哄哄地往包里扔。   确认东西都带全了,很快她就背起包,脚底踩了油似的下班了。   唐秋水的房子租在崇城X区,离匡义律所并不远,出来坐四号线,五站直达小区门口。   不过离律所最近的地铁站需要走个十五分钟左右,这一点唐秋水一直很纳闷。协茂大厦这么大一座写字楼,周边交通却如此不便利,可见崇城的轻轨规划水平尚有待提高。   好在下班的路走起来总是轻快的,唐秋水很快就进了站,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新北花苑门口。   新北花苑,一个二十几年前建成的老小区。进去第二排有一家幼儿园,每天早晚都有家长过来接送小孩,进出小区的人流不少。   小区大门口除了坐着两个上了年纪的保安,找不出其他任何安保设施。立着的刷脸仪器也是形同虚设,屏幕从未亮起,表面早已落了层灰。   破旧,吵闹,安保环境差。即便如此,唐秋水还是选择租在这里,房子租期和她的劳动合同期限一致,两年。因为这里离律所近,地铁又方便。   不过让她最终作出租赁决定的一点是,房租便宜。她住的三居室,和两户陌生人合租,房租两千五一月,加上水电燃气费平摊下来,总共不到三千。   在崇城主城区能以这个价位租到这样的房子,已经很难得了。所以唐秋水下定决心,在她拿到律师执业证升职加薪之前,不打算换住处。   五月的傍晚,温度刚刚好,微风漾起,落日西下。天空的云朵被夕阳染成赤橘,一块一块,层层叠叠地攒聚在一起,有点儿像龟背上的鳞片。   唐秋水放缓步伐,边欣赏头顶风景,边往小区里头走。她住的17号单元楼,在小区的倒数第二排。   走到单元楼的绿皮铁门前,她没有急于刷门禁卡进去,而是弯下身,朝着脚边的灌木丛唤了声:“橘饭饭,出来。”   橘饭饭是一只流浪猫的名字,唐秋水给起的。因为它全身橘黄,干饭贼猛。唐秋水每天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给它喂猫粮。   只要这么喊一声,就像发出一道指令一样,橘饭饭收到信号就会夹着嗓子从灌木丛里钻出来,围在唐秋水的脚边打转等开饭。而唐秋水总是趁着它吃饭的时候,上手狂撸它额头,爱不释手。   今天也是,橘饭饭很快就露了面,跑到了唐秋水跟前,喵喵地叫了起来。   “等着啊。”说着唐秋水卸下肩上的帆布包,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一盒猫粮。这是她早上从家里带出来的,因为不想下班回来再上四楼拿,多跑一趟,干脆随身携带。   她蹲下来,在灌木丛旁边的石阶上倒了一大把猫粮出来。这个动作一键消音,橘饭饭立刻止了声,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伏好,低头大口大口地吞吃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橘饭饭酒足饭饱,唐秋水也如愿撸到了猫,一笔你情我愿的双赢买卖。   天色渐暗,很快单元楼的其他居民也要下班回来了。   唐秋水果断站起来,滴了下门禁卡,回头和正在地面上翻肚皮的橘饭饭挥了挥手:“我走啦,明天见。”   没等听到橘饭饭的叫声,下一秒,绿皮铁门便“哐当”一声被阖紧。   唐秋水自己的晚饭向来都吃得很潦草,冰箱里有什么存货就吃什么。今天到家后,她打开冷冻层,把剩下的最后一点三鲜水饺给煮了。   下班后的时间绝不能浪费在吃饭这种无聊的事情上,她有她的安排。   唐秋水迅速洗漱完,盘腿坐上床,打开微博,进入了一个名叫但书的超话。   她去超话里逛了一圈,眼神犀利如雷达,仔细探测着有无引战或者攻击性的言论。从上往下翻了一圈,没看到需要处理的帖子,唐秋水满意地退了出去,开始看私信消息。   给她发消息的,无非都是一些找她要资源的书粉。她一一点开,耐心作了回复,并给她们发了txt文档的下载链接。   这一切都做完之后,唐秋水退出微博,切到微信,在法盲俏佳人的群里真诚发问:有没有人想看但书老师的最新作品《不良人》,想看的扣1,资源秒发,无删减[爱心]   时简第一个跳出来制止:别搞这些,违法的。   唐秋水:怎么违法?   时简的互联网语言习惯逐渐向江荔枝靠拢,细节缩写:传播yh物品。   唐秋水不认可她的定性:哪里yh,我认为但书老师写的都是艺术品。   但书,是一个网文作者的笔名,近两年名气大涨。她坑品好,产出高,更新稳定。写出来的作品本本大热,版权卖到爆,现微博粉丝数量已经超过了五十万。   早在但书还是个无人问津的小作者时,唐秋水就慧眼识珠,每天追她的连载,积极留言评论,一直鼓励她千万不要放弃写作。   但书没有辜负她的喜爱与支持,没多久果然火了。她没忘记唐秋水这个原始书粉,开通了作者超话后,让她做了超话主持人。   唐秋水为爱发电,欣然担起重任,并因此享有审核、删评、屏蔽等权利。包括给书粉发资源,也是经过但书授权同意的,此举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吸引粉丝,提高人气。   唐秋水这时候在群里问,也是为了安利但书的新书。   可时简却一直对她的超话主持人身份颇有微词,这是因为作者但书的作品就一直饱受争议。她写的内容尺度太大,少儿不宜,最后出版的都是经过删减的,首发的版本需要翻墙才能看到。   唐秋水不以为然,她自始至终都深信,但书和其他翻墙写文的作者不一样。   时简一个人打不过,决定找同好,她拍了拍江荔枝:江法官出来说两句。   江荔枝应该是在窥屏,她很快冒泡,先是态度中立:执行法官(助理)不管审判的事情[摊手]   后来在时简的拷问下,她被迫站队:好吧,我之前看过她一本,不是我喜欢的风格。   时简紧跟其后:附议。   唐秋水不理解:为什么?但书老师的人物设定多带感啊。   时简不留情面地反驳:什么带感啊,纯属扯淡。尤其是男主,学历最低博士,动不动叱咤各界。从黑帮头目摇身一变成华尔街大鳄,这合理吗?   时简说的这个男主,出自但书的成名作《拿捏》,写的是一个黑帮大佬金盆洗手后进军金融界,最后名利双收,富可敌国的故事。   时简就这么把但书的代表作批得一文不值,头号书粉唐秋水手上狂扣问号。   时简毫不收敛,还在继续输出:怎么,说不得?   唐秋水震怒:黑子叉出去。   时简甩出一个小灰灰想笑的表情包:说句实话就是黑子,有些书粉别太爱。   唐秋水:。。。   大学的时候在辩论队里,时简打的是三辩,一个进攻性极强的位置。每次比赛她都是一打三,站起来把对面一、二、四辩轮流盘个遍。   而唐?s?秋水打的是一辩,除了开局念一下辩论稿,几乎都是被盘的那个,习惯性防守。答得上来就简单蹦两个字出来,答不上来就装聋作哑,缄默不言。   现在群里的战况就是如此,一个咄咄逼人,一个以守为攻。   眼看二人就要吵起来了,江荔枝本想出来打圆场,却一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把战火引得更旺了:主要我觉得但书老师的文笔不太可,主打一个咯噔文学。   唐秋水不再和她们争辩,直接大喊:我不听我不听,总之我永远支持但书老师!   正在群里用这句话刷着屏,手机屏幕上方突然跳出来一条新消息。划下来一看,唐秋水后背一僵,笑容凝住——   「明天早上八点一刻到律所」   ——梁渠。 第5章 特斯拉   匡义是一家合伙制律所,里面大大小小的团队各自为政。所里每个人上下班的时间都不尽相同,团队老板说了算。但基本不会相差太多,上班的话,大多数同事都是九点或者九点半到。   一般情况下,梁渠要求唐秋水九点到。不过也有些时候,她需要提前来。   比如今天早上,唐秋水八点十分走出电梯,冲进了律所大门。   这个点的22楼很安静,像间还没开张的大型商铺。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个人,灯都没开全,只有唐秋水那边的办公区域亮着。   梁渠的独立办公室就在唐秋水工位不远处,可知他已经到了。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唐秋水赶紧小跑着走到工位,把包放在桌子上,微微喘着气。同时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八点十二分。   懒得去茶水间接新茶了,唐秋水直接拿起桌上的过夜凉水喝了口,并以手作扇,赶走颊边因奔跑而生出的热意,嘴里小声嘀咕了句:“好险,差点就迟到了。”   “嗯,还有三分钟。”身后传来一个清晰而有力道的声音,将她口中的“差点”精确化为一个具体的数字。   唐秋水回头,只见梁渠正慢悠悠地往她的方向前来。他用棉纸巾擦着手,应该是刚从旁边的洗手间出来。   唐秋水的工位后面是22楼的洗手间,她是整个22楼上厕所最方便的人,走两步就能解决。   “梁律师,早。”唐秋水迎上他视线,稳住呼吸,和他打了个招呼。   梁渠走近,回了一个“早”字。   他今天穿了件白衬衫,下身一条灰色西装裤,衬衫下摆恰到好处地塞在西装裤里。因常年游泳健身的缘故,梁渠的身形一直保持得很好,肩宽腰窄,笔直挺阔。加上身高优越,堪称行走的衣架。   像他这样的身材,就应该把衬衫和西装焊死在身上。但梁渠却经常乱穿衣服,私底下皮衣、运动服都来的。在一定程度上,唐秋水每天的另类穿着,可以被归结为是上行下效。   当然如果有庭要开,或者有重要客户要见,他还是穿得挺正式的。   今天的情况属于后者。   梁渠把手上的纸团扔到唐秋水工位旁的垃圾桶里,让她收拾一下,马上出发。说完他眼神停在她的上半身几秒,欲言又止。   “这件有领子的。”唐秋水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先发制人,昂声为自己辩解。   唐秋水今天穿了件粉色polo衫,确实带了领。可问题是她这polo衫的版型是oversize的,又大又宽,肩线都快掉到胳膊肘了,和身高一米六出头的她很是不匹。   梁渠最终什么也没评价,无奈丢了句“行,你开心就好”,就往办公室去了。   他们两个待会要去西霞路上的堰桥街道开会,会议内容是重大法审。   重大法审,全名重大行政执法决定法制审查。顾名思义,就是对行政执法人员拟做出的重大行政执法决定进行合法性审查。包括但不限于对执法主体资格、执法依据、执法程序、事实认定及证据、救济途径告知等一系列内容进行的全面审核。   这是梁渠作为街道法律顾问,需要做的第二项工作。   昨晚唐秋水收到他的消息让她早到,她就猜到多半是要去街道开展这项工作。因为法审的与会人员有司法所工作人员、由街道所辖的城管执法人员以及街道法律顾问。前两者上班时间早,八点半就会到办公室,早上的会议基本定在九点钟。   而匡义律师事务所离堰桥街道大概半小时的车程,考虑到早高峰路上堵车,梁渠每次都会提前四十五分钟出发。   所以他让唐秋水八点一刻到律所。   唐秋水简单收拾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她就打开包确认了一下电脑和记录本是不是都带上了。   刚确认完,抬头就看到梁渠,右手小臂搭件西装外套,左肩背个商务包,走秀似的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这……一时间有点没法将昨天那个骚包皮衣渠和今天的人模狗样渠串联在一起。   唐秋水双脚一动不动,目光在他身上紧随不移。感觉到她的呆视,梁渠浓眉微挑,提醒:“走了。”   唐秋水顿时回神,挎起包,快步跟了上去。   负二层,停车场,充电桩前。   梁渠开的是特斯拉。之所以选择电车,是因为电车不需要摇号,方便出行。   唐秋水照例心安理得地在副驾驶坐下。车开离停车场的途中,梁渠突然目的性极强地问了句:“我记得你有驾照的是吧?”   唐秋水不由心一紧,他这是……要她开车的意思吗?   做律师助理,最重要的技能之一是会开车。很多律师面试的时候会直接问有没有驾照,在同等条件下,大多优先选择会开车的那个。   “有是有,但是我考过之后没开过……”   唐秋水不说假话,她能考到驾照全靠背诵教练教的口诀。科目二补考了整整四次才过,考完就再也没坐过驾驶座。   开车这件事,需要在考完驾照后趁热打铁,否则拖得越久越不敢上路。唐秋水这一拖就拖了三年多,她现在连怎么起步都忘了,哪敢在路况如此复杂的崇城给梁渠当司机。   忐忑间,车顺利开上了一楼地面。霎时,晨光清透,过车窗而入,视野瞬间亮堂了起来。   梁渠打着方向盘驶向主干道,找回刚刚的话题:“你需要实战练习,多开几次就会了,找个时间去4S店。”   这话让唐秋水有些意外地“啊”一声,她侧头问道:“去4S店干嘛,我可没钱买车。”   “谁让你买了,”梁渠目不斜视看前面,“你就说你要试驾。”   消费者试驾,是为了体验车的性能,为购车做参考。可梁渠的意思是,让唐秋水用这种方式练习开车。   ……试了不买,这和利用某宝七天无理由退换的规则白嫖新衣有什么区别?亏他想得出来。   唐秋水一想到要她坐到驾驶座上,手、脚、眼睛并用,在来来往往的车流里不停往前开,时不时还要拐弯,变道,等红灯。这场景实在太可怕了,她只是稍稍代入进去,就忍不住扒紧胸前的安全带,小声说:“这我我不敢。”   该死,竟然没出息地结巴了。   她这怂包反应让梁渠忍不住溢出一个笑音,后又假装无事发生,一本正经地安慰道:“怕什么,旁边会有专门的试驾员陪你。”   他以为这么说会打消唐秋水的顾虑与担忧,却没想她开口的语气更急了:“还要带个人?那更不行了,要是发生交通事故,直接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她莫名其妙地扯到了刑法,交通肇事罪,非把事情往最坏的境地想。梁渠失笑,干脆故意顺着她说:“三年而已,问题不大,反正过失犯罪又不会导致律师证被吊销。”   唐秋水:“……”   梁渠这个人动不动开玩笑,满嘴跑火车,没个正经,一点不像个大所的合伙人。不仅对唐秋水,对周遭所有人都这样。有时候确实可以调节气氛,逗得人捧腹。但有时候,他的笑话其实很冷,比如现在讲的这个。   唐秋水干巴巴地哈笑了两声,没再理会。话题戛然而止,她觉得车里有些闷,扭头把车窗降下来了一点。   微风鼓鼓地吹面而来,触感柔软如刚出炉的蛋糕胚。今天依旧是个好天气,不冷不热,宜出行。   这个点的交通还算通畅,不是很堵,电车在路面上匀速行驶着。片刻后,梁渠开始聊正事:“案子材料看过了吗?”   昨晚梁渠给唐秋水发了早到的通知消息后,又给她发了两个pdf文件,里面是一些执法案卷信息。案情并不复杂,看完就能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一共两个案子,一个是自然人砍伐树木,另一个是法人迁移树木。因为案情相似,适用的法律也差不多,所以放在一起审。   唐秋水已经将两个案子的材料完整看过一遍了。事实清楚,证据充分,程序合法,法条无误,简直可以拿来作为城管执法的优秀范本。   所以?s?今天的法审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只因律师参与其中,是个必须具备的形式要件。不出意外的话,会议应该用不了多久。   唐秋水回答他看过了,接着又问:“待会是我负责记录吗?”   法审结束需要形成一份工作会议记录,由与会各方签字确认。这个记录一直由梁渠现场制作,因为法审的主导人是他,他是全场最懂行政诉讼法的那个。   不过他今天既然带了助理一起去开这个会,应该是想让助理替自己做这件事。这是唐秋水的想法。   可她却听见梁渠说:“不用,我记。”   唐秋水不解,这种事不应该都是助理干的么,她问清:“那您带我一起去的意思是?”   “在旁边听我问了哪些问题,怎么问的。下次再有这种法审,你一个人来就行。”   “哦好……”   唐秋水以为这是个充数局,她只需要扮演好书记员的角色就行。直到这时她才明白,原来这是个教学局。 第6章 搪瓷杯   半个小时后,梁渠的这辆特斯拉开到了西霞路1852号,堰桥街道办事处的办公地址。   马路对面走上来一个穿着绿色马甲的停车管理人员,梁渠打开车窗,扫了一下来人递上前来的二维码,很快把车停好,带着唐秋水徒步往里走。   街道办大门口停着一辆白色机动车。车顶上安着六个大摄像头,拼在一起的造型呈机器人状,车身则写着“城管执法”四个蓝色大字。   看来参加本次法审会议的城管执法人员已经到了。   目及此情此景,唐秋水忍不住叹了声气,一张小脸看上去很是愤愤不平:“有些车可以停在大门口,而有些车却只能停在马路边。这,就是车与车之间的参差!”   这几句话说得抑扬顿挫,好像在念一首打油诗,还是即兴创作的那种。并且刻意停顿,重音正确,听完能叫人脑补出一个完整的书面排版。   唐秋水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梁渠开的这辆特斯拉不能开进机关里面,只能停在路边。   特斯拉受到的这个歧视,唐秋水也是去年入职之后才知道的。   去年九月,唐秋水入职的第二个月,她第一次跟着梁渠出外勤,目的地是C区检察院。梁渠作为人民监督员,受邀参加一起信用卡诈骗罪案的拟不起诉公开听证会。   C区检察院门口那条街不能停车,梁渠只能把车停到了一千米开外的另一条街上。   舍近求远,唐秋水搞不懂他这个操作:“梁律师,为什么不停到检察院里面去啊?”   梁渠告诉她:“特斯拉不能开进机关单位。”   他的语气超淡定,似乎早已坦然接受了这件事,尽管它并不怎么合理。   唐秋水第一次听说还有这则禁止性规定,她忙问为什么不能。   “因为特斯拉里面装了全方位摄像头,会窃取机关单位中的机密。”   “啊……啊?”   唐秋水一时间不太能分辨梁渠这话是真是假。他给出这个回答时的表情十分严肃,但里面又掺了不少演的成分在。   那是唐秋水第一次觉得这人没个正经,没想到更不正经的还在后面。   他站在路边左右看了看,没车,便带着她一起,如入无人之境似地直接横穿过马路。   毫无准备的唐秋水在风中凌乱。走到路中间的时候,她指了指数米开外的人行道,妄图纠正违法:“梁律师……我们应该先去那里再过马路吧……”   梁渠停下来,点头同意:“嗯,那你现在走过去,再走过来,我在对面等你。”   唐秋水:“……”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一个执业多年的大律师带着一个还在申请实习证的准实习律师,双双违反交通规则,且大摇大摆地进了检察院大门……   唐秋水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很离谱,匡义这个知名大所里怎么会有梁渠这样的合伙人啊。   而她,居然是他的助理,被带坏是迟早的事。   唐秋水口里不言,心中腹诽,默默跟在梁渠后面,进了街道提前准备好的会议室。   “梁律师来啦,辛苦辛苦。”二人刚进一门,就有一个烫了头羊毛卷短发的中年妇女走上来,热情地和梁渠打招呼。   梁渠略一颔首,莞尔:“范所客气了。”说罢扭头去看唐秋水,给她介绍,“这位是范所,堰桥街道司法所的主任。”   后又反过来介绍她,“这是小唐,我的助理。”   唐秋水赶紧走近一小步,有些局促地躬了躬身:“范所好。”   “你好。”这位范所神态温和,眼里有笑,让唐秋水如沐春风。   范所后面还并排站着两个穿制服的人,一男一女,分别是两个行政案子的承办人员。   众人简单寒暄一阵后,范所见机往后推会议进程:“既然大家都到了,那我们就开始吧。”   会议桌是长方形的,范所单独坐在中间会议主持人的位置上。两个城管人员坐一边,梁渠和唐秋水坐另一边。   梁渠打开笔记本,开始和城管人员确认基本案情:“那我们就先看迁移树木的这个案子。2023年2月14日上午10时,我市C区人民政府堰桥街道办事处城管执法中队的执法人员接到举报,有单位在未办理行政许可的情况下,擅自在绿地内施工。执法人员赶至现场,发现十井路402号内的一块绿地内有两棵香樟树被连根挖出。经调查,被挖出的两棵树胸径分别为36.9cm和42.7cm……”   梁渠提前写好了一个会议记录大纲,他现在念的,都是案件调查终结审批表中已有的记录。   这些事实唐秋水已经提前看过,没什么好记的,但她又不想被别人看出来自己没事干,索性在笔记本上画起圆圈来。   正画到密集处,会议室门突然被推开。外面走进来一个和唐秋水年纪差不多的女生,手上端了个黑色托盘,托盘上放着几个盖着盖的搪瓷杯。   很快,这些杯子被分发到了会议室的每个人。这么一摆,这间会议室的人均年龄少说提升了十岁。   给到唐秋水的时候,她双手接过来,轻声道了声谢。   趁着梁渠还在确认事实部分,唐秋水悄咪咪地把杯子拖到手边,细细打量起来。   杯壁大面积雪白,手柄那端贴挂着一条茶包细线,乍一看和一般的搪瓷杯没有区别。特别的,是上面的图案和文字——   一个看起来像纪念馆的建筑物,台阶前竖着升起的五星红旗,旗帜上方写着「不忘初心」几个红字。   有点眼熟……   但唐秋水一时间想不起来这具体是哪里,干脆放空大脑,打开杯盖。袅袅淡烟升起,茶香扑鼻,闻着很诱人,唐秋端起来抿了一小口。   她做这个动作时,恰逢法审的事实部分确认完毕,梁渠收了声,会议室静了下来。   会议主持人范所朝唐秋水这边看过来,笑着说:“小唐手上的杯子,是我们三月底去南湖团建的时候买的。”   听闻南湖、团建这些字眼,没费多少力气思考,唐秋水便很快记起来她不久之前给堰桥街道审过的一个合同。   南湖一日游的活动合同还是我审的呢。   唐秋水笑容得体地放下水杯,在心中默念了这么一句话。   可惜她不能说出口。因为梁渠很早之前就叮嘱过她,出外勤的时候她只要在他旁边静坐就好,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唐秋水明白他的意思,她只是个实习律师,哪有资格在这种场合发言。就像未满十八周岁的限制行为能力人,在成年之前,很多事情都不能独立去做。   法律规定是这样,唐秋水并没有因此有过任何不满或者怨怒。可正常的表达欲受限,还是会产生一些失落的瞬间。   比如落款无名,比如此时此刻。   唐秋水垂下眼睫,独自消化内心腾起的酸涩情绪。   谁知下一秒,一旁的梁渠就换了个人称替她说出了那声心音:“南湖一日游的活动合同主要是小唐审的。”   最后一个字落入耳膜时,唐秋水心跳漏断半拍。   她忍不住歪头侧去一眼,却只能看到梁渠坐姿端正,神情平淡。他说出这句让她暗生狂喜的话,就仿佛是随手翻了一页书这么自然。   即便如此,唐秋水还是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她还以为梁渠每每要求她改的合同,都是直接从街道工作人员那里长按转发过来的,他压根没打开看过,改完也不给她任何反馈。   原来他全部看过。那么没给反馈意见,是不是觉得她改得还算可以?   想着想着,眼底阴翳俱散,艳阳挣乌云而出。   偷笑很容易,憋笑有点难,需要花点力气才能控制脸上渐渐加深的笑痕。   这个短暂的小插曲之后,会议继续。梁渠开始谈一些行政诉讼法上的专业问题,比如城管执法的职权依据,拟作出处罚决定的裁量基准等等。   唐秋水一一做好记录。   第二个案子的审查流程差?s?不多,唐秋水手上记录的热情明显下降,上眼皮越来越沉。纸面上的字和圆在她逐渐混沌的视野里,一点点地变得悬浮了起来。   起初还能靠意志力强忍住这阵突如其来的困意,当听到梁渠和城管开始讨论起“树的胸径如何测量”这一技术性问题时,唐秋水彻底放弃了抵抗,眼睛慢慢眯成条缝,变成了一朵在暗夜中闭合的向日葵。   再睁开时,会议已经进入尾声,一众人在会议记录上签字。   法审结束,回到车上。   太阳光比来时强烈了几分,但并不刺眼。铺在脸上,像褪黑素一样催眠,唐秋水忍不住打了一个无声而又绵长的哈欠。   打完就听到梁渠问她:“刚刚认真听了?”   唐秋水点头作乖巧状:“听了。”   “我都问什么了?”   唐秋水对答如流,说出几个关键词:“主体,依据,基准。”   该说的基本都说了,可梁渠却追着问:“还有呢?”   “还有……”唐秋水嘴里重复着这两个字,说不出其他。   梁渠明明白白地指出来:“还有你在睡觉,我看见了。”   啊这……唐秋水以为她睡得并不明显,原来他早就抓她抓了个现行。   唐秋水双手绞在身前,连声说抱歉:“太困了实在是,没忍住。”   她昨晚两三点才睡着,睡得很浅,今天早上又起得早了,很难不犯困。   梁渠问:“昨晚干什么了,玩游戏还是看小说?”   明着给她下套,二选一的题,哪个都不是正解。   唐秋水嘟囔:“您就不能往好处想我。”   梁渠斜她一眼:“总不能是熬夜研究法条或者案例吧。”   唐秋水噎声,双腮鼓起又很快泄气,实话实说:“那倒也没有,就单纯失眠。”   梁渠低笑一声:“年纪轻轻,心事不少。”   “……”   没多久,地铁十号线的标识出现了挡风玻璃外。   唐秋水想了想,开口道:“您在前面地铁站让我下吧,我想再去竹南小区见一下施美丽。”   梁渠“嗯”一声,但脚下车速不减,一言不发地往前开。   后视镜里的地铁标识越来越远,唐秋水有些着急地提醒他:“梁律师,好像开过了。”   梁渠知道,他就是临时起意:   “我跟你一起去。” 第7章 我师父   行车到竹南小区门口,车被道闸拦住。   唐秋水按下车窗,朝保安室喊一声:“您好,麻烦开下门。”   几秒后,保安室里走出一个寸头年轻人,手上拿着本子和笔,声音嘹亮,中气十足:“去哪户?”   唐秋水报出具体楼号:“25单元101室。”   保安提笔在本子上做了个记录,随后车前的道闸被缓缓升起,好像主人对来访的宾客友好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梁渠顺利把车开了进去。他边找停车位,边颇为满意地对唐秋水来了句:“你还挺熟练的。”   唐秋水毫不谦逊地抬起下巴:“那当然,您也不看看我来过多少次了,早已对这里了如指掌。”   ……牛。   和唐秋水住的新北花苑一样,竹南小区也是一个老小区,但各方面条件要比新北花苑好很多。   小区绿化面积大,花草树木品种多。路面宽敞洁净,道路两旁的车停得井然有序。不像新北花苑,好好的机动车停车位上总会出现两轮的自行车,横七竖八地摆在那,风一吹还会倒地不起,严重影响市容市貌。   下了车,唐秋水还在对这小区赞不绝口:“梁律师,您看这地方不错吧。我搜了一下,这里的房价已经涨到10万每平了……”   梁渠点了点头:“是还可以。”   刚刚车停在大门前,唐秋水和保安说话的时候,梁渠四下看了看。   大门的墙上贴着一块由崇城市政府颁发的文明小区匾额,入口处拉了一道醒目的大红色横幅,上面写着「本小区建成无群租小区」的字样。风一吹,横幅簌簌作响,将这则喜讯对来往的行人道了一遍又一遍。   听到梁渠的肯定评价,唐秋水竟无端生出些与有荣焉的自豪感。虽然她根本不是这里的业主,连承租人都不是。   “不过,这儿有一点不好……”她好心提醒梁渠,“梁律师,您走路的时候记得注意脚下。”   梁渠不解:“为什么?”   唐秋水抛出一个有点恶心的事实:“这小区里的人喜欢随地吐痰。”   梁渠:“……”   “对了,我包里有双鞋套您要穿吗。我事先不知道您要跟着一起来,所以只带了一双……”   说着唐秋水化身有求必应叮当猫,真的低头去翻她那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可能下一秒就会把鞋套给梁渠递上来。   有点太夸张,梁渠赶紧制止:“不用了。”   唐秋水略显遗憾地“哦”了声,作罢。本以为能看到一个一身西装的高个子弯腰下去套塑料鞋套,那画面一定很好笑。   临近中午,太阳光愈发强烈。道路两旁栽种的崇城市花已经尽数绽开,花瓣四面纯白,蕊间一抹鹅黄点睛,如矮塘里的清莲被安在了高枝头。有风来时,清香阵阵,萦于鼻尖。   花丛中,唐秋水跟个专业中介似的,轻车熟路地领着梁渠往里走,边走边聊起施美丽的事情。   施美丽,33岁,无业,单亲妈妈。小孩现在念六年级,施美丽独自抚养。竹南的这套房子是她前夫留下的,除此之外前夫每个月都会给她打抚养费,这是他们母子的主要生活来源。   这些都是唐秋水在小区活动室里得到的情报。   竹南小区里设有一间活动室,旨在丰富小区居民的日常娱乐活动,和高校里的大学生活动中心差不多。不同的是,竹南的这间活动室全是退休老人在光顾。   唐秋水有一次误入其中,还没来得及退出去,就被一个大爷拉去了麻将区。   三缺一,正好她来了。   唐秋水虽劝说施美丽无果,但在麻将桌上却是如鱼得水。手气好得如赌神下凡,把把糊,打了一圈下来赚得盆满钵满。   她一边摸牌一边和老大爷们闲聊,把施美丽家的情况问得一清二楚。   现在她把这些情报讲给梁渠听,他听得很认真,但是表情始终波澜不惊,好像在此之前早已知晓了这些信息一样。   唐秋水适时地打了个岔:“小区里的其他人都说,施美丽死活不同意施工,是因为一个人在家太闲了没事干,所以才出来胡搅蛮缠的。”   梁渠笑了下,没对这种猜度性的言论进行回应,而是问唐秋水:“你怎么看?”   唐秋水抿着唇想了会:“我其实可以理解她。”   “加装电梯以共建共治共享为原则,谁受益谁出资,由低往高,分摊比例逐渐增加。但是一楼的住户是不需要出资的,平常也用不上电梯。外加这电梯装完会影响一楼的采光,通风,还有噪声……”   唐秋水把她这些天查到的东西全部说了出来,为施美丽打抱不平。可她很快又陷入了矛盾中,“但是施美丽这么一直阻拦施工确实也不对。”   因为只要小区里同意加装电梯的业主达到合法比例,并经过了审核、公示等一系列流程,那么后续的施工就是必然发生的,当然也是合法的。   她说完,梁渠轻描淡写地总结了一句:“合法的东西不一定合理。”   这话让唐秋水有点分不清他的立场,她沉默片晌:“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梁渠一刻不停地往前走:“待会见过施美丽再说。”   “嗯……”   两人认真说着正事,突然听见有人用崇城话喊了一声:“小唐律师——”   唐秋水和梁渠脚下俱是一顿。   循声往后看,身后走上来一个老头。个子不高,瘦巴巴的,头上却戴了个帽檐特大的遮阳帽。看着头重脚轻,不是很协调。   唐秋水一眼认出他是谁,绽开笑容,也用崇城话喊他:“刘叔叔,又去活动室打麻将啊?”   老头乐呵呵地应了声,快步走上来。看到唐秋水身边还站了个人,之前没在小区见过,礼貌问了句:“这位是?”   唐秋水不假思索:“我师父。”   老头瞅梁渠一眼:“也是律师?”   唐秋水笑:“嗯。”   唐秋水和这老头的年龄差了不止两轮,却聊得有来有回的。倒是梁渠,像个透明的局外人,一句话插不上。   最后是老头先他们走了,说牌友还在等着他,唐秋水挥手和他道别。   再转过头来,恰撞上梁渠倾落而下的,满是研判的目光:“你什么时候成律师了,我怎么不知道?”   在二人刚刚的对话中,这个刘老头很显然把唐秋水当成了一个律师。但其实唐秋水现在还在实习期,实习律师对外是不能以律师名义办案的,这是律协的明文规定,有违必究。   “不是——”唐秋水有些着急地摆手澄清,“我跟他们说过我是实习律师,可是他们直接把实习两个字过滤掉了,非要叫我律师,我也没办法。”   说罢还顺?s?便替刘老头解释了一下,“他们年纪大,不怎么懂这些的。和他们说话,怎么通俗怎么来。”   怎么通俗怎么来……所以她才和那刘老头介绍,他是他师父?   这个梁渠从未听唐秋水喊过的称呼。   在十年前,梁渠做实习律师的时候,他都是这么称呼自己的带教律师的。一声师父,如一条无形的系带,勾连起师徒二人间的传与承,意义深重。可如今这年代,至少在匡义,几乎听不到年轻人这么叫了,传统的师徒关系逐渐被剥削与被剥削的雇佣关系所取代。   所以梁渠刚刚从唐秋水口中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觉得特别新鲜。新鲜到,有些食髓知味,想再听一遍。不是对着第三人讲,也不是出于方便沟通将语言通俗化,而是对着他亲口喊一遍。   梁渠勾了勾唇,笑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食指碰了下鼻子,眼睛移向身侧高木,随口说起别的:“你语言天赋倒是不错。”   唐秋水是临城人,在宁市上大学,到崇城工作还不到一年,居然能有模有样地用崇城话和本地人交谈。   被夸了,唐秋水浅勾了下耳边碎发,言语中有些许自得:“还行吧,我关注了一个崇城博主,他用崇城方言给番剧配音,可有意思了,我天天跟着学……”   她像只小鸟似的,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前走,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讲的内容逐渐扯远,发散,远离话题中心,也不被打断。   一双白色运动鞋,一双棕色皮鞋,步调一致地并排而行,伴着女生干净、舒朗、洋洋盈耳的嗓音。   很快就来到了25单元楼下。   门开着,梁渠和唐秋水一前一后走了进去,一左一右站在了101室门口。   唐秋水敲了两下门。在等待的时间里,她小声给一旁的梁渠打了一记预防针:“梁律师,做好心理准备,可能会吃闭门羹。”   施美丽脾气不太好,这一点她有经验,可梁渠今天是第一次来。   等了一会,门内一直没动静,唐秋水正打算再敲一遍,忽然“吱呀”一声,门开了。   施美丽出现在玄关口,一如既往一张冷脸。   没等唐秋水开口,梁渠已经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了上去:   “施小姐您好,我是堰桥街道加梯办的法律顾问,梁渠。” 第8章 小童川   这次施美丽没有一上来就甩脸色。可能是看到唐秋水旁边的梁渠穿得西装革履,又听到法律顾问这几个字,不说心生敬意,倒也保有几分体面。   她在身前围裙上擦了擦手,从梁渠手上接过名片,而后转身往里走,却不关大门。   一个默示的邀请,请门外站着的二人进门。   托梁渠的福,唐秋水不仅没吃闭门羹,甚至还能直接登堂入室。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巨香的饭菜味,这个点,施美丽正在做午饭。   唐秋水简单环视了一下四周,客厅面积不大,也没有富丽的装潢,但收拾得很干净,地上还有个扫地机器人正在运作着。   不足的是,因为在一楼,加之小区绿化太好,屋内常年进不来阳光。特别是到下月,崇城进入梅雨季,家中会很潮。   见不到太阳光就算了,现在还要受加装电梯这个罪,施美丽会同意就有鬼了。   这下唐秋水心里又没底了几分,她侧头去找梁渠,想问他打算怎么办。   梁渠倒是神色自若,在客厅中央来回踱步,像个拿着入场券在画展内闲晃的游客,所有棘手的事情都与他无关。   等到施美丽解下围裙从厨房走出来,还能笑着打趣一声:“施小姐好厨艺,把我都闻饿了。”   唐秋水:“……”又开始了,梁渠的话术。   施美丽无意跟他们闲扯寒暄,只问:“有什么事情直说吧。”   还能有什么事情,当然是要你别再阻止施工队作业的事情啊,为这个我都来多少回了。唐秋水心里一顿输出,并且很想翻个白眼。   施美丽的这一态度并未激起梁渠任何恼意,至少他脸上不显,依旧笑容友好,语气轻松好似唠家常:“没什么事情,今天主要就是来了解一下情况。”   说着他突然往餐桌那边走,径自拉开餐桌旁的几张椅子,反客为主地招呼起来,“来来来,咱们坐着聊。”   唯唯诺诺的唐秋水在一旁看得瞳孔地震,还能这样?   好在主人施美丽没说什么,站着无声几秒,配合地坐了过去。   不愧是街道办的法律顾问,梁渠一开口就局里局气的:“施小姐,咱们小区加装电梯这个事情,街道加梯办领导一直在关注。”   嗯,高层业主都快把市民热线打爆了,很难不关注。唐秋水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没想到梁渠也对施美丽补充了一句:“当然了,在此期间您也费了不少心,一直在向施工方提出问题,表达意见。在得不到您的允许之前,施工方不敢贸然推进。”   嗯?他这话怎么听着阴阳怪气的……   唐秋水忍不住去观察对面施美丽的反应,她好怕她恼羞成怒把他们赶出去。   不出其所料,施美丽瞬间脸绷得极紧,下起了逐客令:“梁律师,这些话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如果你没有其他想说的,就请回吧。”   唐秋水脸上顿时笑出几分尬,后背也开始隐隐出汗。   梁渠纹丝不动,表情依旧,但说的内容却突地正经了起来:“施小姐,我想说的是,施工这件事已经拖得够久了。25单元的其他业主之所以还没有采取进一步的措施,是因为多少顾及一点邻里之情。但大家都是出了钱的,要是一直看不到成果的话,后面会发生什么,就未可知了。”   他顿了下,像是在给施美丽一点反应和消化的时间,又像是为接下来的改口作准备,“我,还有小唐,虽然是代表加梯办过来的,但我们都很理解您。这样,我现在和您说一下我们准备的解决方案。”   最后四个字,如一场不讲武德的证据突袭,让唐秋水意外到极点。   他什么时候背着她偷偷准备了解决方案,还是说只是临场发挥?   她瞟了一眼梁渠,看到他颊边的微笑从容而又得体,像左右对称的括弧,一边一个。唐秋水不止一次地想过,他是否曾花费时间对镜演练多次,才最终习得这样的职业符号。   不光唐秋水,施美丽也朝梁渠看过来,她们都想知道他口中的解决方案是什么。   梁渠也不卖关子,直说:“加梯办那边准备动员除一楼之外的其他业主,以户为单位,按照加梯出资比例,给您,还有对面102的住户出补偿金。”   钱。   简单又粗暴的解决方案。   唐秋水想起来她查到的那些判例,基本案情都差不多。   一楼住户阻挠加梯施工,高层业主联合起诉。法院大多判决一楼住户败诉,要求其停止侵害、排除妨碍。但部分法院同时也会应其反诉之请,判令高层每户向其支付补偿金。   梁渠现在说的这个办法,应该就是从这些判例中找到的思路。越过诉讼这一环节,直接给钱。   这个办法唐秋水不是没想过,但很快被自己否决了。因为法院判的补偿金基本就是几千块钱,能给到五位数已经算是很大方了。在崇城,这点钱够打发谁,恐怕只够打发像唐秋水这样的实习律师。   施美丽又不傻。   果然,她静坐片刻,冷淡启唇:“梁律师,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差这点钱。”   此话一出,宣告第一轮谈判失败,屋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三人皆不开口,亦无人起身。眼看气氛即将跌入冰点,大门处突然传来按密码锁的细微声响。   六声滴滴后,门被推开,三人齐齐望过去。   “妈妈,我回来啦——”   清脆活泼的童音似从黑白琴键中跳出来的,玄关处跑上来一个小男孩,他的样子和他的声音完全吻合。皮肤白净,五官清秀,一双乌溜溜的眼瞳如同洗净的夏黑葡萄,纯真无杂质。   童川。   施美丽的儿子。   午间下学,回来吃午饭。   童川穿着一身蓝湛色校服,脖子上挂着一条红领巾,蹦蹦跳跳小跑至客厅。他一眼便看到唐秋水和梁渠,脸上闪过一丝惊诧,立时站在茶几前不动。   原本还面无表情的施美丽,这时突然慈和地笑了起来。这是唐秋水第一次见她笑,那笑容是发自肺腑的,如灯盏下散发的柔光。   她从椅子上起身,走上去,帮童川把肩上的书包取下来,叮嘱:“快去洗手,马上吃饭了。”   小童川乖巧地点头应了声,但是没有立刻执行。好奇心是小孩子的天性,童川也不例外。他看了看坐在餐桌前的梁渠和唐秋水,眼里毫无怯生拘谨,大大方方地向施美丽询问:“妈妈,他们是谁啊?”   施美丽没作多想,概括性地温声作答:“客人。”   确?s?实,不受欢迎的客人也是客人。   可小童川并不知道在他回来之前,客厅里发生了怎样的暗流涌动。一听两人是来家里做客的,立马笑着叫人。   他先是不带犹豫地叫了唐秋水一声姐姐,再看向梁渠时,他略有迟疑。简单思考了下,喊了声哥哥。   ……唐秋水晕:这孩子眼睛这么大,视力不太行啊。对着一个和他妈妈同龄的大叔开口叫哥哥,这合适吗?   梁渠却嘴角上挑,毫无负担地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   随后,小童川又十分热情地端起茶几上的水壶,倒了两杯水,分别递到了唐秋水和梁渠手上。   “谢谢你呀。”   “谢谢。”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道了句谢。   小童川回了一个灿烂的笑脸:“不客气。”   说完他没急着走,而是抬起头,目光显著地打量起梁渠来。看到他一身平直规整的灰西装,内里那件熨贴无褶的白衬衫,以及左手手腕上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   小童川发出了由衷的赞美:“哥哥你穿这身衣服好帅啊。”   先前遗留在梁渠面中的一点笑容迅速扩散开来,他一下子站得更加笔挺,礼尚往来道:“谢谢,你也很帅。”   小童川咧开嘴,露出两排皓齿:“我也想这么穿。”   梁渠:“等你长大就可以。”   “……”   两人一番相见恨晚、你吹我捧的对话让一旁的唐秋水看傻了眼,她满脑子都是“我是谁,我在哪,谁能出来管一下”的问号。   “童川,还不赶紧去洗手。”   哦谢天谢地,谢谢施美丽。   经母亲催促,小童川这才一个箭步冲向了洗手间,进门前还不忘朝梁渠挥了挥手。   客厅里又只剩下三个成年人,梁渠迅速切回商务谈判的口吻,有意无意地说了句:“童川是在西霞路小学上学吧。”   听他突然报出童川学校,唐秋水心中一诧:“他怎么知道的?”她没和他说过。   施美丽也因此扬眸朝他看了眼,没承认也没有否认。   过了会,童川从洗手间出来时,客厅已经变得空荡荡,施美丽在动作利索地摆餐具。他跑到餐桌上坐下,问:“哥哥姐姐人呢?”   施美丽把盛好的一碗杂粮饭推到童川面前,声音平常:“走了。” 第9章 biangbiang面   到饭点了,再不走就不礼貌了。   梁渠和唐秋水一前一后走出了25单元楼,原路折返。   想到刚刚和施美丽的谈话,唐秋水不由垮起个脸:“真难搞呀,这也不行,那也不可,给钱都不好使。”   说完她叹了口气,又问梁渠:“现在怎么办呢?”   不会真要打官司才行吧。   梁渠简单吐出三个字:“报警吧。”   “啊?”唐秋水以为自己听错,她歪头去看他,“您认真的吗?”   梁渠很明显地笑了一下。   她顿时反应过来,自问自答:“哦您在开玩笑。”   说完她磕紧牙齿,不再吱声。   不知道梁渠心里到底有什么样的打算。每当他不想说什么的时候,总是会用这些不重要的玩笑让重要的话题翻篇。就像是发了个「婉拒了哈」的表情包,懂的都懂。   唐秋水便不急着问,反正她迟早会知道。   二人决定在小区附近简单吃个午饭再回律所。   竹南小区的第一排一楼是一圈便民小商铺,有早餐店,水果店,裁缝店等等。当然数量最多的还属小餐馆,基本都是个体户在经营,小本买卖。   梁渠选了一家面馆,门店招牌上写着“阿宁家biangbiang面”几个字。   这是个在崇城小有名气的连锁店,协茂大厦负一楼也开了一家,唐秋水去吃过几次。   中午来堂食的人不多,梁渠和唐秋水两个人直接把小店包圆。   店铺里的桌椅都是圆形的,胡桃木材质,面积不大,一桌只够坐两三个人。   梁渠和唐秋水刚一落座,就有服务员一手拿菜单,一手端茶壶,热情地走了过来。把手上东西放下后,他指了指桌上的二维码:“也可以在线点单。”   唐秋水笑一下:“好的,谢谢。”其实不用提醒,梁渠已经扫过码在看了。   “那你们慢慢点。”   服务员回到收银台,梁渠在点单,唐秋水也没闲着,她从旁边的抽纸盒里抽了两张纸出来,熟练地擦起桌子。仔细擦了好几遍,擦完她又开始烫餐具。   梁渠忍不住分出一些视线去瞥她。每次和她一起吃饭,她的服务总是这么细致而又周到。   记得唐秋水入职当天,办完各种入职手续已经将近十一点了,梁渠带她出去吃了个饭。   他们去了一家湘菜馆,坐下之后唐秋水也和今天一样,忙着擦桌子烫碗。   在那日之前梁渠不知道,原来湘菜的微辣和他以为的微辣不是一种辣度。他每吃一口菜,得用好几大口米饭来缓冲。   可来都来了,菜也上全了,总不能撂下筷子走人,太窝囊太扫兴。于是他故作轻松,一直硬着头皮夹菜,但额前隐隐冒出的细汗早已出卖了他不能吃辣这件事。   唐秋水发现了之后二话不说,跑去碗柜拿了个小碗,接了半碗清水递给他:“梁律师,您吃之前可以先放这里面沾一下,就没那么辣了。”   那半碗清水对梁渠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她既懂人前察言观色,又不会对他人困境无动于衷。   不得不说这套对梁渠很是受用。   他做行政诉讼这么多年,早已见惯了溜须拍马,虚情假意,职场官场都一样。可唐秋水做这些时,全然没有下级对上级的那种,刻意的奉承与讨好。只有由内而外,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体贴,让人真切地感到在被照顾着。   就像在一众枯燥乏味的板正字眼里,看到了一个优美的比喻句,那么令人惊艳。   “梁律师。”   一声明快的轻唤让梁渠从回忆中抽离。   唐秋水双手递上来一个杯子,眼睛亮莹莹地看着他,“尝尝这家的红枣茶,挺不错的。”   梁渠道了声谢,接过来抿了一口。   枣香浓郁,甜度适中,口感不输高级茶叶。   梁渠忍不住勾唇朝唐秋水看过去,心里早就有的一个想法,亟待她确认:“秋水,你有弟弟妹妹吗?”   突然被查户口,唐秋水有点猝不及防:“您怎么突然这么问?”   梁渠笑了笑:“没什么,随便聊聊。”   “哦……”也是,这家上菜有点慢,总不能一直不说话干等着,于是唐秋水如实作答,“我有一个妹妹,现在上大二,学计算机。”   梁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唐秋水看向他:“这个问题您应该在面试的时候问我才对啊。我去其他律所面试,那些律师或者hr恨不得把我十八代都问个遍,就差没问我祖上和唐明皇有什么关系了。”   这句吐槽大概戳中了梁渠的某个笑点,他甚至笑出了声音。   二人中间像是横了道无形传送带似的,笑意被传递,唐秋水也跟着弯起了眼睛。   话及面试,唐秋水忽地想到了什么似的,她扑簌两下睫毛,反过来问梁渠:“梁律师,在我之前您没面试过别人吧?”   虽是疑问,心中想必早已有了答案。她双手握着水杯,外围两根手指交替着在杯壁上轻轻地敲打,仿佛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往来跫音有节奏有规律地亮起、暗下、又亮起。   无意识地做着一些代表开心的小动作,唐秋水把完整的话讲完,“感觉您面试我的时候很不熟练哎,总共就问了一个问题。”   梁渠假装失忆:“什么问题?”   唐秋水睁大眼睛,信以为真:“啊,您不记得了嘛?”   “嗯,记不得了。”   唐秋水可记得很清楚呢。   面试那天,唐秋水踩着点,有惊无险地到了22楼。她被安排在一间大会议室里等着,下午三点整,面试官准时走了进来,在她对面坐下。   他看着她的简历:“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面试的标准开场。   这对唐秋水并不难,在此之前她面试多次,自我介绍稿已经倒背如流了。   她坐正身体,跟拿着题词小纸条念稿一般自如:“我叫唐秋水,今年22岁,毕业于宁市N大,专业是刑法学。我的特长是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较强的沟通能力,以及高效的执行力……”   说的基本都是简历上写的,听上去还挺牛逼的,但其实内容涉嫌违反广告法。   因为所谓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指的是唐秋水大三下学期的时候,和班上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参加了由宁市P区检察院发起的禁毒短视频制作大赛,她在团队里兼任编剧和导演。她脑洞大开,文思泉涌,连夜写出了一个快穿小故事。   故事里,男主小袁是一名婚庆摄影师,没禁住诱惑染上了毒品。小袁的女朋友小丁偶然发现小袁的工作室里有台神奇的摄像机,只要按下开关,就能穿越回特定的某一天,代价是每穿越一次就要?s?折寿一年。   小丁为了阻止小袁吸毒,不停地按下开关,穿越回到小袁首次吸毒的那天。每次穿回去都会发生新的故事,但每次都阻止失败。经过了数十次的尝试,小丁一夜之间白了头。   小袁看着一下子老了五十岁的小丁,跪下来泣不成声,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些东西一旦沾上了,是不可能戒掉的,造成的损害也是无法挽回的。   由这个故事拍成的视频拿出去参赛,拿了特等奖,唐秋水也因此荣获最佳编剧和最佳导演。   而所谓较强的沟通能力,指的是唐秋水作为但书的超话主持人,一旦发现黑帖,就会在帖子下面留言评论,或者私信要求发帖人删除。   高效的执行力则指的是,如果该发帖人不配合,她就会立即将其逐出超话并永久拉黑……   总之她说的这些特长其实都是偶得的,一次性的,或者和法律专业没有任何关系的。   当然具体这些她一个字没说,面试官也不可能知道。   大概自我介绍了两分钟左右,唐秋水停了下来,静等面试官询问。   “说完了?”这位面试官似乎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下一个环节了,他眉心微蹙,看起来有些无所适从,“那……那我就简单问点。”   唐秋水微笑点头:“嗯好,您随便问。”   其实心里慌得要死。   不过现在,她已经可以笑着把这件事说出来了:“您当时一脸严肃地问我,‘张树义教授和胡建淼教授,你更喜欢谁?’,记起来了吗?”   梁渠怎么会不记得,那可是他生平第一次面试助理,全程表现就“生疏”两个字。   回忆中的画面清晰如昨晚的黄昏景,在二人的眼中缓缓流淌、交映,融为一体,好似电影中的叠化镜头。   梁渠终于诚实一笑,重复她当日回答:“你说你喜欢胡建淼。”   “对!”女生开心的声音如果汁爆爆珠碎裂在空气里,她翘高嘴角向他确认,“您也喜欢胡教授是不是?”   是,肯定是。否则他那时听到她的回答,怎么会颔首微笑。就像现在一样,弯唇表示默认,同样的道理。   在聊天气氛最好的时候,服务员将梁渠点的单呈了上来。一人一碗招牌biangbiang面,还有两个刚刚烤好的肉夹馍,摸起来热乎乎的。   “可惜,”唐秋水打开肉夹馍咬了一口,遗憾的情绪跟着在唇齿间被咀嚼了好几遍,“可惜胡教授在那次斗法中输了。”   梁渠放下拌面的筷子,摇了摇头:“行政诉讼,不以成败论英雄。”   唐秋水不懂:“那以什么?”   梁渠吊她胃口:“以后你就知道了。”   唐秋水问到底:“以后是什么时候?”   “至少等你拿到证的时候,小唐律师——”   “……”   他一定是故意的。 第10章 再等等   另一头,竹南小区25单元101室,施美丽和童川也正在吃饭。   比起梁渠和唐秋水的午饭,施美丽家的饭菜要丰盛得多。因为小童川正在长身体,所以施美丽天天变着法子研究菜谱,荤素搭配,营养均衡。   小童川也不挑食,无论施美丽做什么他都吃得很香,连声夸妈妈厨艺好,这让施美丽成就感和幸福感爆棚。   吃饭的时候也会闲聊,基本都是小童川向施美丽分享学校当日的趣闻。比如早操升旗的时候,升到一半,旗卡在旗杆中间上不去下不来;比如哪个班的谁谁谁又因为调皮捣蛋被请了家长;再比如他的诗词默写得了满分,被老师点名表扬……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反正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开心最重要。   可童川今天却一反常态,一直埋头安静吃饭,饭吃了大半碗了也不说一句话。   施美丽有些惊讶,她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主动问:“今天学校里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吗?”   童川摇头:“没有。”说完又继续默不作声地大口扒饭了。   施美丽看出他有心事,关切询问:“怎么了?”   童川先把嘴里的饭菜全部嚼完咽下,才搁下筷子朝施美丽看过去,他的眼神纯粹而又明净:“妈妈,要不我们还是同意装电梯吧。”   施美丽一怔,她断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事情。   加装电梯的施工队多在早上八点之后进小区,那个时候童川已经去学校了,所以她搬个小板凳坐在单元楼道口阻拦施工的场景从来没被童川看见过。   原来他都知道,那小区其他人对自己家的闲言碎语他是不是也都听到了,只是一直放在心里没说?   施美丽沉默片刻,在心里慎重组织起语言。她并未摆出一副威严家长的姿态,和童川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管”这种话,而是耐心问他:“为什么?”   童川抿了抿唇,认真回答:“我刚刚放学回来的时候又看到六楼的叔叔和爷爷了,叔叔正送爷爷去活动室打牌。”   竹南小区25单元六楼原本住着一对年近八旬的老年夫妇。几年前,老奶奶因病去世,留下老爷爷孤寡一人。两个老人有且仅有一个儿子,成家立业没多久就举家移民去了美国,老人常年独守空房。   这个月儿子回国出差,在家小住了几天。应父亲请求,有空就扶着老人下楼活动。   “路上我听见叔叔说他没几天就要走了,到时候爷爷又不能经常下来了……”   老人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又住在高层,上下楼很不方便。平时虽有保姆上门照料其基本的饮食起居,但保姆也不敢随随便便带着他爬上爬下。万一有什么磕磕碰碰,出了事,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于是住了一辈子的家渐渐变成了一间牢笼,老人好似一个被禁锢的阶下囚,整天只能对着窗户外有限的风景发呆,晚年生活了无生趣。   童川说得断断续续的,有些组词还不太熟练,可施美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楼栋有了电梯的话,这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那时老人就可以自己坐电梯下楼,去活动室和同龄人一起娱乐,心情也会好起来。   “妈妈,你说呢?”童川小心翼翼地请求施美丽,期待得到她的肯定回答。   施美丽捏着筷子的右手用了些力,对于童川的这个提议,她既不驳回也未采纳,只说:“再等等。”   —   “再等等。”   昨天下午,堰桥街道加梯办。   匡义律师事务所合伙人梁渠,堰桥街道法律顾问,身穿一件酷炫新皮衣,走进了一个小间会议室。   因为是临时被叫来开这会的,他事先没穿正装,直接就这么来了。   加梯办新调来的陈主任上去和他握手:“梁律师,又麻烦你跑这一趟。”   梁渠笑了笑,伸手回握:“应该的,职责所在。”   加梯办,全称老旧小区加装电梯办公室。从名称就可以看出来,这是专门处理某一类问题的机构。   自崇城启动加装电梯项目以来,遇到的状况层出不穷,主要归结为两大类:一是代建公司资金断裂,施工停滞不前;二是低层业主万般阻挠,社会矛盾激化。   竹南小区施美丽这个情况,就属于后者。   为解决上述难题,堰桥街道特设加梯办,居间调解,化解纠纷。梁渠作为法律顾问,全称参与其中出谋划策。   和陈主任一顿寒暄过后,梁渠问起最近的情况。   陈主任简直快要崩溃:“12345每天都有很多电话单子转过来,全是高层业主的投诉,要求我们尽快解决这个事情,还说我们加梯办不作为。”   说着他扶了扶额头,把手上的工作记录本摊开给梁渠展示,无奈倒苦水,“天地良心,我们又是接电话安抚居民,又是和施工单位那边沟通的,还要怎么作为……”   基层的工作不好做,梁渠看在眼里,深表同情,出言宽慰道:“您确实已经做得够多了。加梯办本来就人少事多,有些地方是有心无力,不可能面面俱到。”   陈主任挤出一点苦笑,请他帮忙出主意:“梁律师,施美丽现在死活不同意去人民调解室调解,你说我们要不要直接走诉讼途径?”   梁渠摇头,不带一点犹豫:“不妥。”   陈主任询问的眼神看过来。   梁渠从他专业的角度直言:“在这件事情上,起诉是下策。”   “怎么说?”   梁渠拧开桌上的矿泉水瓶喝了一口,将他的理由一一道来:“陈主任,您要知道,诉讼程序耗时费力。一旦启动,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在此期间问题还是得不到解决。”   这是第一点,司法大环境如此。当然也可以理解,因为法院确实也不容易。   “其次,虽然现在那些居民一个个地在吵在闹,打市民热线也是一个比一个积极,可真要着手打官司,他们未必肯配合出面。市民热线有匿名保护机制,但是民事诉讼大多公开审理。他们要么顾及和施美丽的邻里关系,要么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诉?s?的原告能不能动员起来还是个未知数。”   梁渠在这一行深耕多年,以上这些他看得一清二楚。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我认为施美丽罪不至此。”   加装电梯对一楼住户百害而无一利,施美丽不同意情有可原。即便方法极端了些,但还不至于因此成为一桩必要共同诉讼的被告。   道理陈主任都明白,但事情总要解决,他虚心向梁渠求助:“那梁律师您觉得应该怎么做?”   “再等等。”   陈主任朝对面看去,梁渠的眼里有他看不懂的笃定。   梁渠用这样的眼神让他放心:“她很快就会同意。” 第11章 大乌龙   两天时间很快过去。梁渠给的一周期限将至,本周最后一个工作日上午,唐秋水再次去到了竹南小区。   事到如今她对说服施美丽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她今天来这,就像是辩护律师去见一个死刑复核被通过的当事人,为了问一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人的临终遗言往往被推定为真。   她并不是在咒施美丽,就只想问清楚她到底想要什么。   人还未走到熟悉的25单元楼,一阵阵喧闹杂音便抢先闯入了唐秋水的耳膜。有器械和地面相撞砸出的哐当声,还有人传人的助力吆喝声,二者重叠交错,肆意迸溅,像个天成的混音作品。   如临建筑施工现场,唐秋水的第一反应。   可是怎么会?   唐秋水加快脚步小跑了过去,眼前的景象让她大吃一惊。   目标单元楼前的窄道上零零散散地堆着很多片状部件,大门口多了一个四边形木架,四面漏风,上不封顶。十来个身穿防护工服、头戴黄色头盔的工人在忙前忙后,似辛勤采蜜的蜂群,颜色也很像。   不是如临施工现场,他们分明就是在施工,工程是加装电梯。   更让唐秋水震撼的是,她要找的施美丽,此时正拎个热水瓶,站在不远处给坐着休息的工人挨个倒水。动作利索,脸上溢笑,和之前那偏执近刻薄的形象判若两人。   欸???这是怎么回事,唐秋水以为自己在做梦。   “小唐律师,来来来,喝杯茶。”   施美丽看到她之后,冲她大喊了一声,态度三百六十度大转弯,热情如见昔日旧友。   ……做梦的感觉更强烈了。   唐秋水不明就里地慢速走了过去,到施美丽跟前时,女人给她递过来一个一次性纸杯。   唐秋水接过来道了声谢,环视四下,不太确定地问:“施女士,您这是…想通了?”   “想通了,”施美丽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看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言语真诚似在悔悟,“加装电梯是个造福全小区的项目,我不应该阻拦。之前是我做得不对,让您费心了。”   “这……”唐秋水一时失语。这么突然吗,才过去48小时,怎么就改口了。   心中的惊和疑远盖过了喜,唐秋水完全不知道再说什么。而施美丽早已越过她,走到别处给工人倒水了。   放眼望去,整个施工现场热火朝天,其乐融融,傻愣着杵在一旁的唐秋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最后唐秋水啥也没干,就这么回了律所。   一到22楼,包都还没放,唐秋水便兴冲冲地直往梁渠办公室奔去,想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结果这个点了,他居然还没来,自己当老板就是不一样。   唐秋水只能先捺住强烈的分享欲,回到工位坐下。刚落座,抬头就看到李其琪风风火火地从她身边经过,后面还跟了个女生,二人径直走到了谢栩旁边的空位上。   李其琪吩咐:“接下来两个月你就坐这。”   女生忙应下:“嗯嗯好的。”   唐秋水礼貌出声打了个招呼,李其琪朝她看过来,夸张地“哎呦”一声:“秋水,昨晚又做贼啊,黑眼圈都到嘴角了。”   唐秋水无奈耸了耸肩:“失眠。”说着她看了眼谢栩位置上的新面孔,猜测这应该就是李其琪老板新招的实习生,“这是?”   听到唐秋水询问,女生条件反射般地秒站起来,做出的表情动作都有点局促,手都不知道往哪摆。   李其琪笑一下,熟练地介绍:“小王,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唐律师。”   “唐律师。”女生怯生生地朝唐秋水躬了躬身。   “还不是律师……”唐秋水本想这么澄清,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算了,律师就律师吧,要是多此一举说了这句,那同为实习律师的李其琪在实习生面前岂不是很丢份。   于是她话头一转,改问:“你叫王什么啊?”   实习生明显愣了一下。她来了一早上了,李其琪逢人就介绍她是小王,除了唐秋水没人问她全名,她有些意外地回答:“王怀瑾。”   唐秋水继续向她确认:“是怀瑾握瑜那个怀瑾吗?”   不仅问了她名字,还知道她名字的出处,实习生眼中闪过明显的雀跃,她重重地点头,练习她刚刚获得的自信:“嗯!”   唐秋水笑一下,夸赞:“很好听。”   “谢谢唐律师。”   “……”   两人一番没有意义的对话很快被李其琪打断,她言语催促似监工:“好了小王,赶紧把律师函写了吧,中午就要寄出去了。”   王怀瑾“哦”一声,坐回椅子不再说话,手上打开笔记本忙活了起来。   把手上的工作任务分包出去后,李其琪自己便闲了下来,她拖着椅子坐到唐秋水旁边小声刺探:“你和梁律师说了吗?”   唐秋水不解:“说什么?”   李其琪:“招实习生的事情啊。”   “哦这个啊,”唐秋水反应过来,摇头,“没说,我想还是算了,暂时不太需要,我还忙得过来。”   “好吧。”李其琪顿觉败兴,默默挪回自己工位。   其实唐秋水只说了一部分原因,除了忙得过来,还有一点就是她不想带新人,也什么底气带新人。   她做不到像李其琪一样,领实习生熟悉环境,对实习生呼来喝去,像个职场老手一般游刃有余。   她不懂,明明李其琪也还只是个实习律师,工作年限和她一样,却可以做到这么自信光鲜。把那些她无从下手的事情,轻而易举地完成了。   是因为她毕业于顶尖名校,而且多读了三年研究生吗?   应该是吧。   匡义名气大,门槛高,里面很多律师和助理都是名校毕业,硕士扎堆,从H大毕业的一抓一大把。   以上这些优势唐秋水一个都没有。   她有自知之明,自己之所以能进来,说好听点是内推,说难听点就是关系户。如果不是唐燃把她的简历发给梁渠,如果唐燃和梁渠不是同学,她怎么可能有机会和李其琪做同事。   所以每次有同事聚在一起聊学校和专业的事情,她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被发现自己是个异类。   唐秋水之前从来没有这么畏畏缩缩过。在N大读书的时候,周围的同学都是同一条溪涧里的游鱼,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可当来到一片更深的海域,见识了物种的多样性之后,她猛地发现原来自己处在食物链的最底端。   这样不出彩的她,有什么资格带实习生呢?   人与人之间的有些差距不能多想,不能细想,想到就会感到灰心和无力。   所幸在心情变得更差之前,李其琪随口抛出的一个新话题,截断了她乱麻的思绪:“对了,你知道吗,南旌中学那件事居然有反转。”   唐秋水有印象,她指的是女老师和学生一个月开房66次那件事。   现校方新更了一条声明——   南旌中学否认网传女老师和学生恋爱。   原来,经女老师申诉,校方复查,最后发现是有人故意造黄谣。造黄谣的是女老师所教班级的一个学生,因为单词默写作弊,被喊去办公室谈话,后心怀不满,恶意报复。   “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还以为南旌中学要凉了。”李其琪咂了下嘴,又说,“现在真相大白,肯定有更多家长争着抢着想把孩子送进去读书了。”   毕竟南旌可是崇城排名前十的重点初中,名额竞争激烈,不是想进就能随便进的。   唐秋水笑了笑,不予置评,她对崇城初高中的这些事情不是很了解。   话题结束。   手上暂时没什么事干,唐秋水正准备去吃午饭,微信里忽然跳出一则来自行政谭思的消息:“小唐,有梁律师的闪送。”   唐秋水都怀疑谭思是个脚本,因为她发的每条消息都是一样的格式,只有快递的名称不一样。   有的是ems,这多半是法院寄来的。有的是顺丰,这多半是客户寄来的。还有闪送,这个数量不多,上次收到是梁渠的朋友出差给他带回来的两袋蒙古咸奶茶,他全送给唐秋水了。   唐秋水回了个“收到”,先去9楼签收了快递。   快递员给她递过来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档案袋,很轻。   闪送看不出寄件人信息,但梁渠的快?s?递唐秋水都是可以直接拆的。拆完需要扫描的扫描,不需要扫描的就把原件放到他桌上。   唐秋水打开一看,档案袋里只有两样东西,一封手写的感谢信,还有一张氛围感十足的拍立得照片。   照片里,穿着校服的小童川笑容灿烂,伸手比着V,他身后好像是个校园的大门。照片底端写着笔迹稚嫩的三个字:九月见。   唐秋水拿近一看,这个学校竟然是……   南、南旌?! 第12章 还有你   周五早上,梁渠忘了设闹铃,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无所谓,反正他自己就是老板,脑子里并没有迟到早退的概念。这班想上就上,不想上就提前过周末,没人能管他。   在家慢悠悠吃了个brunch,才不慌不忙地到了所里。   这可把他的助理唐秋水急坏了。   收到施美丽寄来的快递之后,唐秋水饭都没吃几口,一直坐在工位上高频地抬头去看梁渠有没有来,她心里有太多太多的疑团需要解答。   总算等到梁渠出现,她赶紧放下筷子,绑起散落在肩的头发,利索拿起手边的档案袋,追了上去。   二人前后脚进了梁渠的办公室。   “梁律师,您的快递。”唐秋水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他。   梁渠“嗯”了声接过去,直接放在了一边,没有第一时间打开。   “还有事?”   “您拆啊!”   他们看向对方,异口同声。一个淡定,一个激动。   看唐秋水这个反应,梁渠便知道她已经拆开看过了,于是直接问:“什么东西?”   “施美丽寄来的,一封感谢信和一张照片。”   梁渠“哦”一声,类似一种“已读”的告知。但是已读不回,没有下文了。   唐秋水急了:“您知道信里写了什么,照片上又是什么吗?”   梁渠笑容了然,把这两样东西所要表达的主要内容精准概括了出来:“应该是说施美丽有了新工作,童川能上好学校这两件事吧。”   唐秋水微微张开了嘴巴,眼里全是不可思议。   她没再说施美丽一夜之间同意施工的事情,因为没有必要了,梁渠肯定知道。   缓了几秒,她问他:“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梁渠漫不经心地挑一下眉,和她打哑谜:“你猜。”   ……这要怎么猜。   这么些天他到底背着她做了多少事情,唐秋水一概不知。感觉自己就像个被间接正犯利用的无辜之人,一桩犯罪从着手到既遂,看似全程参与其中,实则一直被蒙在鼓里。   梁渠就是那个可恶的间接正犯,他不把她当队友,而把她当外卖员。   唐秋水让他别卖关子了:“我猜不出来,您赶紧告诉我吧。”上次这么卑微这么心急,还得追溯到但书老师卡文的时候。   “就是你在感谢信里看到的那样。”梁渠轻描淡写,“我把施美丽介绍到我朋友开的个人所里当财务了,做一休一,月薪五千。”   唐秋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您为什么要给她介绍工作?”   梁渠看向她,帮她找回记忆:“是你说的她一个人在家太闲了啊,给她找个班上以后不就没时间搞事情了。”   “……”   不是吧,这个她也只是道听途说哎,传闻证据怎么能随便信?   算了,这不重要,唐秋水相信施美丽绝不是因为当了个财务就突然同意加装电梯的。   重点是童川,是童川可以去南旌上初中。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其实早在五月上旬,梁渠接受了加梯办的专项委托没多久,他就开始想对策了。   他先去调了施美丽的口卡信息,查到了她的户籍地。再顺着去了户籍地派出所,摘抄了户籍。   摘抄当时,户籍资料上显示一家三口。经验让梁渠多问了一句:“这个户籍信息上一次更新是什么时候?”   窗口工作人员答:“00年。”   2000年,施美丽二十周岁。刚达法定婚龄就和丈夫结了婚,并且户口上显示有了小孩,说明她是未婚先孕。   已经十三年没更新的户籍信息不太可靠,或许和现今的真实情况存在出入。于是梁渠又转去民政局,查了施美丽的婚姻登记信息。但也只查到了结婚登记,没有离婚登记。   “后来我是在裁判文书网上看到了施美丽跟她前夫的离婚判决书,才知道她现在的婚姻状况……”   “等、等一下……”唐秋水有些无语地打断他,“您要想知道这些直接问我不就行了吗?”   明明两点之间直线最短,非要七拐八拐,搞那么麻烦。   梁渠点了点头,他承认这一点确实是他决策失误:“我严重低估了你在中老年群体中的社交能力。”   “……”   听起来像在表扬她,又不太确定,再看看。   听了这么一圈下来,唐秋水还是不太理解他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梁渠语气平淡:“我得知道什么对施美丽而言是重要的东西,才能和她谈条件。”   重要的东西……唐秋水思索两秒:“您指的是,童川?”   “嗯。”梁渠点头,“施美丽在孩子刚生下来没多久,还在哺乳期的时候就去诉讼离婚,成功拿到了抚养权并且至今没有再婚。对她来说,童川就是最重要的。那天去她家,从她的行为表现也能看出来这一点。”   唐秋水忆起那天在施美丽家见到的场景,在心里认可这一结论。   梁渠继续说,“现在童川小升初,她不可能不为他考虑,可惜西霞路小学的对口初中都很一般。”   但同在C区的南旌就不一样了,市重点,校风优良,师资优越,外语教育更是全国闻名。   “几天前我在热搜上看到了这个学校,就去查了一下。”   这话让唐秋水心下一震。同样都看到了南旌中学的丑闻,她想的东西还停留在书本上。可梁渠却利用它,解了现实里的一道难题,像在施魔法一样。   高下立见。   唐秋水暗自攥紧拳头,不死心地问:“那您是怎么帮童川争取到入学南旌的名额的?”   “这个,”梁渠散漫地靠向椅背,寻常的语气里颇有深意,“你就别问了。”   在一场魔术表演中,总有不讨喜的观众想要窥伺和破解魔术到底是怎么变出来的。但有时候刨根问底得出的结论并不会令人欣喜称绝,反而会觉得——没意思,不过如此,怎么会这样。   梁渠的这句话就是在劝退她,知道得越少越好。   唐秋水阅世不深,可也并非一张什么都不懂的白纸。她虽不清楚具体是怎么操作的,但她明白过来,原来这一切从头到尾不过是场只有梁渠和施美丽两个人参与的游戏。   它甚至不是个法律问题,而是个商业问题,不同主体间的利益互换。   唐秋水深吸一口气,放胆开麦:“梁律师,我觉得这不太好。”   梁渠不紧不慢地反问:“哪里不好?”   唐秋水直言:“有些地方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用好友时简的职业术语来说,这不合规。   梁渠看着她安静几秒,并不着急反驳,只问:“你记得我在竹南小区说过什么?”   唐秋水稍稍回忆了一下他们那日在竹南的对话,拎出最有价值的一句:“合法不一定合理?”   梁渠微微颔首:“嗯,反过来也一样。”   法律的规定不可能面面俱到,很多合理的东西可能并没有被现行法律所认可,存在即合理。   谬论,诡辩,歪理。唐秋水在课堂上没学过这样的知识点。   她眉心纠结,默而不语。   梁渠又换了个说法问她:“现在事情完美解决了不是吗?”   竹南恢复施工,施美丽重返职场,童川去南旌求学,老人能下楼打牌,没有比这更完美的结局了。   想到这些,唐秋水不禁点了点头,但又很快摇头。她想说看得见的实体正义固然重要,程序正义也不容忽视。   但,这些真的需要她来讲吗?难道梁渠会不明白?纸上谈兵谁不会,她前前后后去找了施美丽多少次,大道理讲了多少遍,有用吗?   没有。徒劳无益,一场空。   越想越觉得受挫,唐秋水垂下头来喃声控诉:“您都已经全部想好了,还一直让我去施美丽那当说客。我嘴皮子都磨破了,一点用也没有。”   听到最后几个字,梁渠皱了一下眉:“谁说没有用?”   唐秋水嘀咕:“有什么用?”   “两条路走,分开行动。”   “哦……”唐秋水把他这话翻译了一下,依旧嘀咕,“原来我是Plan B。”   第二方案,次要选择,只有在第一方案确定不可行的情况下才会被采用。否则就会跟坏掉的种子一样,永远无法破土见光。   梁渠盯着她,有些无可奈何地发问:“你就不能换个好听点的说法?”   唐秋水雾着一张脸,语言储备匮乏让她词穷:“比如?”   “比如一式两份,效力相等。”   意定的说法。   “比如错遗条款,查漏补缺。”   法定的说法。   “比如我这条路?s?走不通,还有你。”   梁渠的说法。 第13章 镀个金   匡义22楼有间大会议室,之前梁渠就是在那里面试的唐秋水。偶尔也有律师在里面见客户,但大多时候都是被用作吃午饭的食堂。   每天中午十二点左右,22楼的同事就会陆续往大会议室里走,手上要么端着自带的饭盒,要么拿着刚到的外卖。进去之后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边聊天边吃饭。   一顿饭能吃上一个多小时。   唐秋水不爱凑这个热闹,她都是独自坐在工位上吃,吃自己带来的盒饭。量不多,保证能光盘。   但今天,她从梁渠办公室出来之后还是没能把剩下的几口饭菜吃完。因为总是忍不住去想梁渠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那些脱口而出的回答,一个个字,如一颗颗绚彩琉璃珠,连蹦带跳地跑到她的耳边传话。   特别是句末三个字,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组合在一起,顷刻间把她在这个案件中的重要性突显,跑龙套变成了女主角。   颧骨不自觉升高的同时,脑中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唐秋水搁下筷子,盖好饭盒,并迅速把桌面收拾干净。随即点开“法盲俏佳人”的群聊,把她和梁渠刚刚的对话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   然后求证:家人们,有没有可能我老板他对我有意思?   这个点时简也在吃饭。咖方投资内部有员工食堂,掌勺师傅每天换着花样更新菜谱,菜品丰盛,口感美味。时简最多的时候一次性能拿八个菜,有荤有素有汤瓜果,一个托盘装不下,得用两个拼一起,伙食好得要命。   她每天都要把当日的饭菜拍图发群里,让其余两人羡慕嫉妒恨。今天还没来得及发,就看到了唐秋水的消息。   她发出一大串省略号,表示无话可说。   唐秋水还在问:有可能吗?   时简锐评:有没有可能是你想太多。资本家的话术罢了,专骗你这种不懂事的小姑娘。   江荔枝跟上:加一。   唐秋水有些不大信:骗我他能得到什么?   时简一针见血:得到一个春心萌动甘愿为他当牛做马的冤种打工人。   ……好像是这样。   唐秋水瞬间清醒,遂收起头脑中不着边际的猜想,将目光从窝边草伸向了体制内:@江荔枝 江法官,你们院里有没有帅哥啊,介绍几个过来。   江荔枝将她这句引用过来,纠正措辞:法官(助理)。   唐秋水扶额:倒也不必这么严谨。   江荔枝继续引用她上一条:没有。全是法学院毕业的,法学院哪来的帅哥?   这个一竿子打死所有的说法唐秋水不同意,她秒举反例:有的!我去年年底看到C区检察院发的一个公众号,一个食品安全的公益诉讼。妈耶那个承办检察官好帅好帅,我还在公众号下面留言了呢!   那则公众号文章一直躺在唐秋水的收藏夹里,她很快找到,分享到群里。   江荔枝好奇点开看了下。嗯,确实不错,看着还是个禁欲系,不过她还是说:个例罢了,万里挑一。   唐秋水十指在键盘上顿了下,又开始敲字:其实我老板长得也不错,关键是……   关键是身材好,穿衣显瘦,脱衣肯定也能让人斯哈斯哈的那种。   输入框内,完整的句子还没打完,时简的消息已经抢先一步跳了出来:不要搞学法的男的,会变得不幸。   唐秋水:……   唐秋水合理怀疑这时简是不是什么时候被哪个学法的男的创过,自此因噎废食,封心锁爱。   —   不管怎样,施美丽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   临近周末,周五下午没什么事情做,唐秋水写完这周的实习周记就开始摸鱼。她的电脑和手机可以多屏协同,对着电脑屏幕畅游手机各大app,毫无障碍。   一直摸到傍晚,两端微信同时收到了来自堂哥唐燃的吃饭邀请,唐秋水欣然应下。   两人约在一家网红火锅店,唐秋水选的。她早就听闻这家店生意火爆,很多人慕名前去打卡,她一直都很想去尝试一下。   店开在光闵广场地铁站对面。   光闵广场站,是崇城最大的地铁站,共有18个出入口,地形复杂程度堪比宁市新界口。   不过唐秋水一直觉得,崇城地铁各方面都和宁市的都没法比。别的不说,单就崇城地铁这到站提醒就很难评,细若蚊蝇,口齿不清,生怕被乘客听见听懂。   唐秋水每次坐地铁都要竖起耳朵仔细留意,稍不注意就会错过站。   到达约定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七点了。   一进店门,唐秋水就被一股浓烈的干辣椒味道呛到,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只见入口处撑了口巨型铁锅,里面放满了红色干辣椒。锅前站了个穿厨师服、身形偏胖的中年男子,正手拿大铲,十分熟练地在锅中迅速翻炒。   唐秋水还是第一次见现炒火锅底料的。再往里看,更觉新奇。   几十张桌子密密麻麻地摆在同一个空间里,每桌中间无任何格挡。在座的人满面红光,觥筹交错,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热闹得像在老家吃席。   ……原来网红店里面是这样的,有些出乎意外。   唐秋水向服务人员问了桌号,很快找到了唐燃。   并不难找,吃火锅穿白衬衫,全场除了他找不出第二个勇士。   唐秋水一个闪现蹦到他身后,拍他肩一下:“燃哥哥!”   男人一个激灵,转过头来嗔她:“吓我一跳。”但其实脸上并没有真正被吓到的表情。   唐秋水“嘿嘿”笑两声,在他对面落座。   唐燃的律所就在这家店附近,他早早在线取了号,来了之后又提前下了单,现在桌上已经摆满了各色肉类、丸类、蔬菜拼盘,唐秋水一到,就可以直接开吃了。   “先点了这么多,不够再加。”说着唐燃开始往锅里下菜。   唐秋水看着面前这口满是红油的辣锅,不禁想:“哇,要是梁渠来吃这个,肯定会被辣死。”   哦莫,怎么下班了也能第一时间想到老板。   她猛地左右晃了晃头,随即弯腰下去把包和外套塞进旁边的木篓,连同这个古怪的、不应当出现的想法。   结果刚直起身,就听到对面的唐燃问了句:“在梁渠那适应得怎么样?”   “……”哪壶不开提哪壶。   每次和唐燃见面,他的开场白都是这句,好像不谈工作这天就聊不起来似的。   唐秋水一边往头上套围裙,一边嘴里含糊应着:“就那样呗,反正每天做的事情都差不多。”喝白开水似的,寡淡无味。   唐燃没明白她意思,用过来人的口吻叮嘱道:“你跟着他好好学。”   唐秋水没有感情地“哦”一声,又开始忙着舀汤调油碟,似乎压根没把唐燃的这话放心上,也没把他口中的梁渠放在眼里。   看着她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唐燃不由拔高音量:“哦什么,对我有意见?”   唐秋水抬眼否认:“哪有!”   唐燃笑一下,双手交叉着撑在桌面,换上八卦的语气:“哦,那就是对梁渠有意见。”   唐秋水搅蘸料的手一顿。锅底煮沸,白雾飘起,时间好像瞬间回溯至今天中午。   她想到梁渠做的一些事情,说的一些话,还是无法苟同:“我觉得,他不太行。”   唐燃:“?哪方面?”   这地方人多口杂,隔墙有耳,唐秋水不便把案子的细节告诉他。而且,不能在公共场合提当事人的名字,这是梁渠很早之前就告诫她的一点执业准则,她一直谨记。   唐秋水吸了口可乐,模棱两可道:“办案能力。”   “他能力不行?”唐燃看向她,似是不信,“不会吧,我这同学当年在学校可是很优秀的,老师都夸他是天生做律师的料。”   很少从唐燃口中听到这么高的褒义评价。以前他做法官的时候,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这个律师水平太差”。唐秋水眨巴着眼睛,皱起眉,若有所思。   几秒后,她坐直身体,腔调正经:“燃哥哥,我有个疑问。”   “说。”   “为啥你和梁渠是同学,但是他却比你大三岁啊,”说着她支起下巴,露齿而笑,似在看好戏,“他是不是论文写不出来延毕了三年?”   “……”唐燃放下筷子,看着有些无奈,或者说是无语。   他出口指正,“脑袋瓜整天想什么呢你,还延毕,他当年可是优毕。”   “而且,你知道他导师谁吗?”   唐秋水捞起一片肥牛,不以为意:“谁?”   “黎迁。”唐燃说出两个字。   闻言,唐秋水忽就态度骤变,筷子停在嘴边,瞪大双眼惊呼:“真假的?”   “骗你干什么。”   黎迁教授,全国十大民法学家之一,在H大任教期间c刊发了不知道多少篇。唐秋水虽学刑法,但对于这种级别的大学者不可能不知道,她写作业的时候还引用过黎迁教授的论文呢。   真没想到梁渠居然师从黎迁教授,他在她心中的形象立马高大?s?了起来。   不由一阵慨叹。不过她的疑问还是没被解答:“那你俩这年龄差是怎么回事?”   唐燃总算揭秘:“因为他读的在职研究生,我记得他当时是执业第三年来读的。”   一听“在职”二字,唐秋水又一下子觉得不怎么酷了,她“切”一声:“那不就是去镀个金?”   镀个金……唐燃被她这三个字逗乐:“你别搞笑,人本科T大的,犯得着来我们这个小破四非镀金?”   唐秋水:“……”   算了,她决定还是不要再聊这个人了。   下进去的菜都熟得差不多了,二人不再说话,自顾自地捞吃了一阵。   不知道是唐秋水的错觉还是怎么回事,她觉得这家店的口味也不过如此,没吃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搞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排队。   最奇葩的是它的服务。倒不是不热情,而是太热情。平均每隔五分钟就有服务员拎个水壶过来加汤,也不管他们需不需要,二话不说直接往里倒。   这桌倒完就去下一桌提供同样的服务,急着做任务似的。   加了几次下来,要不是唐秋水及时摆手拒绝,汤都要漫出来了。   刚打发走一个服务员,唐秋水摸了摸肚子,觉得有些撑。她停下来玩了两下手机,又抬头去找唐燃说话:“对了,你和冷月姐怎么样了?”   冷月,唐燃的女朋友。和唐燃是校友,研二的时候在一起,现在爱情长跑已经进入第七年。原先他们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唐燃做法官,冷月做法务。唐燃到崇城做律师之后,两个人开始异地。   冷月的名字就像台垂直运作的起重机,瞬时把唐燃的嘴角高高吊起。他说出一则好消息:“她要来崇城工作了,最快下个月。”   “啊那太好了!”唐秋水被唐燃脸上溢出来的甜蜜笑容所感染,也真心为他们感到高兴,“小情侣就是得在一起才行,异地太难熬了。”   唐燃笑一下,转而cue她:“光说我,你呢,谈男朋友没有?”   唐秋水直摇头:“没。哪来的朋友给我谈,周围看得见的异性全是同事,下不去手啊。”   唐燃又笑,操起家长的心让她抓紧。   边吃边聊,这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才结束。   吃完唐秋水和唐燃在光闵广场里坐不同的线路各自回家。   一路上,唐秋水懒懒地倚着扶手杆,耳机里淌着喜欢的音乐,享受着少有的闲适时光。   半小时后,到站,下车。走到新北花苑门口,目及熟悉的景象,好心情一扫而空。   大门口立着的一块深蓝告示牌,如同一头面目狰狞的凶兽,正张牙舞爪地朝唐秋水,朝进出这个小区的所有人示威。   再回头看去,不远处的双江路上,一台笨重的黄色推土机缓缓驶过地面。身后好几个冲击钻,在各自的坑位上突突往下钻。那声音震耳欲聋,响彻夜空。   唐秋水双手按住太阳穴,心里绝望透顶——   今晚注定又无眠。 第14章 漂流瓶   唐秋水飞也似得逃回了家。   一到家就把全部门窗关死,可是没有用。施工现场离得太近了,声音太大了,根本隔断不了。恼人的噪声就这么一直在耳边死缠烂打,怎么赶都赶不走。   这个情况已经持续一个多月了。自从小区门口放了块“安民公告”告示牌以来,唐秋水每天晚上都被折磨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睁着一双大眼睛熬到后半夜,即便睡着了也睡得很浅,没几个小时又醒了。   所以唐秋水基本每天都是眼圈乌黑地去律所。白天哈欠连天,晚上辗转反侧,精神状态几近崩溃。   夜夜如此,今天同样。   爬上床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这个点正是外面施工施得最嗨的时候,唐秋水被吵到盯着天花板怀疑人生。   根本不可能睡着。她有些暴躁地从枕边摸出手机,想看看小区里的其他人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正备受煎熬。   入住新北花苑的第一天,房东就把唐秋水和另外两个合租室友拉进了小区业主群。告诉他们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在群里反映,人多力量大。这个操作看似贴心,实则当甩手掌柜,潜台词是:没事别找我,有事也别来。   唐秋水直奔微信群聊,点开一看,果然,她不是一个人。   已经深夜这个点了,还有不少人没睡,正在激情开麦吐槽这件事:   ——又开始了,真的吵死了!   ——是啊,这声音也太大了吧,家里小孩都睡不着   ——没几天就要高考了,连广场上的阿姨都知道不打扰学生复习改去夜店跳舞。他们倒好,还是天天晚上钻,有没有人性了?   ——在长长的双江路上挖啊挖啊,咱也不知道到底在挖什么[疑惑]   ——能不能投诉呀,报警有用吗?   ……   唐秋水手指划拉着屏幕,从下往上把群里的未读消息全部翻看了一遍。看到报警这一条,她忍不住引用过来回了句:报警没有用,有夜间施工许可证的,警察看到证就走了。   消息发出去没多久,那人又问:打12345呢?   唐秋水回了个“摊手”的表情:也没用,我之前打过好几次了,全部转派到建管委,建管委的回复说让忍耐忍耐。   还有城管也不管事,电话打过去甚至没人接。唐秋水又补充了一句。   以上都是她这么些天以来为投诉夜间施工噪声扰民所做的努力,几乎已经穷尽所有的手段了,没有一个成功的。   这问题就是个解不开的死结,医不好的痼疾,公安机关怎么都抓不到的张三,诸如此类。   唐秋水这几句话一出,群里立刻噤了声。   过了好一会,才有个ID叫“静总”的人出来艾特她:请问你是律师吗?   这句点名道姓的询问让唐秋水腾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律师这一行对年轻人不是很友好,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年轻的律师没有案源。道理也很简单,因为刚刚入行的年轻律师资历浅,经验少,没什么名气,所以很少会有案子主动找上门。   现在群里的这个艾特,让唐秋水两眼放光,这就是传说中的案源吗?   她平定了下呼吸,没有立刻在群里给出肯定或否定的答复。   因为不好说。   说是,她没证,恐涉嫌虚假宣传;说不是,太绝对,恐让到手的案子飞走。   冷静的过程中,她想起梁渠和她说过的一些话。他说接案子这件事不能心急,越是急切越是接不到案子。也别老想着那点咨询费,有时候无偿回答一些问题,不失为一种推销自己的手段。   如有神引,唐秋水的脑袋很快明晰了起来,她艾特这个静总回复:暂时还不是,我还在实习期。不过我是学法律的,现在也在律所工作,大家以后有什么想问的,我会尽量在群里解答。   句末还加了两朵玫瑰花作为后缀,以示真诚友好。   静总很快回复:好的[愉悦]   不止静总,下面又陆续冒出来几个人,要么对她竖大拇指,要么夸她刚刚的发言专业,要么直接长篇大论发来一个离婚小案例,问她要是离了女方能拿多少钱。   反正也睡不着,唐秋水全部作了回复,并收获好评如潮。   她一个承租人突然就在业主群里名声大噪,也算是今晚的意外之喜了。   过了十二点,群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大家应该都各自蒙被子睡觉了。   唐秋水还是睡不着,她随便找了篇但书的旧文开始重温。伴着窗外轰隆隆的巨响看到凌晨一点多,刚想熄灯尝试入眠,就看到手机屏幕上方跳出来一个网易邮件新消息通知。   显示发件人是:陆刊。   说来也巧,唐秋水和陆刊能认识,也是因为这个夜间施工。   自施工队进军小区对面的双江路以来,唐秋水就一直在想办法投诉,打电话、留言,试了很多办法都没用。她一时气不过,提笔怒写一篇专业文章投稿了微行法律数据库。   该文字字珠玑,句句扎心,犀利程度堪比古时檄文。   文中,她首先批判崇城规定夜间施工查处的法律有多少漏洞,其次大吹京州这方面做得有多好,最后痛心疾首地呼吁崇城应向京州看齐,早日还广大市民一方安静的书桌。   当然这文发表了之后没起到任何实际的用处,崇城的现有法律并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就单纯发泄情绪。   发出去之后唐秋水就没再管这件事了。她采纳了建管委工作人员的建议,每晚心如死灰地和天花板大眼瞪小眼,再浅喷几下冥府之路,把佛经录入手机没日没夜地听。   令她没想到的是,没多久她竟然收到了一封陌生人发来的邮件,邮件主题命名为「噪声污染防治交流贴」,发件人就是陆刊。   他在邮件中称,他是在做法律检索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她发的文章,觉得写得很好。而他最近也刚好为广场舞噪声所困扰,所以想和她交流一下。   唐秋?s?水收到这个邮件的时候,又惊又喜。惊的是,原来在差不多的时间里,这世界上有个人正研究着一个差不多的问题。喜的是,这个邮件让她想到了初高中时候打捞上来的漂流瓶。   点开那些随机的,匿名的,内容或无聊或有趣的瓶子,就像在替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吹蜡烛,吹完就能知道他们许了什么愿。   这么新奇的感觉唐秋水已经很久没体验过了,她很快给陆刊回了一封邮件。   后来陆刊又回帖。他们就噪声污染防治的问题连着探讨了好几个回合,一来二去,就变成了通过邮件沟通联系的笔友。   没想到陆刊也是学刑法的,而且和唐秋水一样,目前也是一名实习律师,在京州的一家律所做非诉业务。   唐秋水每每和别人说起这件事,都忍不住感概她和陆刊真的太有缘了。   忆起相识始末,唐秋水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她随即打开邮箱,点开完整的邮件看了下,上面很简洁地写了四行字——   秋水你好:   下个月16号我要去崇城出差,方便一起吃个饭么?   陆刊   2023年5月27日,写于京州   陆刊每次发来的邮件格式都很正式,很商务。嗯……或许不该这么说,因为中性词不足以形容他的教养和礼仪。   见字如晤,他的邮件让唐秋水觉得现实中的他应该是个很绅士、很有分寸、懂得尊重别人的人。   所以方便,当然方便,她在心里给出了回答。   她一点都不排斥和他面基,也不怕什么见光死,他们之间不是那么肤浅的关系,而是一种思想上的共鸣。   于是唐秋水开心地直接打开了美团app,一番精挑细选,在上面找了个评分不错的餐厅,买了两张优惠券。   只要他来,就能核销。 第15章 滕怡静   周末两天在家,唐秋水白天呼呼大睡补觉,晚上以施工噪声当背景音看小说。   最近但书又开了篇新文,破镜重圆题材,从校园到都市。在这篇文中,她一改平铺直叙的写法,以插叙的形式将校园部分植入都市篇。校园部分有多甜,都市部分就有多虐,甜虐交织,看得人抓心挠肺,又哭又笑。   这本小说哪里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还在连载,唐秋水都已经把更新的那十几章盘包浆了。   除了睡觉看文这两件事之外,唐秋水还一直开着笔记本刷课。   在崇城,实习律师申请执业证需要满足三个基本条件:一是在律所跟着某个特定的律师实习满一年,二是在线写完52篇实习周记,三是通过中期的笔试考核。   而申请中期笔试需要参加崇城律协组织的新律师在线培训活动。这个活动以前是线下的,报名的实习律师需要脱产一个月去参加,有点儿像封闭式集训。近两年改为线上看课的形式,方便不少。每个课程都有相应的学分,课全部看完,学分自动修满。   唐秋水报上了这一期的培训,很快就要笔试。她都是趁着周末时间多,把上周更新的课程看完。   在家宅了两天,不需要早起,睡眠管够,被摧残的精神状况稍微有了点改善。   可时间来到周一,一睁眼,唐秋水的黑眼圈又掉到了嘴角。可能还不止,掉到了下巴。   定的闹钟还没响,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整个人萎靡不振地早早来到了律所,坐在工位上握着笔,眼神涣散,灵魂出窍。   九点多,同事开始陆续出现。   李其琪一身职业套装,咬着肉香四溢的汉堡从唐秋水的身边经过。中途瞥了眼她面前堆垛的纸张,嘴里含混地来了句:“秋水,一个笔试而已,要不要准备得这么认真啊?”   唐秋水桌上摆了一堆刚打印出来的法条。上到宪法,下至行业规范,总共十来沓,里面都是这次笔试要考的内容。李其琪和她同批次拿到实习证,也报名了这次的培训,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在干什么。   不是什么秘密,但她这么一问,莫名有种被监考老师偷看答题册的感觉,略微不爽。   唐秋水抬头干笑两声,自嘲:“脑子笨,怕考不过。”   “这怎么可能不过。”李其琪语气飘飘然,“群里不是发了题库吗,每年的题都差不多,考前一天随便刷一刷就行了啊。”   唐秋水“嗯嗯”敷衍两声,其实内心不太认同这个说法。她不是没看过那个题库,里面总结的知识点很不全面,而且有不少题的答案没有随着法律的修订进行更新,看着错漏百出,很不可靠。   她没再说话,在梁渠给她安排新的工作任务之前,继续埋头看法条。   越看越发觉得现在的国产律政剧很是扯淡,到底是什么编剧能写出律师助理全文背诵行政诉讼法这种雷人情节。单看法条真的很难看进去好不好,不仅晦涩难懂,还容易记岔搞混,背完一条少一根头发。   在这些法条当中,最难背的当属利冲认定和处理规则。   利冲,全称利益冲突,意指出于某种利益或者利害关系,律师不能在某一案件中担任其中一方的代理人。以是否可以豁免为标准,利冲可分为直接利益冲突和间接利益冲突两大类,每一类下面都不完全列举了好多种情形。背完这个忘那个,根本记不清。   唐秋水当即决定把这个考点先放一放,等临近考试再看,不求熟背只求速记。   她抬起头来看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已经快十点了,梁渠还没来,办公室大门紧闭。   反观他隔壁做争议解决的周南律师,李其琪的带教,不到九点就到了,在所里忙活了一阵,刚又带着李其琪出去见客户了。   唐秋水在心里羡慕一阵,决定主动发消息问梁渠需要她做点什么。   刚打开微信,却先看见通讯录那里多出了一个红点。纳闷点开一看,验证信息写着:   「你好,我是滕怡静」   滕怡静,唐秋水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莫名觉得有些耳熟。点开头像一看,秒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周五晚上在新北花苑业主群里艾特她的那个静总吗?   突然加她好友,难道真有案子?   唐秋水果断点了通过,并做了自我介绍:您好,我叫唐秋水。   为体现对潜在客户的尊重,她现在就开始使用敬称。   对面回得很快:唐律师你好,我叫滕怡静,和你住一个小区,之前聊过天的。   唐秋水:嗯嗯,我记得的。   请问找我有什么事情?刚想按回车发送,滕怡静的消息先发了过来,并且语出惊人:我怀疑双江路上的施工队违法获取夜间施工许可证。   唐秋水的手指一下子滞在了键盘上。把她这句话反复看了好几遍,随后默默把回车键上的小指上移至删除键,清空对话框里那个没发出去的问句,改发:您继续说。   也不知道滕怡静是做什么工作的,打字手速堪比书记员,消息一句接一句地跳出来:   申请夜间施工许可证需要小区居委会出具一份谅解协议。   居委那边原先是开过这个东西,但因为施工声音太大,扰民厉害。五月中旬的时候,有将近100多民业主向居委会明确表达了反对意见,后面居委就没再开了。   现在的谅解协议是冠圆街道社区管理办公室开的,施工队拿着这份谅解协议继续向区生态环境局申请施工许可证。   他街道凭什么代表我们居民开这个谅解协议?谅解协议上都谅解了什么?许可证上又到底许可了什么?   她这几段话说得条理清晰,有据可查,最后三个气势磅礴的连环问更是看得唐秋水心惊肉跳,现在的居民维权意识和法律素养都这么高了吗?   她稳了稳神,细想又觉得不太对。居然有上百名业主去居委表达了意见吗?她怎么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带她一个?   而且她也从来没在群里听人说过这件事啊……   滕怡静的消息断了一下,应该是在思考怎么把话说得委婉些:我们在另一个群里组织的,那个群里都是业主。   承租人唐秋水:……那没事了。   她又问:我能帮忙做什么?   滕怡静单刀直入:帮我起诉冠圆街道办。 第16章 白兔糖   冠圆街道,新北花苑所属街道,取名自其辖区内的一条老街——冠圆路。   这条街上有一家知名的糖果厂,盛产大白兔奶糖。   不久前五一放假,妹妹唐风禾嚷着要唐秋水给她带点崇城特产回来。唐秋水去网上查了下崇城都有哪些特产,查完就近跑去冠圆路买了三盒奶糖。   唐爸唐妈唐风禾一人一盒,不偏不倚,雨露均沾。   按顺序发到三人手上的时候,唐爸唐妈当场把自己手里的那份转赠唐风禾,唐风禾一人捧着三个大白兔奶糖形状的大盒子目瞪口呆。   这是唐秋水对冠圆街道最直观的印象,也是唯一的印象。   只要想到它,就会自然而言地联想到?s?一颗甜甜的、奶味十足的糖果。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冠圆街道办也会被其所辖的居民起诉,成为一桩行政诉讼的被告。   唐秋水一时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但她很快就确定了立场。   帮。   滕怡静是因为夜间施工的事情起诉冠圆街道办,而她也是夜间施工的受害人之一,帮滕怡静就是帮自己。   而且行政诉讼,她跟着梁渠专门做这个的,专业对口了属于是。   不过有一点唐秋水有必要先和滕怡静说清楚,她打字发:滕小姐,打这种官司首先需要有一个具体行政行为。   滕怡静看不懂这个专业的用词:什么意思?   考虑到定义太空洞,非专业的可能看不懂,唐秋水举了几个例子来解释:就比如说交警开了张罚单,如果被罚的人不服,就可以提行政诉讼,要求法院撤销这张罚单。或者说有人因为打架斗殴被行政拘留了七天,但这个人觉得七天的处罚过重,也可以起诉到法院。再比如说,最近不是有个大学食堂因指鼠为鸭的食品安全问题被市监局吊销了经营许可证嘛,如果食堂不服,也可以去法院打官司。   滕怡静:哦这样子……   后面这个省略号让唐秋水觉得她可能还是一知半解,例子应该是听懂了,但不会触类旁通,不知道怎么类比到夜间施工这个案子上。   于是唐秋水主动问她:您先前有跟街道那边沟通过吗?   滕怡静说有的。   说着不等唐秋水再问,她发来两张图片,并引用唐秋水上面的一句话:唐律师,你看这个算具体行政行为吗?   唐秋水把图片一一点开,放大。没看完整,只扫了眼上面的关键词,便当即拍案:算!   言简意赅的一个字,莫名叫人情绪高涨,就好像还没递交起诉状,法官就已经一锤定音给了胜诉判决。   滕怡静看到她的这个肯定回答之后,心中疑窦顿消:那太好了,我现在就着手准备。   唐秋水也跟着变激动,仗义直言:您后续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可以来找我,我会尽力相助。   滕怡静发了一个“壮士握拳”的表情:好的,感谢。   接着二人又就这个案子来回交流了一番。   唐秋水越聊越嗨,对着屏幕狂敲字,完全没注意到梁渠从外面走进来。   直到听见他问了声“一大早的傻笑什么呢”,她才抬起头来,发现梁渠正直直停在她工位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目光交汇的瞬间,梁渠先是一怔,而后很不厚道地笑了声:“我去,国宝的黑眼圈都没你的重。”   ……扎心了。   唐秋水堪堪扶额,内心os:我也不想。   很少见地,他没再插科打诨说些有的没的,简单干脆地撂下一句“来我办公室,有事说”,就大步流星往前走了,像是真有什么急事要和她商量。   正好,唐秋水也想把滕怡静的事情告诉他。她凭本事拉来了一个潜在客户,要是谈成了,说不定还能小分一笔介绍费。   一想到介绍费,唐秋水秒变星星眼,兴致勃勃地起身跟了上去。   办公室的门刚关上,她还没开口,梁渠就先从包里掏出几张纸递了过来,吩咐:“这两份合同尽快拿去用印,盖完章之后一份寄出去,一份我们自己留存。”   梁渠口中的合同指的是聘请律师合同,一般而言,有合同就说明有案子。   咦,这么巧,他也有新案子吗?   唐秋水好奇接过他手上的东西,纸张崭新,余有墨香,应该是刚打印出来没多久。   她定睛一看,标题的位置写着“聘请常年法律顾问合同”几个大字。   哦原来不是打官司,而是常法。   再往下看,第一行,甲方……   看到冒号后面的内容,唐秋水倏地瞪大眼睛,惊讶到极点——   这份合同的甲方竟然是……   她刚刚才承诺要帮滕怡静起诉的,冠圆街道办事处?!   唐秋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盯着反复看了好几遍。合同正文的前几行,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甲方:冠圆街道办事处   乙方:京州匡义(崇城)律师事务所。   乙方同意接受甲方的聘请,并指派梁渠律师担任甲方的常年法律顾问。」   唐秋水霎时张目结舌,原本想说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口。   怎么会这样?   明明她也准备和梁渠说,请他做滕怡静的代理人,为什么会被对方抢先了呢?   有种被截胡的感觉。   有口难开,憋屈无解,情绪从沸热到冰点,仅仅在一瞬间。   唐秋水无言地呆站着,灵魂好似被驱逐出境。   梁渠并未发现她面色中的异常之处,开始详细介绍起这个新客户来:“冠圆街道虽然在X区,但是离这儿不远。我刚从街道办事处回来,以后这个街道的事情也由我们负责。”   唐秋水从懵怔的情绪里缓缓走出,机械地问:“您怎么突然去冠圆街道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梁渠没有落座,一直倾身在桌上那堆垛成山的案卷中翻找着什么,像是很努力地想要在人海中抓到一个逃逸的肇事犯,嘴里随意回答着:“范所推荐去的。最近冠圆街道不太平,天天有居民去闹事,可能很快就会有一场官司。”   唐秋水恍惚地拧了下眉:“闹什么事?”   梁渠手上越翻越乱,越翻越急,语气也渐烦:“一直嚷着说街道帮施工队开虚假文件骗夜间施工许可证。”   “啊?”捕捉到关键的几个字眼,唐秋水瞳孔地震。他说的这个居民该不会是滕怡静吧?   刚想继续问,忽被梁渠插进来的一句求助给打断:“哎这周五开庭的那张传票放哪了你知道吗?”   “……”唐秋水顿感语塞加心梗。   真不知道这随手乱放东西的臭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了。上周拿给他的时候,满不在乎地丢在一边,现在要用了知道急了。   唐秋水指了指旁边的透明书柜:“看看在不在档案袋里呢?”   梁渠站直,看到身后的柜子里稳稳竖立着好几排的档案袋。每一个袋子的侧面都贴着一个白色标签,上面写着当事人、案由以及结案与否,跟索引目录般一目了然,方便查找。   这些都是唐秋水整理的。要是没有她,他这估计早已成了垃圾场。   经她一提醒,梁渠瞬间恢复了记忆,摸了摸后颈自言自语:“好像是在档案袋里……”   唐秋水就看着他微笑,不说话。   梁渠咳了声,假意清嗓,实则遮窘,光速切回正题:“不光闹,还写了份书面申请,要求街道公开社区办公室盖章的文件。”   到这唐秋水已经可以断定,他说的就是滕怡静。   刚刚滕怡静在微信里给她发来了两张图片,一张是要求街道公开谅解协议的申请书,另一张是街道出具的答复函。   滕怡静和梁渠,仿佛两个说书人,一前一后地跑来对她讲同一个故事。因为立场不一样,听起来像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梁渠继续往后说:“街道那边答复不予公开。”   -原因是申请公开的信息属于国家秘密。   “因为申请公开的信息属于国家秘密。”   -这不是纯属扯淡吗?骗鬼。   “这不是有理有据吗?还闹。”   -我一定要起诉。   “准备应诉吧。”   同时候,一间办公室里有两道声音在说话。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一个说死刑,一个说无罪。   而唯一的听众唐秋水,就像一块被控辩双方夹在中间来回捶打的沙包,被锤到大脑宕机,全无辨明真伪的能力。   梁渠还在持续输出,越说越激动。直到瞥见呆立在一旁的唐秋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暂停下来朝她问:“你住的小区叫什么来着,我记得是不是也在冠圆路附近?”   “啊我……”唐秋水现在已经不知道她到底是哪一边的了,支吾了半天,拿着手上的合同转身破门而逃:   “我还是先去用印吧!” 第17章 委托书   回到工位上之后,唐秋水开始填写《业务用印审核登记表》,这是去9楼用印的必要文件。   每次都要填,每人都要填,无一例外。有些繁琐,无奈这是硬性要求。   形式上的要求是挺高,但实际的用印效率却十分低下。   匡义全所的合伙人、律师、实习人员加起来有两百余名,用印全部去9楼。而负责用印的工作人员却只有一位,每天都有盖不完的章。   工作量庞大又枯燥,日复一日没完没了,这差事换谁来做心情都不可能好。所以9楼的这位用印老师脾气是出了名的差,再加上手握公章权力不小,就是匡义的主任来了都得敬她三分。   唐秋水刚入职的时候不懂事,有一回下去找她开介绍信,因为业务不熟练忘记写案号了,当场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被警告以后都别出现在她面前。   弱小可怜无助的唐秋水站在原地瑟瑟发抖,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了职场险恶。   后来被这位老师从黑名?s?单拉出来,全凭梁渠助理这个身份。   所里其他人无不尊称9楼这尊大佛为老师,只有梁渠一直乐此不疲地喊她姐,喊得那叫一个自然流畅,真情实感。   用印老师在他的一声声姐中迷失了自我,自此心甘情愿给他开小灶。   其他人用印都要排队,要是恰逢用印的人多了,一个章得等一天。不过梁渠的用印却可以加急,问就是姐给的特权。   爱屋及乌,这位用印老师对唐秋水的态度也相对较好。   就比如今天,唐秋水拿着填好的用印登记表和需要盖章的合同下去找她。她二话不说直接接过来咣咣敲两下,当场把用印好了的合同还给了唐秋水,还由衷地感慨了一句“梁律师又有新客户了,真是年轻有为”。   在她做这些的时候,唐秋水看到她面前摆着一堆待盖章文件,一个个都在有礼节地挨次等候。而自己一来就插了个队,打破了这先来后到的秩序。像空降部队,被一键置顶。   本意并非如此,又不能不识好歹,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唐秋水礼貌回了张笑脸,很快回到了22楼。   她按照梁渠发来的信息填好快递面单,把其中一份合同寄给了冠圆街道办,另一份他们自己留存。   然后她开始发起呆来,看看手边的这份合同,再看看和滕怡静的聊天记录,那个不久之前还让她头大的利冲认定和处理规则,突然之间全部懂了。   现在这种情况不就是最典型的利益冲突吗?滕怡静和冠圆街道,她只能站一边。   梁渠站哪边,她就必须站哪边。   这么一来,她刚刚在微信里对滕怡静所说的话全部都不作数了。不但不作数,后面可能还要站在她的对立面,帮着冠圆街道和她打官司。   恃强凌弱,这种事情唐秋水不是第一次做了。因为行政诉讼的性质如此,民告官。原告是民,被告是官,而梁渠永远是被告那一方的代理人。   不是没有心理负担,也不止一次地想要拒绝,可最后总是乖乖完成了所有作为代理人应该做的工作。   没有办法,原因自由。当初签劳动合同的时候,梁渠把服务对象、工作内容和她说得清清楚楚。她知情且同意,没人按着她的手强迫她签字画押。   合同严守。签了字就要诚实履约,禁止反言。她和匡义的劳动合同是这样,冠圆街道和匡义的委托合同也是这样。   唐秋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正想着该怎么去和滕怡静解释这个情况呢,仰头就看到从外面见完客户回来的周南和李其琪。   两个人脸上春风得意,笑得合不拢嘴,应该是刚谈成了一笔大生意。   “周律师好。”唐秋水和周南打了个招呼。   “你好小唐。”周南微微颔首示意,短促扫了唐秋水一眼后,在她工位前方驻足,并一派真诚地发问,“小唐,你要不要眼霜?”   “眼霜?”唐秋水楞一下,第一反应是他在拐弯抹角地说她气色不好。   可下一秒,却见他从手上拎着的纸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像过年长辈给晚辈发红包似的,诚意十足地递到了她眼前:“来,拿着。”   天蓝色,很精巧,外包装的两面交界处贴了一张金色的封条,唐秋水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某个奢侈品品牌的眼霜,可不便宜呢。   不知道周南是什么意思,无功不受禄,她当然不敢接。   见唐秋水不伸手也不说话,周南误会她不喜欢这一款,干脆把纸袋整个打开亮到她面前,豪横道:“这里面有好几斤呢,你随便挑。”   唐秋水往里头一瞄,好家伙,全是叫得出名字的高级眼霜。   她惊讶不已:“周律师,您买这么多眼霜干什么?”   周南笑:“不是我买的,客户送的。”   一旁的李其琪补充了一句:“客户是化妆品经销商。”   难怪这么大方,化妆品论斤送的,唐秋水属实大开眼界。   “来一罐吧,你这黑眼圈有点严重。”周南看过来的眼神很是心疼。   “……”心上又被扎了一刀。   唐秋水低眉看了看自己映在电脑黑屏上的这张小脸,确实该抹点儿眼霜了,这失眠的日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于是她没再忸怩,起身从袋子里挑了罐相对平价的,对周南表示感激不尽。   目送周南进了办公室后,唐秋水把眼霜捧在手里端详一阵,情不自禁地叹了句:“真羡慕你啊其琪,能见到这么多有意思的客户。”   因为周南的团队做争议解决,所以接触到的客户各种各样。今天有化妆品经销商送化妆品,之前有日料店老板送寿司。最绝的是有个卖锅具的客户不幸进入破产程序,因双方合作多年,情深义重,故特地给周南打包送来一口多功能锅留作纪念。   这些唐秋水全部看在眼里,打心底里羡慕李其琪能有这么丰富多彩的实习律师生活,她的实习周记一定有很多东西写吧。   听到这话的李其琪头也不抬,手上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口吻淡淡道:“也就那样吧。”   她之所以见惯不惯,是因为经历得多了,但隔行隔山的唐秋水对这一切充满了好奇。   唐秋水倏地站起身,双手托腮撑伏在她和李其琪座位中间的隔板上,如同一枝小小的红杏,因贪慕园外春色把脑袋探出了墙外。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李其琪的发顶,眼睛里渴知欲旺盛:“其琪,你有没有见过商战?”   “商战?”李其琪闻声抬头,大概琢磨了一下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很快作答,“见过的。”   唐秋水顿时两眼放光:“怎么战的,是不是像电视上演的那么惊心动魄,尔虞我诈?”   “不是,”李其琪面无表情地摇头,说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话,“就俩公司的总裁当众互扯头花,动手不动口的那种。”   “啊?”这……这么低端?完全颠覆了唐秋水的固有认知。   李其琪继续埋下头来敲字,像在赶一个很急的ddl:“嗯,没什么意思的,一地鸡毛。”   “好吧……”虽然但是,唐秋水听完还是缓缓耷下眼皮,怏怏道,“至少你能跟着周律师一起出庭,在商事仲裁里还可以发言吧。”   李其琪已经完全不看她了,似乎她担心的事情根本都无关紧要:“这有什么,你让梁律师把你的名字加在委托书上不就行了。”   看,多简单的事情,只要她和梁渠开个口就能解决的事情,一件根本不值得特地拿出来说的事情。   可关键是唐秋水从来没有主动开过这个口,就像梁渠也从来不会主动写她的名字。   糟糕的默契。   或许在梁渠看来,写与不写都一样?   因为把她的名字写上去也意义不大。实习律师在法庭上又不能发言,只能坐在承办律师旁边当个不会说话的石像。甚至严格的法院,实习律师连代理人席位都不能坐,只能坐在下面旁听。   可即便如此,在委托书上写她的名字这件事本身对唐秋水来说就意义非凡。   就如同一只加了锁的保险柜,一份公证了的遗嘱,一个登记了的动产抵押,那么令人心安。她会因此真实地感觉到自己参与了一个案子的始终,遇人可以举证证明自己确实走过了一段路。而非像段没有领证的事实婚姻一样,不被承认,没有效力。   她的这些想法梁渠会知道吗?   唐秋水默默从隔板上移开,偏头看了眼梁渠办公室那扇紧闭的大门,似一座攻不破的城,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算了,想太多只会心烦。反正等过几个月,她拿到律师证,以上这些她都会有的。   当务之急是和滕怡静说清楚她不好再帮她了。还没等唐秋水联系她,滕怡静竟主动发来一条消息:唐律师,我后天中午会去你律所附近办点事,有空出来喝杯咖啡吗?   面谈是个软化剂,看着对方的眼睛,会让很多拒绝的话变得不那么刺耳。   于是唐秋水很快回复:我中午十二点到一点半都有空,您到了之后发消息给我。   滕怡静:ok,明天见。   要是唐秋水能提前预料到这场约见会打乱她所有的计划,她一定不会答应滕怡静。 第18章 安眠药   五月的最后一天,中午十二点半。   太阳在天宫纵了一把火,光热强烈而又纷乱地往大地投射,誓要在梅雨季来临之前秀完最后的存在感,才会归案。   顶着炎热的天气,唐秋水准时来到了和滕怡静约好的咖啡馆。不远,就在协茂大厦对面那条街上。   店面不大,装饰走极简风,多以绿植点缀。咖啡机那里只有一个服务员在忙活,点单、制作、打包都是他。这个点,正是咖啡外卖订单最多的时候,咖啡的香气盈满了整间屋子。   滕怡静比约定的时间早到,唐秋水凭着同款黑眼圈一眼认出了她。   反差,对滕怡静的第一印象是这个词?s?。   她穿着和李其琪一样正式的职业套装,但是价格要比李其琪那身贵很多。而且李其琪比唐秋水大不了多少,穿这样的衣服总给人一种故作老成的感觉。   可滕怡静不一样,她有她这个年纪独有的成熟与稳重,衣服似是为她量身定做。虽没有化妆,不妨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清冷气质。   唐秋水一时有些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网上那个发起消息来手速狂飙,情绪激昂如起义军领袖的滕怡静联系起来。   不是她一个人有这种想法,滕怡静看到在对面落座的唐秋水显然也有些意外。   女生绑了个蓬松高马尾,穿着款式简单的白T,下面是一条淡蓝色牛仔裤,隐约露出一点细细的脚踝,俨然一个刚下课的女大学生。   事实上唐秋水也确实毕业还不到一年。但在和滕怡静沟通案件,在群里普法解惑的时候却是条理清晰,沉着冷静。所以尽管她再三强调自己现在还在实习期,群里还是有不少人会直接称呼她为唐律师,滕怡静也不例外。   喊的人多了,唐秋水纠正不过来,姑且应下。反正没几个月她就能去律协面试拿证,就当提前行使权利了。   “滕小姐,您久等了。”唐秋水开口先致歉。   滕怡静忙摇头:“我也刚到没多久。”说着她把面前的两杯咖啡推到桌子中间,友好地让唐秋水先选,“一杯橘皮拿铁,一杯桂花拿铁,都是他家的畅销款。”   唐秋水本想自己下单的,没想到滕怡静已经点好了。想着今天来是要和她划清关系的,结果反倒白嫖一杯喝的,唐秋水有点伸不出这个手。   滕怡静以为她选择困难,便径自替她做了决定,把左手边的那杯放到她面前:“橘皮拿铁吧。”   事已至此,唐秋水不好再推辞,只能谢了她接过来。暗暗记下杯壁上的价格,打算谈话结束之后把钱转给她。   见唐秋水一言不发,似怀心事,滕怡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句:“唐律师,耽误你休息了。”   “啊没有……”唐秋水摆手否认,正欲直接跟她说清楚,“滕小姐,我今天来是想……”   可还没等她说完,滕怡静就够上去紧紧握住她的手,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唐律师,你可一定得帮我啊!”   “啊我……”唐秋水欲哭无泪。这可怎么好,她是想说她帮不了她的欸。   “这帮施工的简直无法无天,街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装死不处理居民的投诉就算了,居然还给他们开什么谅解协议,是不是完全不把我们居民放在眼里……”   女人愤然的话语如枪膛里的子弹,不论是否找准了靶,逮个人就一通乱射,无休止地宣泄。   唐秋水发现了,滕怡静的反差来源于夜间施工。只要一提到这个事情,她的情绪就会变得特别不稳定,从都市白领变为骂街悍妇。   果然人睡不好觉,是会发疯的。这一点唐秋水深表理解,再这么下去,滕怡静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   滕怡静现在正在气头上,不宜再用逆耳之言刺激她,唐秋水只能先把想说的话咽回去,好言安抚道:“滕小姐,您别生气,气坏了身体不值当。”   谁料这话像是戳到了滕怡静的痛处,她的语气顿时又多添几分绝望:“不提了,反正身体已经快垮了。”   “啊?”一个垮字,性质太严重,且寓意不详。唐秋水不知道她是夸张表述还是讲真的,希望是前者。   只见滕怡静转过身去,从背后的包里掏出一大叠纸质文件出来,一一摊开摆到唐秋水面前,似在举证:“唐律师,实不相瞒,在此之前我已经向X法院提起过一次诉讼了,没成功,法院那边说我证据不足。”   桌上的这一堆材料,唐秋水很快看了下,都是滕怡静为起诉施工队而准备的。一份起诉状,剩下的全是杂七杂八的证据,主要分为以下三组:   一是百度地图的截图。从地图上可以很直观地看出,施工工地距离新北花苑仅一墙之隔,中间没有任何防噪设施。   二是向12319和12345投诉夜间施工的记录。细数下来,短短一个月,投诉竟高达三十余次。   三是就诊记录以及诊疗、中西药的费用发票。因为长期失眠,月经不调,脸上一直冒痘,滕怡静不得不去看了神经内科和皮肤科。   普通调理助眠的药已经不管用了,神经内科的医生直接给她开了安眠药。随着就诊次数增加,药剂不断加量。皮肤科的医生则让她早晚涂药膏,要求不能化妆,不能戴口罩。所以唐秋水今天才看到了一个素面朝天的滕怡静。   滕怡静拿着以上这些去法院起诉施工队,要求其停止侵害、赔偿损失,未能得到支持。   “法院说这个施工项目有规划许可,手续齐全,合法合规。”滕怡静荒唐地冷笑一声,“拿个许可证当挡箭牌就可以随便欺负人了?之前拿它没办法,现在好了,这许可证也是骗来的,这回我看它还有什么话说……”   唐秋水枯坐着,有些灵魂出窍。   她不知道,原来在和冠圆街道办交涉之前,滕怡静还付出了这么多,承受了这么多。而她呢,在打了几个投诉电话,去市长信箱写了个留言,没得到有用的回复之后,就放弃了挣扎,一直在消极地忍耐着。   纸上谈兵,她惯会如此。以前在法学院这样就算了,现在毕业快一年了还是没长进。手里拿了本实习律师证,实际什么也做不了,只会在群里夸夸其谈,说些有的没的。   一阵自惭形秽的颓败感涌上了心头,又很迅速,很强烈地,延伸至四肢百骸。   还是滕怡静的哭诉把她拉了回来,抬眼看见女人作抹泪状:“唐律师,你看看我现在这张脸,简直快毁容了呀。”   “不至于的滕小姐,”唐秋水忙不迭给她递纸巾,耐着性子劝慰道,“我看着还好,没那么严重的……”   这话似乎奏了效,滕怡静慢慢停了动静,抬头朝唐秋水脸上打量过去。   好一会,唐秋水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怎……怎么了?”   滕怡静看着女生这张光洁紧致的脸,满满的胶原蛋白,羡慕不已地感叹:“唐律师到底年轻啊,这黑眼圈是重了点,皮肤倒是一点没受影响。”   这么些天下来,不知道被多少人说了多少次黑眼圈了,但被夸皮肤好还是第一次。而且滕怡静的这个说法,有种欲扬先抑的感觉。   唐秋水用手背贴了贴右颊,有点开心,又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有吗?”   其实滕怡静也就是顺口一说,很快就把视线从唐秋水脸上移走了,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抽抽搭搭,絮絮叨叨。   唐秋水是她的树洞,又不止是树洞。   因为说到最后,她看过来问了一句:“唐律师,你会帮我吗?”   唐秋水已经记不清她当时是怎么想的了。就是看着手上喝了一半的橘皮拿铁,看着面前那些字字铿锵的纸张,再去看滕怡静的脸时,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会的。”   很难讲这话到底是对谁说的。 第19章 玻璃门   在后续的闲聊中,唐秋水得知,滕怡静是一家知名游戏公司的研发员,公司总部就在X区。   因为每天的工作都要用到编程,所以打字手速很快。再加上游戏这一行更新迭代迅速,需要不停地研发创新,所以她的工作效率也很高。   从咖啡馆分别没多久,滕怡静就把这个案子的起诉状写完给唐秋水发来了。   在打开之前,唐秋水犹豫了片晌。   那天在咖啡馆里答应滕怡静确实是一时冲动,但回来后她一直致力于为自己的这一允诺找正当的理由。   找到了不少。   比如利冲规则的限制对象是执业律师,可现阶段的她还不是;比如匡义和冠圆街道办目前只签了一份常法合同,而没有正式的聘请律师合同,街道会不会请他们打这个官司还不能确定;再比如,即便梁渠真的成为街道的代理人,那她的名字也不会出现在委托书上。   前面两点都有些牵强,真正说服她的是最后一点,那就是她在这个案子里不会留名。原告方也好,被告方也罢,给她安排的角色都只会在幕后,聚光灯照不到的地方。   她就像一个小漏洞,游离于全部部门法之外,在落网之前可以一直逍遥自在。   于是唐秋水打开了这份起诉状。   她第一次见这样的起诉状。通篇洋洋洒洒几千字,没有提到一个法字,却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滕怡静的字里行间,都在描绘夜间施工的野蛮,投诉无门的绝望,身心俱损的痛。并生动形象地把自己比作著名心理学实验中那只“习得性无助”的狗,明嘲暗讽执法机关的行政不作为。   唐秋水打开了修订模式,最后却一?s?处都没改。   因为不知道怎么改。删削,舍不得;添补,狗尾续貂。唐秋水第一次觉得,专业的法律语言在通俗的大白话面前占了下风。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份起诉状了,它更像是陈情令,出师表,读来令人亢奋,动容,乃至潸然。   唐秋水只让滕怡静把手里的证据材料整理好,上了法庭,证据比诉状更重要。滕怡静收到后表示会尽快准备。   行政诉讼的立案并不容易,唐秋水以为这个案子近期应该不会有什么进展了。   可还没过两天,梁渠就把她喊进办公室,要求她去做一项法律检索,检索内容与政府信息公开和国家秘密有关。   就像是在……为写答辩状作准备。   滕怡静的诉请是要求法院判令街道履行信息公开的职责,公开社区管理办公室开具的谅解协议。而街道开给滕怡静的书面答复函上,写明该协议属于国家秘密,故不予公开。如果去法院,那么被告方街道也一定会坚持这个观点到底。   梁渠突然给她布置这个检索任务,像是已经确定了滕怡静要提起一桩政府信息公开的诉讼一样。   可是怎么会,滕怡静的材料不可能这么快到法院的,她还在准备证据呢。   当然滕怡静的诉讼进度唐秋水不可能和梁渠说。她有本事做内幕交易,可梁渠只是普通券商,信息不对称,需要一定的伪装。   她有些犹豫地探询:“现在就要查吗?”   “嗯,”梁渠明显不爽,声音似滚了一粒刺人的沙,“那个刁民拿着起诉状去街道示威了。”   唐秋水顿时哑然。一因滕怡静这一太过招摇的举动,二因梁渠这个不善的用词。   在他眼里,滕怡静是刁民,那答应帮助刁民的她是什么性质。唐秋水不敢继续往下想,怕想得太清楚会推翻自己先前找好的借口,会对滕怡静食言。   梁渠大手一挥:“不管了,你先去查。”   唐秋水没迈步,谎称:“我之前查过了。”   也不算谎称,她确实查过,只是她模糊了查的时间和为什么查。   梁渠对她这话并不意外。因为唐秋水经常会自发性地去做一些法律研究,不管是办案过程中的难题还是日常生活里的琐事,只要和法律相关,她都会去查资料弄清,并且形成书面的研究报告。   这些都是梁渠在唐秋水的实习周记里看到的。   实习律师的实习周记需要带教律师点评。实习期一年,52周,52篇实习周记,不需要每一篇都点评。硬性要求是只需要随便挑两篇点评即可,上半年一篇,下半年一篇。周南就是这么点评李其琪的,两次,不多不少,一模一样的内容:「不错,继续努力。」   可梁渠不一样,唐秋水上传的每一篇实习周记他都点开看过并且详细写了评语。不仅如此,他还会根据每周的工作表现给她打分。分数有高有低,评语有褒有贬,搞得跟绩效考核似的。   他以为政府信息公开这个问题也不过是唐秋水好学所做的研究之一,所以没有深究,直接问她:“查出来什么了?”   似早有准备,唐秋水无所顾忌地直言:“以申请信息属于国家秘密为由不公开,我觉得这是行政机关在自说自话。”   “说什么不但申请的信息属于秘密,相关的定密文件本身也属于秘密,都不公开。那它到底是不是秘密,如何证明它是个秘密,是不是所有行政机关不想公开的信息都可以说成是秘密,反正怎么样都无从查证……”   唐秋水大概有些被滕怡静传染了,爱上了用连环问。不得不说,这样说话的确可以起到发泄情绪的作用。说完像跑了个八百米,酣畅淋漓。   她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可梁渠却听得眉心拧成一坨。他坐直身体听她讲完,首先肃声给出他的评价:“你这个发言很危险。”   然后开始纠正她,“政府信息以公开为原则,不公开为例外,大部分公开申请都会得到肯定回复。如果确有不能公开的情形,那就另当别论,比如要求公开的信息涉密。”   “所以怎么样才能证明这个信息是涉密的呢,”唐秋水觉得梁渠并没能理解她的疑点,她又绕回到了刚刚那个问题上去,“我们不是内部人员,这个信息是否真的涉密我们无从得知啊。”   玻璃门。   普通公民,和政府信息之间,隔了道玻璃门。表象上似乎可以没有障碍地窥见里面,但实际上却无法真正知其然。仿若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唐秋水自认说得有理有据,可在梁渠听来却是在钻牛角尖,他倾向性极强地撇清证明责任:“行政机关不需要证明,不信就去起诉。”   “凭什么,”这话惹得唐秋水异常不忿,当场魂穿滕怡静成为了这桩行政诉讼的原告,“这是什么流氓逻辑?”   像是应激了似的,女生的双腮顿时醺红如醉。   梁渠被她这幅模样气笑,他不应答只反问:“唐秋水,你是不是法学生,懂不懂法理?”   他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喊她。两个人的时候喊秋水,有外人在的时候喊小唐。如果喊了全名,多半是要她等着挨批评。   唐秋水有点儿发怵,不由放低声音:“什么法理?”   “利益平衡。”梁渠注视着她,语气逐渐平和如在温课,“信息涉密不予公开这条法律规定,是在对公民知情权和国家安全这两种法益进行衡量取舍后,选择了保护后者。就像紧急避险,为保护较大的利益而不得不牺牲较小的利益。”   “而之所以说行政机关不需要证明具体怎么涉密,那是因为政府的权力由人民所授,人们相信并且应当相信这是个有权威、说真话的政府。如果动辄对政府的决定产生怀疑,无异于公检法对犯罪嫌疑人作有罪推定。”   说得句句在理。而且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他拿刑法举例,唐秋水想听不懂都难。   可法理是法理,个案是个案。在滕怡静和冠圆街道这个案子上,一份夜间施工谅解协议怎么可能会是国家秘密。连唐秋水自己都不信,这让滕怡静怎么相信。   再和梁渠就这个问题杠下去没有意义,毕竟他不是最终敲锤的那个人。   几秒的沉默后,唐秋水问:“那起诉到法院,法官会对涉密信息进行实质性审查吗?”   不会。   已知的答案是不会。   可她还是希望能从梁渠那里听到不一样的回答。   梁渠面不改色,将整个上身挨回椅背,姿态松散,词锋却锐利:“你都已经查到了,还用再问?” 第20章 居委会   在已有涉及国家秘密不予公开的政府信息公开诉讼中,法院仅对国家秘密做有限形式审查。即便认为行政机关陈述的不公开理由难以信服,也只能作出“重新答复”的程序性处置而非“责令公开”的实质性判决。   同时,基于司法谦抑性,法院在审查国家秘密的认定是否合法时,对待行政机关的定密决定也是十分谨慎,甚至于退让的。这是因为政府信息浩如烟海,涉及的专业事项庞杂。与行政机关相较,司法机关不具有专业判断优势。   梁渠很清楚这两点,所以他表现得胜券在握,并对滕怡静种种耀武扬威的行为感到轻蔑和好笑。或许在他眼里,滕怡静不但是个刁民,还是个法盲。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律所在和当事人正式签订委托合同前,首先会履行一个风险告知义务。告知其官司有输有赢,无论是输是赢,已经收取的律师费均不予退还。即便如此,大多数人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在合同上签字。因为很多案子输赢都是五五开,百分之五十赢的可能性已经足够让人为之一试。   可滕怡静要求冠圆街道办公开谅解协议的这一诉讼,几乎不可能赢。   应该没有人会硬着头皮去打一场注定会输的官司,及时止损才是正解。   趁滕怡静还未向法院递交起诉材料,唐秋水觉得有必要把她查到的这些告诉滕怡静。   她把败诉风险一五一十地发给滕怡静,本以为会听到她说“那算了”“不打了”“再忍忍”之类的丧气话。可滕怡静却像是没看到似的,直接发来一份压缩文件,并问:唐律师,这是我准备的证据材料,你看看有哪里需要调整的?   很大一部分人打官司都是一时气不过,等气消了就会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唐秋水不想滕怡静到后面对今天的决定追悔莫及,于是她重复了一遍上面的劝阻之言。   这下滕怡静终于正面回应,她的立场依旧坚定:没关系,不试试怎么知道会不会有奇迹发生。   唐秋水微怔,因为女人这股迎难而上的执念。而她话语中的“奇迹”二字似有魔力,为重重思虑所蔽的果敢与热血在须臾之间全部复苏。   唐秋水不再多言,引?s?用滕怡静发来的文件包,回复:我看一下,改完发您。   滕怡静的证据准备得很齐全,但是内容和顺序都很乱,当中还有不少重复或者与本案无关的文件。   唐秋水仔细梳理了一番,按照证明目的将能用得上的证据分成好几组,做出了一份清晰完整的证据材料。   在做这些的中途,她无意间瞥见了那个被她丢在一旁的利冲认定和处理规则。标题上明晃晃的几个大字,如一双犀利的眼,正居高临下地审判着她的所作所为。   唐秋水心一颤,先是手忙脚乱地去拿其他文件把它压在底下,后又跑到茶水间猛灌一大杯水转移注意力。   做贼心虚,掩耳盗铃,好像眼睛看不见这东西就不存在一样。   唐秋水不是唯心主义,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架不住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教唆着:就帮滕怡静弄完证据。等她立案成功,你一定不会再插手了。   就这样,唐秋水一敲回车键,把证据定稿pdf给滕怡静发了过去。   好在滕怡静接收到,对她表示了感谢之后,有段时间都没再联系她,唐秋水暗暗松了一口气。   另一边,梁渠也没有闲着,他受冠圆街道办所托,抽空去了趟新北花苑居委会。   居委会办公室设在小区进门第二排单元楼中间,底层一楼,很不显眼,甚至有点突兀,就像是通畅规整的平面无端凹进去了一小块。   梁渠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大门,走近也不容易。   周围的其他地方都整齐栽种着绿植,高一点的是山茶球,矮一点的是毛鹃。山茶艳红,热烈欲燃,浓得令人睁不开眼;毛鹃虽素,却也不顾一切地争先窜出,压倒繁枝密叶。红白相映,碧草如茵,缤纷如斯。   唯独这间办公室的大门口,杂草丛生,野蛮疯长,似乎很久未经修剪和打理。   两种截然的景观同时落入眼帘,给人一种很强的割裂感,就仿佛是硬把两篇风格迥异的文章缝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合撰作品。   梁渠有些弄不明白,到底是因为常年无人登门所以潦草至此,还是因为极难蹑足所以劝退一众人,又或许互为因果?   站着往里看,办公室的门窗紧闭,梁渠朝里面喊了声:“有人吗?”   片刻后,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给他开了门。   看到梁渠的第一眼,这人流露出的目光并不友善,就如同一个洁癖人士看到了落在洗手台上的灰尘那般,下意识地抗拒与嫌厌。   梁渠笑一下,礼貌开口:“您好,我找居委会刘主任。”   “我就是,你有什么事?”男人始终与梁渠保持着一个安全距离,很显然对他心存戒备。   不是第一次和居委会的人打交道了,梁渠大约能悉察他的心理,忙亮明身份:“我是冠圆街道办的法律顾问,来找您了解一下小区外面夜间施工的情况。”   听闻是街道那边的人,这位刘主任心上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他态度骤变,上前给梁渠开道:“请进,您怎么称呼?”   “我姓梁。”   “梁……”   “律师。”   “梁律师。”   二人谈笑着进了门。   屋外残破不堪,里面也好不到哪儿去。逼仄的空间昏暗又潮湿,还没到梅雨天,已经有一股霉味。关键是连张多余的椅子都没有,梁渠只能一直站着。   刘主任有些许汗颜:“不好意思啊梁律师,这儿有点乱……”   梁渠笑容谦和,没当回事:“不要紧,我就简单问点事情,问完就走了。”   刘主任言语配合:“嗯,您问。”   “我来的时候看到小区门口的安民告示牌了,对面那条马路上确实有施工是吗?”   刘主任点头:“嗯,从四月下旬开始的。”说着他停顿了一下,找出手机里的一个视频,里面是一小段夜间施工的画面。点开外放,乱音炸耳如临重金属音乐会现场。   视频完整播完,他给梁渠详细介绍起这个项目工程。   这是个道路养护项目,启动于今年4月21号,故名曰421工程。施工单位是崇城二建集团,施工时间为每晚八点到第二天早六点。除了五一法定节假日停工了一天,其他时间都在施工无间断。因为施工地点离新北花苑很近,所以噪声扰民严重。   话及此处,刘主任心有余悸,“您是不知道,五月中旬的时候天天有业主来我这闹,成群结队的,我是怕了呀。刚刚看到您,我还以为又是……”   梁渠笑着指了指自己,接话:“暂时没有成为新北花苑业主的打算。”   刘主任“嗐”一下,继续说:“我听说有个女的都闹到街道那儿去了,正准备打官司呢!”   梁渠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没有挑明,只问:“除了她,现在小区里面还有其他人提意见吗?”   “怎么没有,可不止一个两个,多呢。”这可说中刘主任的烦心事了,他秒变苦瓜脸,“现在不来办公室了,一个个地都在群里骂。我都不敢在群里说话,生怕他们把怨气发到我身上。有几个发言特别活跃的,您看看。”   说罢他打开折叠已久的微信群聊,递到梁渠眼前。   梁渠低头看去,大白天的群里也很热闹,群成员的对话消息跟接力赛跑似的一条条地跳出来。   简单扫了两眼,正欲收回视线,忽然间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昵称和头像。她身上似有引力,一出场就备受瞩目,像个红极一时的巨星。   梁渠的眉心很明显地紧了一下。   只一瞬,失眠,黑眼圈,冠圆路,流氓逻辑……往日对话里的关键词被迫在脑中复现。   梁渠的眼睛里有了细微的变化,又很快恢复如常。   他抬起头,朝刘主任无可挑剔地一笑:“我知道了,感谢您的配合。” 第21章 不明白   梁渠回到律所,看见他的助理唐秋水正坐在工位上手指翩飞地砸键盘。   他的步伐停滞了一下,张口欲语,但话到嘴边还是什么都没说,直接进了办公室。   唐秋水压根没发现梁渠从外面回来,她正专心在新北花苑的群里提供免费的法律咨询服务。   一开始的时候大家只是在吐槽夜间施工的事情,看到唐秋水冒泡,便排着队艾特她问法律问题:   ——@阿阿阿阿水 我租的房子没两天就到期了,但是房东一直不接电话不给我退押金,我想起诉她但是不知道她住哪,有什么办法可以查到?   ——唐律师,我就扫了个二维码,快手就被封号了,请问怎么找回?   ——@阿阿阿阿水 唐律师,我也有问题,很急。有个女的撞到我亲戚停在路边的三轮电动车撞死了,索赔100万,真的要赔吗?我亲戚会不会坐牢啊?   ——唐律师,你们律所还招人吗,暑假想去实习。   ……   问题太多了,有些还比较复杂,唐秋水花了好半天才回复完。   一时脑细胞耗费太多,唐秋水决定先设置消息免打扰缓缓。刚叉掉群聊对话框没多久,就看到右下角跳出来一封网易邮件消息提醒。   是陆刊。他又问了一遍上次那个问题,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   唐秋水一拍脑袋,上次居然忘记回复他了。她赶紧写了封邮件,并把已选好的餐厅地址附在最后。   她选了一家日料店,地址临近春江,有露天的座位,可以边吃边吹春江的晚风,看江面上的游船。   发出去不一会,陆刊的回件就来了——   秋水你好:   邮件内容我已收悉,届时将准时赴约。另,困扰我的广场舞噪声问题已顺利解决,你那边是否仍在施工?   陆刊   2023年6月7日,写于京州   唐秋水扶额:要不要每次都发得这么正式啊,这样衬得她很像个大老粗哎。   她依旧很随意地回了一封:我这边的小区外面还是一直在施工,不过已经有居民准备打行政诉讼啦,我还参与了这个案子呢!嗯……还有就是,你的邮件可以不用这么正式的,我们又不是在谈生意哈哈   最后一句话一发,陆刊这次来的邮件总算正常了些,他只挑了一个点进行了回复:做诉讼很有意思吧。   羡慕,唐秋水从这几个字中看出了他意味强烈的羡慕。就像她羡慕做争议解决的李其琪一样,做非诉的陆刊在羡慕做诉讼的她。   唐秋水并没觉得她现在做的行政诉讼有什么意思,但在做非诉的陆刊面前这么说又好像有点凡尔赛,所以她避而不答,反问他:你的工作怎么样?   陆刊只回了一个字:累。   不是形容工作,而是形容自己。   哎,怎么能不累。唐秋水只是草草看一眼她对面的谢栩,都会感到窒息,更何况是他们本人呢。就感觉,非诉人的时间和自由都被典当出去了。为了把它们赎回来,只能不停地,不停地在一道阴暗的窄巷里匍匐前行。   唐秋水帮不了陆刊,只能安慰道:加油啊,等拿到?s?律师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陆刊没有再回。   当晚,窗外下了一夜的雨,崇城的梅雨季在殷殷的雷声中悄然而至。   没几天就要中期笔试了,唐秋水得了空就疯狂地背法条,手边十来本复习资料都快被她翻烂了。   这天下午,她正在死磕律师法,手机里响起了一通微信语音电话。   她一看屏幕上的来电人姓名,心下一震,赶紧抄起手机跑进了洗手间。   还好洗手间就在她工位后面,很方便,走两步就溜进去了。   “唐律师。”打电话过来的是滕怡静,她第一时间把得来的好消息和唐秋水分享,“我提交的立案申请通过了,法院联系我说等被告答辩结束,很快就会组织开庭。”   唐秋水压低声音,真心为她感到高兴:“那太好了。”   当听到滕怡静说为了表示感谢要请她吃饭时,她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啊不用了,没关系的。”   滕怡静坚持:“要的,不能白让你帮忙啊。”   “真的不用了,”唐秋水一开始就没打算有偿帮她,她很快想到了一个说辞,“也不是白帮忙。您记得吗,您给我买了一杯橘皮拿铁。很好喝,喝完我整个下午都很有精神,这就当是我收您的‘律师费’吧。”   她说得这么爽快,滕怡静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她收回吃饭要约,并言语慨叹:“唐律师,你人真好。”   这一句朴实却至高的评价让唐秋水猝然失语。   她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左右两边的木质隔板。顿觉身处的这个单间像五指山,雷峰塔,有罪之人的牢。她明明随时可以推门走出去,但又自愿把自己困在了这里。   因为她不敢出去,她不敢光明正大地让第三人听到她和滕怡静的这些对话。那些寻来为自己辩白的理由,如浮漂的气泡,看起来七彩斑斓,其实一戳就破。   微信语音早已挂断。良久,唐秋水才喃喃启唇:“其实我一点都不好。”   唐秋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努力让神思回清。   她从洗手间出来没一会,李其琪紧也拿着手机进去了。再然后,整个22楼都听到了她的狂叫:“我靠厕所炸了,冲一下水都要漫出来了!!!”   一语掀起一片哗然。有几个离得近的同事纷纷放下手里的工作,跑来问怎么回事。   有个消息灵通的说:“好像是水管堵住了,已经联系物业过来检查了。”   在等物业赶来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开启了吐槽模式,闹腾如学生时代的十分钟课间:   “不是水管炸了就是空调坏了,真绝。”   “我就说这协茂大厦的风水不好。”   “咳咳,小道消息,据说我们所下半年要迁址。”   “真假的?迁到哪?”   “隔壁互尚中心。”   “哇这个好,新楼盘,高端大气上档次”   ……   李其琪不参与讨论,她站在工位上,轻按胸脯抚平受伤的心。按着按着又猛地起疑,转身找唐秋水:“哎秋水,你刚刚去上的时候还是好的吗?”   糟糕,露怯了。她刚刚从洗手间出来表现得这么淡定,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根本没上厕所,而是躲在里面干别的事情。   比如摸不该摸的鱼,或者接不该接的电话。   唐秋水一时生不出急智,不知道该怎么敷衍过去,被李其琪盯得后背都开始冒汗了。   千钧一发之际,谭思来的一个消息成功替她解了围:小唐,有梁律师的ems。   “呀,我有个快递要拿。”说着唐秋水拔腿就往9楼跑。   一看到ems,结合刚刚和滕怡静的那通电话,唐秋水猜应该是铁路运输法院把滕怡静的起诉材料副本寄来了。   快递拿到手,内件品名那一栏的备注证实了她的猜想。   她和往常一样,拆开,扫描,把原件拿到梁渠办公室。   “梁律师,刚刚收到了滕怡静起诉冠圆街道的起诉状和证据。”   梁渠正在对着笔记本敲字,看起来很忙,头也不抬地说了句:“放桌上吧。”   唐秋水照做。放完没直接走,站着犹豫了下,主动问:“有委托书、所函需要用印吗?”   她也不太清楚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就似乎,很急切地,想要把自己的立场从原告掰回到被告,略显刻意的拨乱反正。   梁渠语气淡淡:“不用,我顺手拿下去盖过了。”   “哦好……”并没有得到这个机会,唐秋水无言地回到了工位。   她心里一阵空,该开始写答辩状了,却迟迟不知如何落墨。   大约半小时后,她收到了梁渠的微信消息,要她去他办公室。   唐秋水还以为他是要跟她说这个案子的答辩思路,迅速拿着纸笔小跑过去。可在敲门、推门、关门后,迎接她的却是一句:“唐秋水,你干的好事。”   你干的好事。唐秋水上一次听到这话,还是她昏头把一个案子的证据原件当复印件寄到法院被梁渠半路拦截的时候。   此言一出,便知大事不妙。   瞟见梁渠这时候的表情和半小时前完全不同,眉宇间似有大风雷电预警。   唐秋水呆立不动,抱紧手上的记录本磕磕巴巴地问:“您……您指的什么,我不明白。”   不明白,行,梁渠让她明白。他把手上刚看完的材料扔到桌上,目光锋锐地逼视过来:   “滕怡静的证据谁弄的?” 第22章 无间道   一句直截了当的质问,如一只从天而落的铅球,震出唐秋水一身鸡皮疙瘩。   是被发现了吗?   不应该啊……她每次给滕怡静发完消息都会删除对话,电话也是躲洗手间接的,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淡定,一定要淡定,不能自乱阵脚。   唐秋水暗吸一口气,强令自己面容镇定:“应该是她的律师吧。”   梁渠坐在对面凝视着:“据我所知她没请律师。”   唐秋水顺着改答案:“那就是滕怡静她自己写的。”   “自己写的?”梁渠像是听到了个笑话,和他平时讲的冷笑话一样并不好笑,他抬高音量,“她的起诉状和证据完全是两种风格,一个全是感情,另一个全是技巧,你觉得她是怎么写出来这么截然不同的两种文书的,她有人格分裂是吗?”   ……忘了这茬了。起诉状是滕怡静自己写的,唐秋水一个字没改。但证据都是她帮忙弄的,所以这两种文书的风格截然不同。   不知道是因为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没动,还是因为梁渠咄咄逼人的发问,唐秋水感觉她的双腿都僵了,可嘴上依旧抵赖不认:“我不知道。”   还不说实话,梁渠不想再浪费时间和她兜圈子:“唐秋水,法律文书谁教你写的,你写出来的东西我会看不出来?”   如遭当头一棒。那些用来掩饰过错的遁词一刹全被摔碎,散落一地荒唐可笑的笔画。   他教的。   答辩状,代理词,证据清单,质证意见……一桩诉讼里可能出现的所有法律文书,全是梁渠教她写的。   他不光教她怎么遣词造句,还教她格式设计。字体、行距、页码、布局……用许多最常见最基础的元素,排列组合成梁渠特有的风格。   而她,跟随他,钦仰他,临摹他,如年少时隔着一层薄薄的宣纸对着名家书帖虔诚地练字。坚信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和他们写得一样好。   很显然,她给滕怡静准备的证据材料里,随处可见都是梁渠教过的细节。   所以他怎么会看不出来,他一定早就看出来了。没有第一时间拆穿她,是在等她主动坦白吗?   可她在此之前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竟还企图用拙劣不堪的演技去圆一个早已被看穿的谎。   唐秋水醒过神来,发现梁渠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眸光沉暗如梅雨季的天。她陡然别开眼,不敢再和他对视。   偏偏这时候上衣口袋里的手机不识时务地响了起来,唐秋水一个激灵,赶紧隔着衣料把它掐断。   可没几秒,它又开始响,像辆没礼貌的机动车在疯狂地鸣笛,唐秋水是那个站在马路中央不知所措的行人。   不知道来电人有什么要紧事非要这时候打进来。   梁渠轻哼一声:“唐大律师比我还忙。”   唐秋水着急想再去掐断,可因为太慌乱了,一不小心把开机键按成了音量键,加号。   铃声霎时大得如高压锅里煮沸的水,汩汩往外冒。   梁渠的耐心到头:“你要让它一直在我这响?”   无法,唐秋水不得不把手机掏出来。在看到来电人的名字后,心像拾级而上的脚步,咚咚咚,一下子就走到了嗓子眼。   梁渠看她表情便猜出了电话那头是谁:“原来是唐大律师的‘当事人’打来的。”   不是什么好话,他在嘲讽她。   唐秋水再次掐断手机,抿紧嘴唇不说话。   当铃声第三次响起时,梁渠没有给她任何拒绝的空隙,沉声:“接。”   很简单的一个字,叫人头皮发麻。   “开免提。”他又补充了一句。?s?   小小的办公室一下子变成了庄严的刑事审判庭,唐秋水被押上了被告人的席位。主审法官要她做什么,她都只能照做。   按下接听键。   “唐律师,你现在有空吗,我还有几个新的证据想提交法院,你能不能再帮我看一下?”   扬声器里传来滕怡静的声音。   Ok,一个“再”字直接坐实了唐秋水的全部罪行。说明她之前帮过,不是第一次,两次、三次,很多次,执迷不悟。   一边是原告,一边是被告代理律师,处在二者中间的唐秋水突然发现她好像变得里外不是人。   沉寂的时间里,秒针在滴答,梁渠投来的视线如穿飞的针,唐秋水很艰难地开口:“对不起滕小姐,我可能……没办法帮您看了。”   滕怡静没听出她这句话的回绝意味:“没事你先忙,等你有时间再说,不着急。”   “不是的,”唐秋水的声音已经有些发颤了,但她不得不把话说完,“您这个案子,我不方便再帮您了。抱歉滕小姐,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联系了。”   不等滕怡静再开口,唐秋水便毅然挂断了电话,并直接关了机。   说完最后的陈述申辩,被告人静等一个最终判决。   梁渠看着她做完一切,冷声问:“我今天要是不找你,这个无间道你打算当到什么时候?”   无间道,好严重的定性。翻译成法律的语言,叫做双方代理。再说难听点,吃了原告吃被告。   唐秋水不知哪来的底气,回嘴:“我只是帮她改了一下证据而已,其他的什么都没做。”   “而已?”她不思悔改的态度让梁渠心里冒火,“你还想做什么?是不是想把写完的答辩状发给她。干脆直接发小区群里吧,让大家都来看看唐大律师有多专业。”   什么?唐秋水大脑嗡一下,他连她在小区群里都知道?   想到那天在群里看到的东西就来气,梁渠新账旧账一起算:“唐秋水,你一直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我是不是和你说过不要随便在群里说些有的没的。”   因为他们的身份特殊,梁渠不止一次地告诫她,在互联网上一定要谨言慎行。   唐秋水记得,她真的全都记得:“我只是正常发言,没有说过任何违法的话,况且您也说过……”   他也说过替别人无偿解答一些问题,是一种推销自己的手段,所以她才会在群里这么活跃。   可梁渠根本不听她把话说完,一个值得友好探讨的问题被他用提审的口吻问了出来:“你觉得法律是什么?”   唐秋水怔了好几秒,答不上来。   梁渠替她答:“是属于少数人的东西,是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真正理解和掌握的东西。仗着懂点法就在群里指手画脚,你在炫耀什么,学了法律高人一等?”   恶意揣测的话语如流箭般飞砸过来。唐秋水又气又急,可她大脑空白,语言也短缺,只能扬起声苍白地喊:“我没有!”   “没有?被一群不懂法的刁民追着喊唐律师,随便说两句法言法语他们都信,你敢说你没在暗爽?”   随着最后一个字跌落在空气中,整间办公室静如俱寂的深夜。   唐秋水难以置信地朝眼前的人看过去。   他虽是她的老板,上级,给她发工资缴社保的人。可他从不摆架子,会听她的想法,采她的意见,好似一个开明包容的兄长。又或者是,一个谈得来的同龄人。这也是为什么,在同事李其琪口中,他是个那么好的人。   唐秋水从来没听他这么说过话。   他现在的这番指控就如一团越烧越旺的炭火,而她是朵被置于烧烤架上的口蘑,被烤得起皱,变形,颤抖。   情绪被激得彻底失控,女生开口的音调尖刻得好似幼莺在啼:“对,在群里说话的是我,帮滕怡静弄证据的也是我。我帮她,是因为我感同身受,我太理解她了,我和她一样饱受着这该死的施工噪声的折磨。您知不知道滕怡静她都在吃安眠药了,我之所以还没吃是因为我怕死。但我整夜整夜都睡不好,从四月下旬开始到现在,快两个月了,每天就只能睡四五个小时,这种痛苦您懂吗?”   说着她无声地扯出一个笑,“您当然不懂,因为您没有经历过这些。我本来也觉得只要忍一忍就好了,可是为什么该是我们去忍,我们一点错都没有。如果这张夜间施工许可证它本就不应该获得,那我们这么长时间的忍耐就变得毫无意义。我,滕怡静,还有小区里的其他人,无非就是想讨个说法,到底有什么错?”   这么一大段喊完,唐秋水几近脱力。   可惜乱拳打在棉花上,梁渠听完不为所动,理智得有些冷酷无情:“滕怡静去打官司是她的权利,想请律师帮忙也有很多选择,但你我不行。”   利冲,因为利冲,因为这捉弄人的先来后到。他是冠圆街道的代理人,而他把她当自己人。   “梁律师,”唐秋水怀着最后一丝期待问他,“如果,我是说如果,滕怡静先冠圆街道一步委托您,您会帮她打这个官司吗?”   梁渠纹丝不动,没有一秒钟的犹豫:“我不会自砸招牌。”   啊……最后一丝期待也破灭了。   在女生极度灰心的眼神里,梁渠给这场荒诞的戏剧画上句点:“从现在开始你退出这个案子,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第23章 不知名   崇城在连下了几天的滂沱大雨后,开始飘起有一搭没一搭的雨丝,风在天地间叹息,像个不得志的人在无可奈何地诉苦。   从那日在办公室激烈争吵完至今,两个人一直都没说过话。看见对方就自觉绕道,实在没地方可绕就假装不认识,低头快速通过。   梁渠让唐秋水退出这个案子不是一时气话,他来真的。答辩状不让她写,检索不要她做,证据不劳她准备,甚至收发快递这种杂活都轮不到她。   不仅梁渠不找她,滕怡静也再也没有给她发过消息,原被告双方都不需要一个立场左右摇摆的人。   唐秋水就这么被晾在了工位上,像是被放了个长假。可她丝毫没有度假的惬意感,没事可做的滋味并不好受。   无人理睬的时间度日如年。那本沉下去的利冲认定和处理规则被唐秋水重新捞了上来,明明其间的法条她已经倒背如流,可乍一看却又如此陌生。   仿佛经历了一场巨变,又仿佛一切都停在原点。双江路上的施工队依旧猖狂,小区群里依旧有人在骂,晚上依旧睡不着。   唐秋水盘腿坐在床上,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先打开“法盲俏佳人”的群聊看了下。今天时简和江荔枝大概都很忙,基本没说几句话,消息还停在时简上午发的那张自制橙C美式图片上。   唐秋水很快退出去,打开了微博,点开一个互关好友的私信界面。   阿阿阿阿水:旦旦,睡了吗?   她试探着给对方发了一条消息,没几分钟就收到了回复。   但书:没有,在校稿,你怎么还不睡?   唐秋水回:失眠。   那边静了一会,像是特地停了手上的工作,匀出时间来倾听她的心事: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简单的问句让唐秋水的鼻头有些发胀。在对面一阵耐心的等待里,她终于肯对自己坦诚:我做了一件错事。   她把她在这个案子里的矛盾、纠结、逃避、自欺欺人,种种心理全都说了出来。说出来并没有感到解脱,反而越发懊悔和歉疚,她问:旦旦,我是不是不适合做这一行?   但书回:怎么会。律师也是人,人不可能完全理智。谁都有犯错的时候,知错能改下次不要再犯就好。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一定会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律师。   鼓励的字眼语如一汪清泉涤荡过心间,唐秋水稍稍好受了些,她给但书发了句谢谢。   但书回得很快:不用谢,你之前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唐秋水愣了一下,眼睛失焦地偏移手机屏幕,有点想不起来她曾经说过什么。   但书将她的话转述出来:你说我一定会成为很火很火的作者。   这是唐秋水给她写的万千留言中的一句。   紧接着,两个人在这场对话里的身份突然颠倒了过来,原本的谛听者变成了倾诉者,她说:阿水,你知道吗,你说这句话时,没人知道我的名字,我一点都不被看好,写出来的东西数据差得要命。   就在我觉得自己只是盏平凡的路灯,永远成为不了太阳的时候,你出现了。出现得非常及时,也许再晚一点我就要封笔了。   可能听上去有些肉麻,可你真的,就像个小天使一样,相信我,温暖我,鼓励我,陪我走过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你说你每天都在等我的更新,可你不知道的是,我也同样每天都在等你的留言……   但书发过来的这些话,和她笔下的文字一?s?样太有感染力。每一句都是一个久贮的秘密,这场心血来潮的启封,是对唐秋水,她最忠实的读者的告诉,也是自己内心的独白。   唐秋水看得眼眶急剧泛红。   想到她这一路走来的艰辛,遭受的许多流言蜚语,很想伸手抱抱她。肢体上难以实现,只能用言语慰藉:现在不一样啦,现在你每更新一章,下面都有好多好多评论,我都抢不到前排呢。   她的话因为语气词的加入而变得有了温度,像条在春日里消融的活泼的河。   是啊,现在的但书已经站在了最顶峰,渴望的鲜花和掌声全部纷沓而至。可她还是会时常怀念那些纯粹的,芳馨的,浓烈的,甘愿为一个人执笔的日子。   思量许久,但书问出了那句她早就想问的话:阿水,你那个时候为什么可以做到每天都来给我留言,雷打不动?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几秒后,私信框里跳出来女生毫不迟疑的回答,字字耀眼:因为,我不希望明珠蒙尘。   —   时间往后走。   梁渠不找她,唐秋水开始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做检索,写文章,在小区群里给刚高考完的学生介绍法律专业等等,焦灼不安的情绪在终日忙碌中逐渐消隐。   很快到了和陆刊见面的那天。很幸运地,他们约了个好时间,连续的阴雨终于舍得把艳阳还给白昼。   作为东道主,唐秋水提前来到春江岸边的那家日料店等陆刊。   和唐秋水想象的一样,露天的位置风景很好。江畔人来人往,江面游船如织。天空像湛蓝的封面,暮色为云端镶边。   眯起眼睛,晚风似低度的果酒,轻轻拍打着脸颊。唐秋水在醉与醒的眩然里,从夕阳西下等到了夜幕降临。   陆刊迟到了,这不像他。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唐秋水开始给他发邮件,发了很多封,全部没有回复。   这个时候她才开始懊悔,为什么他们不加个微信。   企盼的欢愉在长久的等待中消失殆尽。等到服务员走上来提醒店要打烊了,唐秋水都没等到陆刊前来赴约。她提前买好的那两张优惠券,也没能核销。   走出餐厅,夜雾笼下来。人与船皆已从视野里消失,唯剩大江,朗月和阵阵涛声。   唐秋水缓缓抬起头,漆漆天幕中好像少了一颗星。   翌日,京州一家大所发出的一则讣告,震惊了整个律师界。   :作话搬到这里吧,因为字数没够2000……很少会出现这种情况,但尝试了好几次添字数,都没成功。   从写陆刊发出的第一封邮件开始,我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写他去世。我,或者他自己,能不能给陆刊一条生路。纠结到今天,我还是按照一开始的思路写了。   没必要遮掩什么,这个人物有原型。去年八月的最后一天,一位年轻的非诉律师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引起不少讨论。那时候的我刚毕业入职,对未来一年的实习律师生活充满了热情和期待。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震惊惋惜了好久。   同样都学法律,也同样都做律师,人与人的悲喜却并不相通。身边有好友做过非诉业务,这工作有多累人有多痛苦我看得一清二楚。有些东西看起来很高大上,实际上却需要血泪来献祭。   这么写似乎有违类型tag里的“轻松”二字,算了不多说了,希望大家都好。 第24章 烧烤摊   唐秋水没想到最后是在一则社会新闻上见到了陆刊。   照片上的他和她想的一样,温文尔雅,笑容阳光。只不过除此之外,她还知道了许多陆刊从来没有在邮件里对她说过的事情。   陆刊,2019年6月本科毕业于F大,2022年6月研究生毕业于P大,2022年7月进入京州众鼎律师事务所实习挂证。2023年6月17日凌晨离世,终年25岁。   他礼貌,勤勉,热心,好学。众鼎全体同仁对陆刊的不幸离世感到无比悲痛与惋惜,沉重悼念之,并向陆刊的家人致以最深切的慰问。   以上是陆刊生前就职的律所发布的讣告。先用三言两语概括了他,再用一片虚情假意去怀念他,骗人骗己。   事实上,陆刊是跳楼自杀的。   陆刊本硕都学刑法,毕业后却去了众鼎律师事务所的一个非诉团队做IPO。之所以去,一因律所很出名,二因工资特别高。   结果去了之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没有一天是快乐的。每天24小时待命,加班到凌晨四五点是家常便饭。除此之外,还要长期忍受老板的PUA。最绝望的是,在他还有两个月就可以去律协面试拿证的时候,众鼎以其不能胜任本职工作为由,把他辞退了。   这意味着他过去一年所有的努力和忍耐全部诸之东流,他要重新来过,再实习一年。   他做不到了,于是狠心对在千里之外等着他的笔友爽了约,选择了以最极端的方式和这个世界告别。   网络上的言论铺天盖地,从对众鼎这一家律所的讨伐扩大为对很多很多家,还有网友汇总整理出了一份律所&合伙人黑名单。   原以为上榜的会是那些规模小、管理差的律所,令人咋舌的是,排在前几的竟全是全国赫赫有名的大所,甚至红圈。匡义也在这份名单里占了一席之地,因为谢栩的带教律师是个不折不扣的女魔头。   真讽刺啊,这些令万千法学生趋之若鹜的梦中情所,其实只是一个个华美的空壳,一张张精修的图片,虚有其表。   等唐秋水从巨大的震撼和心痛中缓过来的时候,她第一时间觉得应该去问一下谢栩的精神状况,她不想他成为第二个陆刊。   想到这,她迅速点击确认交卷的按钮,结束了这场准备已久的中期笔试。分数跳出来的一刹那,耳边传来一大片惊呼,响若雷鸣。   唐秋水吓了一大跳。   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工位前后左右围满了同事。他们一直没说话,凝神屏气地等着她交卷。这些人全部都是所里和她同一批申请实习证的实习律师,当然也包括李其琪和谢栩。   李其琪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诧,有惭,还有一闪而过的妒。她之所以如此,其他同事已经给出了回答——   “我草满分!!!”   “666,还以为咱们所全军覆没了,没想到有个大佬。”   “何止咱们所,整个崇城的实习律师群都炸了。好变态啊这次的题目,题库里的题一个没考到,考的全是冷门的法条,大家都没看啊,只能等着下周一补考了。”   “秋水,说实话,你是不是开东西了?”   “……”   往年的中期笔试题都是题库的原题,快十年了都没变过。只要刷了题库就能过,大家都没当回事,根本不可能真花时间去背法条。只有唐秋水认真准备了,所以这次笔试只有她通过了,并且成绩好得吓人。   一时间,祝贺恭喜的好话如浪潮般涌了过来。学校学历样样不出彩的唐秋水,第一次站在了C位,全场的焦点,最璀璨夺目的地方,可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   唐秋水不想再这么装聋作哑下去,想找梁渠把话说清楚。可今天一整天,他都没来律所。今天见不到他,下次见可就得端午假期之后了。   闷闷不乐地回了家,快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唐秋水停了脚步。   她看到滕怡静正站在不远处。   多日不见,她的气色好了很多,头发剪短了,身上穿了一条湖蓝色的吊带裙。这件衣服比上次的职业装更加适合她,整个人清爽得像杯加了冰块的柠檬汽水。   滕怡静在等她。唐秋水走近,女人莞尔:“唐律师,出去喝一杯?”   她今天化了淡妆,脸上的痘印都被粉盖,却让唐秋水觉得这才是真实的滕怡静。而那日在咖啡馆里见到的她,虽是素颜,却好似戴了假面,加了包装,刷了涂层。   直觉告诉唐秋水,滕怡静来找她不是为了案子,于是没有想太久,她点了点头。   二人去了双江路尽头的一家烧烤摊。这家烧烤摊开了十多年了,来光顾的大多是住这附近的居民,不愁没有生意,但也没有特别火爆。   这个点,店铺刚开张,人不多。但一进门,嗅觉就立刻被打开。孜然、花椒、辣油、甜面酱……各种重口调料的味道混杂着扑面而来,闻着让人食欲大开。   滕怡静选了个靠近里面的位置,二人面对面坐下。   这家店的点单方式比较传统,一次性的纸质菜单,想要什么自己在上面勾画。滕怡静点了店里的招牌烤串,她似乎很喜欢点招牌,上次在咖啡馆也是。不需要花心思去思考,跟着大多数人的选择总不会出错。   到了选酒水的时候,她才抬头问唐秋水:“你喝什么,啤酒还是白酒?”   唐秋水说:“我喝可乐,刚打了九价,不能沾酒精。”?s?   滕怡静“嗯”一声:“了解。”   烤串没那么快上来,现在桌上就只有一瓶可乐,一瓶白酒,和一小碗开胃凉菜海蜇丝。   滕怡静一言不发地给自己倒了一小盅白酒,没吃任何前菜,直接一口入喉。喝完她伸手去倒第二杯,唐秋水好心提醒了一句:“喝了酒就别再吃安眠药了。”   滕怡静手一顿,随后默默放下了酒瓶,朝唐秋水看过来:“唐律师,其实有些话我没对你讲清楚,我吃安眠药不仅仅是因为夜间施工。”   她吃第一颗安眠药,是在失恋的第七天晚上。   滕怡静有个相恋七年的男友,二个人一起从十八线小城市来到崇城打拼。刚来那两年,人生地不熟,拿着很低的工资,住着简陋的宅基地出租屋。很辛苦但,两个人互相依偎着取暖,很努力地在生活。   后来他们各自事业有成,一个成了游戏公司的研发员,一个新晋崇服集团的总经理。钱越赚越多,物质条件越来越好,可两个人却渐行渐远,心里留给彼此的位置也越来越少。当双方父母谈及结婚的时候,他们终于对彼此袒露了心迹。   分手是滕怡静提的,她是主动的一方。她以为他们是和平分手,却没想到要放下他,放下和他七年的感情,这么难。   不知不觉,烤串已经全部上齐,摆了一整张桌子,滋滋冒油,很是诱人,可滕怡静和唐秋水却始终都没有伸手去拿。   滕怡静在讲一个很悲伤的故事,唐秋水在看一个被烈酒呛得流眼泪的人。   “我准备撤诉了。”故事的末尾,滕怡静说到了她和冠圆街道的这个案子,“新北花苑这个房子是我和他一起买的,本来是想作为婚房,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住下去的必要了。”   滕怡静释然地笑了下,面孔平静似春雨方歇的午后,“我已经把房子卖出去了,很快就会搬走。”   唐秋水静静听完了她的话,心里难受极了,垂下眼:“抱歉,没能帮到你。”   滕怡静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为难。你要是早点说你接受了街道的委托,我一定不会让你帮这个忙。”   唐秋水懵然抬眼:“你……你都知道了?”   “嗯,今天开庭,法官确认双方当事人信息的时候,提到了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唐秋水脸上的讶异更重。   滕怡静也有些意外:“你好像不知道这件事。”   她不知道。   法官提到她的名字,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寄过去的委托书和所函上有她的名字。   唐秋水整个人僵住。   梁渠从来没写过她的名字,她以为这次也一样。结果偏偏这次,他写了。唐秋水这三个字在被告代理人的横线上,梁渠的旁边。   这样的话,那唯一一个可以帮她开脱的理由也飞走了。从开始到结束,她就像在履行一个自始无效的合同,一步错,步步错。   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第25章 日记本   滕怡静约了搬家公司的人,接到电话后,她匆匆和唐秋水告别,先回了小区。   夜色如潮水涨起。   唐秋水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一路踢着一个压扁了的易拉罐,走走停停,哐哐当当,心跟着空罐在流浪。   途中,她停下来给唐燃打了个电话,问他和冷月是否还好。同样是相恋七年,她有点怕他们的感情和滕怡静一样,无疾而终。   唐燃不知道他这妹妹突如其来的伤感是怎么回事,笑了一下,让她放心:“我已经准备求婚了,只要她点头,随时去领证。”   “那就好。”唐秋水舒了一口气。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八点,一进门,唐秋水无语至极。   她其中一个合租室友,男的,又双叒叕不穿上衣在客厅走来走去。   这情况唐秋水遇到好几次了,每次都是翻个白眼忍过去,但今天她心情不太好,不想再惯着他,直接开口喷:“喂,这是你自己家吗,整天赤身裸体地在这瞎晃,你到底有没有公德心?”   像这样的陌生人合租,除了公共区域共用,室友之间基本都不会有什么其他的交集。男人似乎没想到唐秋水会突然出声,他呆着“额”了声。   “额什么额,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材,怎么好意思就这么跑出来的。”唐秋水看着他这副不检点的死样就生气,又想起他做的一些事情,攥紧拳头继续喷,“不穿衣服就算了,还把热水器的温度调那么低,40度,你是想冻死谁?”   这辈子没这么英勇过,唐秋水对此刻的自己肃然起敬。   反应过来之后,男人也不甘示弱,反问回去:“那你调到50度就正常了?你看看现在几月份了大姐。”   “……”   两个人互不相让地对线了好几个回合。唐秋水好歹先前是辩论队选手,加上她本就占理,吵架一点不带怕的。最后是男人自知理亏,回房间穿好衣服走出来,保证以后不会再光着身子出卧室。   唐秋水暗叹一声:还是得发疯才能解决问题。   在热水器的问题上,经过协商,二人决定各退一步,折中,水温调到了45度。   回到房间,唐秋水先是托着腮,茫然地在书桌前坐了会。理清思绪后,她从包里掏出了电脑。   —   北山公园。   崇城十大公园之首,在H大研究生校区对面。   这个点,正是游客最多的时候。有成群结队跳广场舞的叔叔阿姨,有从外面实习归来的H大的学生,也有手牵着手散步消食的三口之家。   不过最热闹的地方,当属一间凉亭。   凉亭里安着月光灯,灯下有两个人正在下象棋。一个年纪轻轻,一个年纪稍大,周围挤满了观棋不语的看客。   二人战况正酣,目前看来,是年长的那个棋高一筹。   梁渠也在公园里,他身着一套黑色的运动衫,穿行在一条人少的小道上,手上有一条牵引绳。   他在遛狗。   梁渠住的地方离北山公园很近,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到公园里遛狗。   今天的棒棒精力格外充沛,撒腿跑了好长时间都不累。溜的时间差不多了,梁渠手上施了些力道,示意棒棒停下来。   棒棒是梁渠领养的一只比熊。它全身毛茸茸的,像团圆卜隆冬的雪球。性格也很乖,很亲人。但有个问题是,它在两岁以前都不会开口叫。梁渠带着它去看医生,医生说身体健康,只是晚慧而已。需要主人多一点耐心,多一点引导,时间到了它自然会开窍。   某一天,梁渠下班回来后,棒棒突然跑到他脚边无比清脆地“汪”了一下。听到那一声和别的小狗并无差别的轻吠,当时疲惫了一整天的梁渠感动得快落泪,蹲下来揉着它的脑袋说了很多遍“棒棒好棒”。   对棒棒都能如此,为什么那天在办公室会对唐秋水会发那么大的火呢?   想到这,梁渠半蹲下来拍了拍棒棒的脑袋。棒棒马上立起两只后腿,跳上来亲昵地蹭他。   看着它那双又黑又亮、毫无尘杂的眼睛,梁渠心一动,不由低声问了句:“我是不是对她太凶了?”   “我应该好好和她说才是。”其实那天唐秋水走出他办公室没多久,梁渠就冷静下来了。后来他深刻反省了一番,又忍不住替自己申辩,“她是第一次做实习律师,那我不也是头一回带实习律师吗。”   “平时不声不响地什么也不说,就知道坐在工位上埋头敲字,那我怎么知道她都在想什么。把她的名字加在委托书上,我以为这么做她会开心,结果她给我整这一出……”   复盘的时候总是清醒的,可争吵当时很难控制情绪,急了就会说重话。   现在的情况是,两个人路数一致,都挺倔,谁也不愿意先低头,各自行使着手上的先履行抗辩权——   你不说,我也不说,我要你先说。   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要不,我先找她说?”梁渠不太确定地看着棒棒。   棒棒貌似真的能听到他心里的想法,汪汪叫了两声。   梁渠当机立断,单手把狗抱起来,走到旁边的长凳上坐下。   他正想去微信里面编辑消息,手机里先跳出来一条短信提醒:实习人员唐秋水刚刚上传了这周的实习周记,请您及时查阅、点评。   梁渠有预感,他想说的、想听的话,这篇实习周记里都会有。   梁渠点进律协官网,打开了这篇实习周记。   「这一周,七天,每天的天气都很差。   心情不好却不是因为遇上阴雨天,是因为身边发生了太多事情,桩桩件件都被我搞砸。   我左右摇摆,立场不明,还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没做错。   一场中期笔试打得很多人措手不及,我却满分通过了。说这个并非在炫耀,我得感谢这只是一场笔试,否则我的成绩肯定不及格。因为尽管我背了很多法条,但其中的知识点完全没有掌握。   被发现后,有个人站出来指着我的鼻?s?子把我狠狠骂了一顿。被骂当时我觉得好生气,气到不由自主地说出一些不理智的话来。等我冷静下来之后,怒意亦未消半分。   但我心里很清楚,我生气不是因为这个人说得不对。恰恰相反,而是因为他说得都对。我只是耻于承认我做错了,没人愿意自证有罪。   当我看到更多,了解更深之后,才终于肯坦诚。我愧对自己,愧对手上这本实习证,也愧对现阶段的我还只能参照适用的律师法。   哦说到法,有一点我不能认同他。他说“法律是属于少数人的东西”,这话说得不对,因为——   当法律还不能称之为法律,仅仅是个草案的时候,就知道竖起耳朵听取来往各路行人的意见。不论来人是男是女,是贫是富,是清洁工还是大学者,它都笑脸相迎。   它谦逊而不傲慢,公正而不偏袒,普遍适用而非少数人私有。   从制定到公布,它一直坦坦荡荡地面对生活在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可以以它作武器,为争取自己的权利而斗争。   滕怡静是个例,但又不完全是。我相信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个滕怡静。明知蚍蜉撼树,明知输多赢少,明知不可为也偏要去为。   正是因为有他们,热血无畏地站在了这一方法庭之上,把那些深刻的问题、尖锐的矛盾统统亮出来,让更多的人听到看到,去关注去思考。   渐渐地,站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个体变成群体,少数变成多数。这样,我们国家的立法才有机会变得更加完善。   我钦佩他们,羡慕他们,渴望加入和成为他们。但是学法知法崇法用法的我,反倒缺乏这样的勇气。   我想错了,我以为只要有本律师证,拿张委托书,就光明正大地站在了台前。   原来不是,我们一直都只是在幕后。   滕怡静他们,才是舞台上真正的主角。」   北山公园里,灯昧如星,树影若藻。   不远处,坐在凉亭里对弈的两人,原本处于劣势的一方突然冒进走了一步险棋,对手被反将一军,局面瞬间逆转了。一旁观者无不对这一妙手拍案叫绝。   梁渠一字不落地读完了这篇周记,轻轻摸了摸怀里棒棒的脑袋,勾起唇角:“唐燃果然没骗我。” 第26章 特别法   一年前,京州匡义律师事务所崇城分所新晋一位年轻的合伙人。在一众做破产清算、争议解决业务的合伙人中间,他显得有些另类。   升合伙人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扩大团队规模。好吧,没那么高大上,因为“团队”里除了他没别人。就是凡事亲力亲为这么多年了,他想招个助理帮自己分担一下工作。   于是他让行政谭思在崇城律协官网上发布了一则招聘公告,自己也编辑了一条招聘消息发到了研究生同学群,想看看同学能不能给他推荐优秀的应届毕业生。   招聘信息上有匡义的大名,不出两天,这位合伙人的邮箱就收到了近两百份简历,一份比一份好看。   正纠结地不知道选哪个的时候,微信里收到了一个老同学发来的消息。   唐燃:简历-唐秋水.pdf   梁渠:?   唐燃:你不是在招助理吗,这我堂妹,给个面子,安排个面试。   其实梁渠跟唐燃并不熟,只知道班上有这么个人,毕业之后考去了法院。   梁渠才不理他:凭什么?   唐燃嬉皮笑脸:同学一场。   梁渠:总共说话不超过十句的同学?[微笑]   这……唐燃尴尬改口:我堂妹很优秀的。   梁渠:你知道崇城最不缺什么吗?   唐燃:什么?   梁渠:四条腿的豪车和两条腿的法学生。   唐燃:……   梁渠:优秀的人多得是。   唐燃继续改口:她不但优秀,还很可爱,只要和她相处过没人会不喜欢她。你信我,你见到她也会喜欢她。   ……无语了一下,梁渠认真和他说:唐燃,我是招助理,不是招女朋友,我要的是专业。   唐燃:她专业啊。不止专业,还很热爱法律。这么说吧,她虽然年纪轻,但从她身上你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梁渠没再回复,似是铁了心要拒绝他。   唐燃破釜沉舟,搬出激将法:罢了罢了,我早就听闻匡义有名校情结,还搞学历歧视,看来此言非虚。既然梁大律师也只看重这些东西,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殊不知歪打正着,梁渠就吃这套,他当即点开简历。   遇目一霎,女生的蓝底一寸照片被贴在顶处,眉梢弯如勾月,笑眼明亮洁净,两边漆黑发丝整齐别于耳后,端静如一捧初开的雏菊。   梁渠很快地往下扫了眼专业、特长、校园经历等内容,并没有多出彩的地方,就仿佛在看一个一般法——   笼统,无差别,千篇一律,没有任何记忆点。   目及最后一行,梁渠才找到了那个让他眼前一亮的特别法。   女生写了两句座右铭,以法律二字打头:   “法律不是嘲笑的对象。   法律必须被信仰,否则它将形同虚设。”   这份简历发给唐燃没几天,唐秋水就收到了一条让她开心到原地转圈的短信:   「唐同学你好,我是匡义律师事务所崇城分所的合伙人梁渠,诚邀你于本周五下午三点来我所面试,地点崇城C区协茂大厦22楼。」   —   新北花苑十七单元楼四楼。   唐秋水提交完这篇实习周记就退出去了。只不过在洗完澡回来,关机之前,她忍不住又登进去看了一下,发现状态从「已提交」变成了「已点评」。   这说明梁渠已经看过了,并且对她写的东西发表了意见。   唐秋水莫名紧张了起来。   他在里面写了什么呢,不会写了一大段骂她的话吧。那天在办公室他骂得挺带劲儿的,说不定还有要补充的点。也不知道他会给她这周的表现打多少分,会不会直接不及格?   坐在椅子上胡思乱想了半晌,唐秋水才惴惴不安地点开「查看」按钮。   看到指导评语的那一刻,唐秋水咬着手指,想哭又想笑。   她的带教律师给她打出了有史以来最高的分数,和她的中期笔试成绩一样——   100分。   这个数字,像一个完美无缺的圆,瞬间将空落已久的胸腔填满。   在分数下面,还有一句话,以第三人的口吻发出,像是对唐秋水说的,又像是对自己说的:   「“法律是属于少数人的东西”,说这话的人,我感觉他不太懂法理,建议回法学院重修一下这门课。」   这一晚,毫无悬念,唐秋水还是失眠了。不过,听着外面震天响的施工噪声,她既没有烦,也没有恼,反而越来越兴奋。   她甚至从床上爬起来,把换下来打算机洗的衣物拿去卫生间一件件地手洗。一不小心倒多了洗衣液,绵密的泡沫从盆里漫溢不止,漂了十来次才漂净。双手浸在凉水里,一系列重复的动作让她觉得很解压。   折腾到凌晨四五点,才终于有了困意。还好今天放假,她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补觉。   殊不知计划赶不上变化,早上九点多,睡梦中的唐秋水被小区的大喇叭通知吵醒。   这喇叭开了循环播放,一句话反反复复地说,用崇城方言:“早上9-11点,居委办公室门口有公益法律咨询服务,有需求的居民,可有序入场,请互相转告。”   拿喇叭的人应该是在整个小区里巡回,喇叭里传来的聒噪男音忽大忽小,时高时低,戴上耳塞还是隐隐约约能听见。唐秋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忍了一个多小时,根本睡不着。   实在受不了了,唐秋水干脆趿起拖鞋,气冲冲地跑下楼扔垃圾。顺便去看看到底是哪个劳模同行端午假早上不睡觉,跑这鬼地方来提供咨询。   今天有太阳,但阳光并不刺眼,透过层层树隙洒下来,如一颗颗细小的种子,落地生花,无色无味。有人走过,花便立时谢了,化成幽幽黑影。   唐秋水之前没去过居委办公室,但这地方并不难找,人多的地方就是。   循着声音往前,右拐,很快就看到小区第二排单元楼中间乌泱泱地聚了一群人,一个个嘴里都讲着崇城话,热闹得像是来到了庙会集市。   人群的最外围,立了一块易拉宝,上面竖着写了“公益法律咨询”几个大字。   唐秋水挤上前,踮起脚,够着看。看到最里面咨询位上坐着的那个人,瞬间傻了眼:“梁……梁律师??”   梁渠闻声抬头,眼神散漫如阳光的游丝,越过人群,在女生惊诧的脸上落定:“这位居民,需要法律咨询服务么?”   【小剧场】之“内推”   毕业即待业的法学生唐秋水把简历发给唐燃的第一天。   秋水满心期待:燃哥哥,你同学怎么说呀?   唐燃:还没回复,人家是大所合伙人,忙呢。   秋水:嗯嗯嗯!   第二天。   秋水有些着急:燃?s?哥哥,有消息了吗?   唐燃:别急啊,再等等。   秋水:哦好的。   第三天。   秋水快哭了:燃哥哥……   唐燃装死,已读不回。 第27章 柠檬鱼   众人齐刷刷地回头看过来,唐秋水尴尬到恨不得请外面的施工队过来帮她打个地洞钻进去。   她牙没刷,脸没洗,穿了身印着卡通图案的睡衣睡裤,就这么蓬头垢面地出来了。   她万万没想到这个搅她清梦的劳模居然是她认识的人,这人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和她搭讪,引得她被一群人行注目礼。   好在唐秋水演技精湛,赶紧装不认识,疯狂摆手:“不需要不需要,我就是路过随便看看,你们继续。”   众人又齐刷刷回过头去,围着梁渠七嘴八舌,喋喋不休,尽说些该适用民法典婚姻编的家长里短。   唐秋水这才松了口气,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还有半小时左右咨询就要结束了。   她回家洗漱好,换了身衣服,在小区里晃了一圈。等到十一点到了,她才回到居委办公室那里。   方才聚在这里的居民已经全部离散,只剩梁渠一个人站在桌边,在收拾东西。   唐秋水总算可以上去找他说话,她有些别扭地主动开口:“怎么是您?”   梁渠停下手里动作,浓眉上挑,反问一句:“不能是我?”   唐秋水咕哝着打出一记回旋镖:“您说过不会自砸招牌。”   这才帮街道赢了场官司,转头就跑居民这里做公益咨询,这操作她看不懂。   梁渠笑:“这怎么是自砸招牌,这是做好人好事。”   唐秋水淡淡“哦”一声。   梁渠跟她说实话:“这个活动是冠圆街道办组织的。”   唐秋水微微睁大眼睛,一时敌友难分。   一个因信任危机被民众推上行政诉讼审判台的被告,结案之后又不计前嫌地跑来造福于原告,这和她以往见到的对抗性案件都不一样,输赢像是变得无足轻重。   唐秋水陷入疑虑。她想起不久前梁渠说过的那句“行政诉讼,不以成败论英雄”,当时只是一言蔽之,往深了追问,行政诉讼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原被告双方又是什么关系。   女生沉思的表情认真又执着。   梁渠没有出声打扰或点拨,因为这不是一个可以由他直接公布答案的题。准确来说,这题根本没有一个标准答案,需要自己去体念去感悟,找出最能说服自己的解。   一时找不出也没关系,还有下一个案子,下下一个案子,很多很多个案子。   唐秋水运转的思维呈絮状,纷纷扬扬,断断续续,不成体系,最终被桌上摊开的一大堆A4纸按了暂停键。她看到每页纸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这些都是梁渠所做的咨询记录。   有些人一大早就过来工作,而有些人却还在呼呼大睡,都不知道谁是老板谁是助理,唐秋水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您怎么没和我说您要过来。”   要是他提前说了,她可以来帮忙的。她应当来帮忙的,肯定会来的。   可能他想说的吧,只是没有机会,不知道怎么说,因为今天之前他们两个还在吵架,搞得老死不相往来的。   看着女生脸上有些较真又有些纠结的表情,梁渠唇畔起弧,转而低头看了眼腕表:“不打扰员工睡觉。”   要是以前那个对夜间施工的存在毫不知情的梁渠,说这话一定在揶揄她。可现在,似乎真的是老板在体恤下属。   “人还怪好的嘞。”唐秋水鼓起嘴嘀咕了句,声音小得只够自己听到。   可惜,还是打扰了。梁渠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公益咨询宣传阵势这么大,这么受欢迎。两个小时里,不停有居民跑过来问问题,他回答得口干舌燥,快累死了。   终于结束了,梁渠把桌上的东西都塞进包里,利落地一拉拉链:“行了,我走了。”   “哎等一下,”唐秋水当然不能这么放他走,想着到饭点了,她提议,“我带您去附近吃个午饭吧。”   算作招待?补偿?抵过?说不上来。   用法律术语倒是可以很快定性,这样的宴请叫作好意施惠。一种情谊行为,可失约,可赖账。   当然唐秋水不会这么干。事实上她也没机会这么干,因为最后是梁渠付的钱。不过她发出这则邀请当时不知道会让梁渠破这个费。   二人去了小区附近的汇全广场。   这是一个开了很多年的地下广场,里面有一家大型品牌折扣店,唐秋水经常会过来逛一逛,淘点物美价廉的过季衣服。   “您想吃什么?”唐秋水边看大众点评,边征求梁渠意见。   梁渠说:“我随便。”   “……”   随便,就是不挑,什么都可以。可是这个词只是听起来率性而已,其实很让人惶恐。尤其是上级对下级讲出来,到底是不是真的可以随便,不知道。   唐秋水垂头默默挑了几个评分还可以的餐厅,比较了好一阵,最后举起手机,一锤定音:“那就吃这家吧,柠檬鱼火锅,新开的,我看好评还挺多的。”   梁渠点头:“行。”   可能因为是节假日,再加上店铺刚开业,中午的顾客还挺多。   两人落座后,服务员上来给他们倒水。唐秋水指了指小程序菜单上的一个推荐锅底,问:“这个里面没有辣椒的吧?”   服务员迅速瞥一眼,微笑着摇头:“没有。”   唐秋水这才放心点了加购。   服务员走后,梁渠咳一声,似在澄清什么:“也不是一点辣都不能吃。”   额……吃个微辣额头都能冒汗的人还搁这逞强,菜又爱玩,死要面子。   唐秋水笑了下,并不拆穿他,还主动揽锅:“嗯,是我,我不能吃。”   梁·傲娇·渠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唐秋水继续低头看菜单。因为这个锅底里面本来就有很多肉和蔬菜,为了不浪费,她就另外单点了两道菜,很快下了单。   放下手机后,她听见梁渠在对面开口:“那天,我话说得有些重了。”   唐秋水抬头,对上一双正朝她直视而来的,清可见底的眼睛。   而这句话,似是打了很久的腹稿,又似是脱口而出。   唐秋水摇了摇头:“没有,本来就是我做得不对。”   “那我也不该这么大声。”   “应该的,您是为我好。”   “有些话,我说得也不对……”   “不不不,您说的大部分都是有道理的……”   餐桌上的两个人,一个在给对方致歉,另一个在给对方铺台阶。相视一笑间,冰雪遇春风,冻僵的关系在双向的软言好语中彻底破冰。   锅底很快被端上来,煮了没一会就开了。柠檬清新,鱼肉鲜美,这两者搭在一起,竟在舌尖撞出一番奇妙而又恰到好处的化学反应。   好好吃!唐秋水在心里默默点赞,为自己选餐厅的眼光,也为面前的这道佳肴。   梁渠看向正用小勺子一点点舀着汤喝的女生,问:“昨天晚上还有噪声吗?”   没想到他还会提这件事,他的表情也不像是要问责,而像是事后采访,心平气和。   唐秋水搁下手里的餐具,为了腾出食指去点自己的黑眼圈:“当然有啊。您不知道,现在施工队恨不得把撤诉裁定的复印件贴脑门上,钻起来更嚣张了呢。”   听她说到撤诉裁定,梁渠笑:“还是在怪我?”   ……怎么敢。其实唐秋水心里很清楚,这和梁渠关系并不大,真正给施工队背书的不是他。只是,她暂时没办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所以当听到梁渠说“就算滕怡静赢了施工也不会停,何必呢”的时候,唐秋水很是不平:“这不科学。”   梁渠抿了一口水,给出的理由无懈可击:“没办法的事情,白天施工影响交通,只能晚上赶工期。”   “那附近居民的权益就不重要了吗?”唐秋水挺直上身,一字一句道,“我们的城市建设究竟是想提升居民的生活质量和幸福指数,还是让居民变得更加不幸?”   她问出了一个极易被忽视的问题,也是最需要面对不能逃避的问题。   思考片晌,梁渠轻轻放下手上的杯子,回答:“不幸只是暂时的。”   和建管委工作人员的口径一致。对暂时的不幸置之不理,投放一条长线,线的彼端是一钩香饵,诱人去咬。咬下去就会有光明美好的未来,只要……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唐秋水叹了口气:“只要忍耐一下就好了是吗?可这对我们公平吗?”   公平,一个太宏大太理想化的词,它是各大法学史学政治学著作中奥义极深的铅字,它无法仅用只言片语来定义,它需要穷尽一生去追寻和探索。   时间忽而淌得很慢,周遭的人声,锅气,日光,统统变得模糊了起来。只有梁渠一个人的声线通透而清晰,他说:“公平正义,需要牺牲。”   八个字,令难解的愁绪冲破樊笼,万道霞光破云而出。   唐秋水没再问“为?s?什么牺牲的是我”这种蠢问题。因为她明白,牺牲的不仅仅是她,也不仅仅是新北花苑这个小区的居民。全国上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每一条通畅平坦的大道后面,都有人在牺牲。   这是个随机事件,不知道下一个牺牲的是谁。可又是个必然事件,下一个牺牲的可能是你我。是每一个个体的牺牲,成就了这么一座城,和这么一个国家。   想明白这一点后,孰是孰非变得不再重要,唐秋水现在就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她张开手贴在半边嘴角,往梁渠的方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那您悄悄告诉我,这个工程到底是不是国家秘密?”   看着女生一眨不眨的黑亮双眸,梁渠眉梢略扬,呵笑出声:“我怎么会知道?”   【小剧场1】之苦尽甘来   一个月后,421工程终于竣工,长长的双江路焕然一新。唐秋水踩在上面,仰天呼吸了一大口空气,嗅了一整个肺腔的泊油味道——   啊!这公平正义的味道,真的好上头!   【小剧场2】之泰极否来   某天晚上,梁渠住的小区外面也开始突突突地钻。   翌日,梁大律师顶着俩黑眼圈来了律所。他把助理喊到办公室,气势汹汹道:“准备写起诉状,立刻马上。”   唐秋水:“?告谁啊?”   梁渠:“施工队,建管委,街道办,区生态环境局……不管,能告的都告了,还有没有王法了一天天的……”   哐当一声——   呀,谁的招牌被砸了? 第28章 手工粽   端午,唐秋水待在崇城没回家。因为假期的最后一天,她要去H大研究生院参加一个律协组织的培训讲座。   一开始是抱着学习的心态报名的,结果到了培训教室之后,看到投影仪的ppt首页写着“行政行为的合法性审查”这几个大字,唐秋水立刻就萎了。   早知道培训课题是这个,她就不来了。这方面的东西她还用得着接受培训吗,她就是专门做这个的啊。说句不谦虚的话,这个课题的主讲人,她上她也行。   兴致寥寥,唐秋水选了个靠后一点的位置坐了下来。   主讲人很快进了教室,唐秋水只在他入场的时候匆匆瞥了他一眼。   年纪不大,应该三十来岁,也可能还不到。穿了一件黑色的修身衬衫,两边袖口卷到小臂的位置,衣服的颜色把他衬得很白,配上薄薄的金框镜片,唐秋水几乎一下子就能把他代进但书的小说男主——   黑白通吃的斯文败类型。   当然这样的想法只在脑中一掠而过,唐秋水始终秉持“二次元是二次元,三次元是三次元,后者不可染指前者,前者永不塌房”的信念不动摇。   没说几句开场白,培训就开始了。   这个主讲人的口才还不错,节奏把控得很好,审查的关键点也提炼得很到位,还能间或玩个梗活跃气氛。可惜,底下的听众并不买账,一个个都在埋头做自己的事情。   可以理解。因为虽同为对抗性案件,但行政诉讼确实没有刑事辩护和民商事法律实务有意思,没有谁愿意一直听人念执法条例、管理条例、绿化条例这些干巴巴的东西。   唐秋水也不例外。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变得越来越不专心,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默默倒数讲座结束的时间。   身体虽在教室,心早已在窗外的蓝天白云里展翼了。   正昏昏欲睡时,“法盲俏佳人”的群里跳出来一条时简的消息。   因为端午放假,时简和江荔枝各回各家,各自忙着会亲见友,群里已经两三天没人说话了。   时简突然发的这条消息看着神秘兮兮的:家人们,我要发笔小财。   唐秋水秒回:什么财?   时简:呆逼。   唐秋水:?   这个女的动辄出口成脏,江荔枝忍她很久了:有些人能不能注意素质,不能的话跟我一起缩写行不行?   素质人时简迅速撤回,发了个[冷汗]的表情:抱一丝,是代笔。   其余二人还是扣问号。   时简娓娓道来:有个村书记贪污,一审法院判了十年,一分检认为量刑畸轻,提了抗诉。这个案子很快要上崇城高院,辩护人那边坚持做无罪辩护,需要一份专家意见,我给H大的刑法教授代笔。   这段话的信息量太大,此时此刻正坐在H大主教学楼里的唐秋水腾地一下坐直了,好像干这大事的人是她似的,心里切切实实地紧张起来。   江荔枝艾特时简问:这种事怎么轮到你的啊?(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单纯好奇)   时简自己也觉得有些离谱,她区区一个普通一本本科生何德何能,不过这活儿还真就砸她头上了:一个辩论队学姐介绍的。秋水应该认识,就是咱院队前前前副队长。她后来不是保研H大了吗,这专家意见就是她导师出,老师让下面的研究生一起写。   唐秋水搞不懂了:那学姐为啥不自己写,还外包给你干嘛?   时简说:因为太赶了,要求一周之内写出来。她白天要去律所实习,晚上还要写课程论文,没时间写,她那些同门都没时间。   唐秋水玩了个谐音梗:哦~所以找了你,时简的时间应该很多吧。   江荔枝:……   时简:……   有点冷。   时简又补充了一句,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说服别人:哎呀没事的,我也就帮忙写个初稿,那教授肯定会改的啦,毕竟最后是署她的名,她肯定不会随便签字的。不说了,我现在就上知网down文献。   她这话说完,群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唐秋水把手机倒放在一边,思考起时简说的这个贪污案来。想着想着,她发现,关于该罪,现今的她只能记起一些碎片式的知识点。因为脱离刑法课堂太久,因为没有接触过刑辩实务。   曾经的刑法学生唐秋水一时有些茫然无绪。不过她很快搓了搓脸颊,将脑袋里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赶走,不再去想。   讲座进行到一半,主讲人居然设计了互动的环节。他以一则真实的砍伐树木案为题,问应该从哪几个方面进行审查。   底下的听众都超有默契地把头埋低。只有唐秋水低头的动作慢了半拍,还好死不死地往讲台看了下,成功和主讲人搜寻猎物的眼神会师。   主动送上来的怎么可能给放跑了,男人眼底含笑,热情发出邀请:“那就请这位同学回答一下吧。”   ……自作自受。逃是逃不掉了,唐秋水只能硬着头皮站起来。   不过好在这题她会。上个月她第一次跟着梁渠去堰桥街道参加重大法审的会议,其中一个案子就是砍伐树木。所以她丝毫不慌,口齿清晰地将那日所学成果全部说了出来。   主讲人大概没想到她能这么对答如流,甚至青出于蓝,脸上流过一丝惊异后又很快转为首肯:“你还挺懂的。”   唐秋水脑子一抽,上下嘴唇轻松一碰,来了句:“实践是最好的老师。”   主讲人笑了下,不置一词。   等落座后,唐秋水才反应过来,她刚刚那句话是不是欠妥当,有点在内涵他纸上谈兵的意思?   抬头觑了眼讲台上的男人,他似乎一点没受影响,看着ppt继续往后讲。   “算了,内涵就内涵吧,”唐秋水暗忖,“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坐立难安地熬到了讲座结束,唐秋水迅速收拾好东西,跟着人群往外走。讲台那一小段距离,为了避免和主讲人眼神接触,她是连推带搡加速通过的。   推开教学楼铁门,烈日,宽叶,树影,遮阳伞,橘子汽水……各种夏日元素被迎入眼眸。   终于可以闲下心来好好观赏这座研究生院了,唐秋水的脚步变得欢悦无比。   H大内的建筑多为暗红色,门窗呈拱状,每层走廊围有镂空的栏杆,颇有古色古香的韵味。图书馆门口有一块大草坪,草坪中央有两只猫正在嬉闹,一只三花,一只狸花。   路边是三三两两出来觅食的女学生,个个打扮得青春靓丽,似梭游于花丛的粉蝶。唐秋水虽已毕业将近一年,但她混入其中,毫无违和感。   她好喜欢这里。再往大了说,是她好喜欢校园。   园内和园外中间似有一层结界,不论园外有多复杂,多不可理喻,园内的诗情良景始终不染。停伫其间,脑中会自动浮现出矗立的高塔,广场的白鸽,初出田地的棉……种种洁净柔活的联想。   走近食堂,风起,一阵浓郁的箬叶香气直直往鼻下钻,浓郁到仿佛置身远山竹林,满目皆是翠拔的绿。   随机找了个同学问了下,同学说是食堂阿姨做的粽子,每年端午都做,咸甜口都有。说着还给唐秋水指了指,说食堂和面包店都可以买到。   唐秋水道了声谢,拐进了食堂后面的面包店。   果然,架子最下面一层摆满了粽子,粽子上缠着颜色不尽相同的线,?s?用以区分不同的口味。深色的是咸口的,浅色的是甜口的。   唐秋水先去收银台问了声:“请问这里可以刷支付宝吗?”   因为有些学校是只能刷校园卡的,唐秋水的本科N大就是这样,校外人士要想在学校消费必须借本校学生的卡才可以。   听到老板说“可以”,唐秋水这才转过身,弯下腰去挑选。   本只想买两个回去当午饭的,结账的时候,忽然想到刚刚那个同学说“每年都做”。于是她又转过去拿了几个,咸甜参半,并让老板帮忙用印着H大logo和校徽的盒子装了起来。   假期结束,第二天早,这盒粽子被放在了梁渠的办公桌上。   等看到的时候,梁渠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他的助理在工位上和他打完招呼后,会露出那种要笑不笑的表情。   就仿佛在……为一个人准备生日礼物。想保留惊喜,可又忍不住跑去寿星面前各种暗示:我正在为你准备惊喜哦,你给我狠狠期待叭!   是封存和剪彩,两种看似抵牾,但其实并不冲突的情绪在作祟。   梁渠弯了弯唇。打开包装盒,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明黄色的便利贴,中心写着“端午安康”四个字。字迹清秀,下笔有力。   视线往下,看见右下角拖出来一个小尾巴,很像合同正文里写不下的内容,以附件的形式加在了最后:   「粽子口味详见该贴反面~」   这个俏皮的波浪号让梁渠脸上的笑意加深。   他遵照执行,把手上的便利贴翻了个面。反面写了五六行字,格式一样——   左边是粽子线的颜色,右边是粽子的口味,中间以破折号相连,一对一映射。   全部看完后,梁渠把便利贴原路放回,盒子重新装好放在一边。就像是拿一口软木塞把打开了的酒瓶重新盖紧,只要重复这个动作,后面每次开封都是第一次。   中午的时候,唐秋水收到了两条老板发来的微信:   「谢谢,粽子很好吃。」   「今天下午一点半跟我出去。」   唐秋水正看着一条朋友圈窃笑,收到消息后切到聊天界面,回了个“收到”。   她回的是他发的下一句,工作上的事情。至于上一句该怎么回,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措辞。干脆不回,反正也是顺手买的。   吃完饭稍稍休息了一会,一点半准时出发。   到了车上,梁渠说,他们要去的是华新街道,有个拆违的案子要委托他们。具体案情目前还不清楚,到了之后会有专门的人和他们对接。这个人是法制科的科长,姓肖。   唐秋水多以“嗯嗯”回应,并将这些信息一一在心中记下。   很快抵达,进了会议室。   当看到沙发椅上坐着的那个人时,似有一道闪电从天劈下,被劈中的唐秋水顿时呆若木鸡,脚底结冰。   抓马,翻篇未遂,时光倒流……颅内错乱地闪过这些词语。   男人站起来,徐徐走上前,和梁渠握手:“梁律师,好久不见。”   梁渠同样以职位称呼他:“肖科。”说着偏头介绍他身侧的唐秋水,“这是小唐,我助理。”   女生还傻愣着做不出任何反应,这位肖科长已再次将眼神挪移至她面庞,唇微勾:“又见面了,唐同学。”   【小剧场】之朋友圈   中午,梁渠拒绝了周南的约饭,他直接在办公室吃的。开吃之前,先拍照发了一个朋友圈,文案如下:   「时隔多年,再次尝到了母校的蛋黄肉粽。」   底下的点赞评论如云,赠与人唐秋水刷到后,也笑着点了一个。   没多久,「发现」那里多出一个红点,是共同好友的评论:我也想吃,能不能帮忙代购?   晚上再去看时,这条评论已经无影无踪。   唐燃:我竟然被删评了???   梁渠:讨厌没有边界感的老同学。 第29章 阳光房   “各位上午好,我叫肖云谊,现任崇城C区华新街道办法制科科长,很高兴受邀来和大家分享一些行政执法的实务经验……”   但凡昨天的唐秋水留注意力在讲台上多停几秒,这时的唐秋水也不至于如此惊讶。   其实后来仔细想了想,思路打开后,倒也没那么大惊小怪了。毕竟法律圈子就这么大,是她那个“以后不会再见”的想法格局小了。   只不过当下这一瞬,唐秋水是措手不及的。   梁渠以为,他助理和肖云谊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才对。可肖云谊这熟稔的打招呼口吻,以及女生脸上明显僵硬的表情,都说明他们在此之前已经见过。并且其中一方,对另一方出现在这里有些始料未及。   “你们认识?”梁渠这话是看向旁边的唐秋水问的。   “嗯,就昨天。”回答他的却是对面的肖云谊,“在H大研究生院,唐同学去听了一场讲座,我是主讲人。”   男人说话时脸上始终带笑,和在讲台上如出一辙,偏白的肤色让他的笑容看起来纯良温润。但,唐秋水并不觉得他是个可亲近的人。相反,她潜意识里有点害怕他。   他就像个不常用的生僻字,让人看不懂。   是因为不熟吗?可就像肖云谊自己说的,这已经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了哎。   或许是她想太多。唐秋水勉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为自己疏忽大意导致的社交事故而感到抱歉:“ 不好意思肖老师,昨天在学校我没能认出……”   肖云谊却出口打断,跟抖烟灰似的将那些不愉快的回忆统统抖落,不计前嫌道:“我就说唐同学怎么对行政实务这么了解,原来是师从梁大律师。”   “……”   可真行,一句恭维话夸了俩,就是不知道里头兑了多少虚与委蛇。唐秋水有些接受无能,余光一瞥,却发现梁渠因为这句彩虹屁一下子笑开了。   ……呵男人。唐秋水当即抿紧嘴巴,不再吱声。   点到为止的寒暄。很快,肖云谊引二人在他对面的两张沙发椅上落座。梁渠也趁机把话题往正事上引:“您之前说,有段录音要放?”   “对,”肖云谊点头,接着俯身去向横在两排沙发椅中间的一张矮桌。桌上早早准备好了笔记本,上面插着u盘。他在触摸板上点了一下,“是我们的城管执法人员和相对人的通话录音。”   录音播放开始,会议室寂如信徒默祷的教堂。   开头是几声滋滋响,似漏出的电流,没有实质性的内容。几秒后,方出来一个嗓音嘶哑的男声:“老赵,是兴宝路5555弄305号102室的老赵吗?”   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下,而后冷漠“嗯”了声:“你说。”   确认身份后,男声变得雄浑了几分,似在立威:“老赵,你上个礼拜没有把东西拆掉,今天我和居委、物业又上了一次门,把法律文书放在你家装修工人那里了。你今天下午有空的话,到我这来签个字。”   最后那个命令式语气让那头的人再次沉默。这次沉默的时间有点久,因为组织了一段较长的话:“我现在和你把话说清楚,我不想再跟你为这个破事继续纠缠下去。你非要搞我的话,尽管去动员楼上的人,以物权法,相邻关系起诉我。我只接受法院到我家里来强拆,不接受任何调解好伐。”   “老赵,我没有在跟你讲调解,你搭的这个东西属于违法搭建当中的违法构筑物……”   “我不管你怎么定性,你拿到法院的强拆令再说。”   “喂,喂老赵?”   录音戛然而止。   刁民。   整段听完后,唐秋水脑中第一时间跳出来的是这个词,这个梁渠常挂在嘴边的词。   她吓了一跳,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陌生。她向来不喜欢听梁渠用这个词,可此时的她,竟也先入为主地用这两个字给录音里这位素不相识的“老赵”定了性。   还好它只存在于头脑中,是意思表示的胚胎,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个危险的想法折断,碾碎,扔进回收站,警告自己下不为例。   录音过于简单片面,难以窥见全貌,肖云谊遂从头开始介绍起这个案子。   “今年四月初,有居民到居委会投诉,称小区里有人违法搭建。居委当天就把这件事上报街道,街道的城管执法人员立刻联系小区物业经理,请他查询该业主的身份信息……”   相对人名叫赵巷,是涉事小区协和家园的一名业主,住在底层一楼。未取得建设规划许可,擅自在天井违法搭建。   案发后,执法人员先与赵巷就搭建情况进行了一次口头沟通,希望其尽快自行拆除,赵巷当时表示同意。   谁料一周后,居委会再次接到了居民投诉。执法人员来到现场复查,发现赵巷根本没有信守承诺,甚至还让装修工人给违建安装玻璃。   “执法人员进行了现场勘验,赵巷搭建的这个构筑物为钢质框架玻璃结构,东西北三侧分别固定在楼房墙体上,确认是违法构筑物……”   “构筑物?s?……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唐秋水第一次接触拆违的案子,肖云谊的这些用词让她云里雾里,完全想象不出这是个什么样的建筑。   她这个问句并未真正问出口,只是在暗自揣摩。可梁渠像是在她脑袋里装了监控似的,趁着肖云谊喝水的间隙,开口指点迷津:“俗称阳光房、雨蓬,装个洗手池可以洗手洗菜的那种,可以视为生活功能空间的延伸。”   “哦——”他列出的这几个具体物象让唐秋水立刻露出一抹豁然的笑。   肖云谊将对面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不着痕迹地笑了下,说:“看来唐同学的实践经验还是不太足啊。”   突然被cue,唐秋水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她不傻,这句话里的轻视和嘲弄意味不要太明显。   是,昨日她口不择言在先,说什么实践是最好的老师。可肖云谊当场表现得心无芥蒂,甚至一直到这话说出之前,他都保持着翩翩风度,现在却又抓住机会旧事重提,这操作有点儿像刑法中的事后防卫——   不法侵害结束之后,防卫人对着不再有侵害能力的侵害人狠踹一脚。这一脚,主观心态是故意。   唐秋水半晌不说话,僵若入定僧。   不知情的局外人梁渠看出了些端倪,笑了下,主动揽责:“我的问题。之前一直让小唐专注于文书工作,没有多带她去居委街道那边走一走,所以她这方面的经验是有些欠缺。”   啊……滴水不漏的解围。   如释重负之余,唐秋水的心莫名触动。她这才意识到,她根本不用这么紧张害怕的,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在这里啊。   虽然一起出外勤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梁渠从来都不会在这种场合让她局促为难。他既不会邀功,也不会甩锅,更不会责备,会用妥当的语言自如地应对各种突发情境。   即便她真的有错,那也得等回去,进他办公室之后,再作盘点清算。就像合同相对性,合同相对方之间的事情,不论好坏,都轮不到一个外人插足。   肖云谊眉微挑,收回望向唐秋水的眼神,翘起二郎腿,双手交叠搭在小腹前,以更加松弛的坐姿继续聊案子。   “执法人员现场开具了一份调查询问通知书,因赵巷当时人不在家,所以交由装修工人转交。当日下午,执法人员电话联系赵巷,告知其接受调查询问,赵巷明确表示拒绝配合,通话内容就是刚刚播放的那段录音。”   对上了。   所以开头那段录音其实是倒叙,是从正文里截取的一小个片段。一开始可能有些不清不楚,但说到这里,案件全部的调查处理和执法经过都已经很明朗了。   之后的发展是,执法人员做出了限拆决定书,被赵巷拒收后留置送达。赵巷针对这项限拆决定,向C区人民政府申请了行政复议,复议维持。赵巷不服,向崇城铁路运输法院提起诉讼,请求撤销限拆决定和复议维持决定。   今天请梁渠过来,就是要他帮被告之一华新街道打这个官司。   话毕,肖云谊起身拔掉笔电上的u盘,用中指平推至梁渠跟前:“办案材料都在这里,梁律师您回去看了就知道。”   梁渠屈身上前,接过来,微笑应下:“好。” 第30章 伏特加   夏至已过,气温越来越高,室内和室外完全是两个季节。从会议室出来这小段路,蒸感十足,走出了一身的汗。   一上车,梁渠和唐秋水就不约而同地开了一瓶矿泉水。   喝了几口,梁渠没急着走,先问她:“你和肖云谊怎么回事?”   唐秋水把昨天在H大听讲座的事情简单说了下,包括她和肖云谊发生的一点小“过节”。   梁渠听完什么也没说,发动车子往回开。   “梁律师,”唐秋水主动出声刺探,“您觉得肖科长怎么样?”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期待从梁渠口中听到一些不讲风度的评价。但在背后讲别人坏话不是美德,梁渠没有如她所愿:“挺好啊,毕竟是法制科的,沟通起来没那么费劲。”   只针对刚刚的工作沟通,不针对其他,公道客观。   唐秋水略显失望地说了句“好吧”。   梁渠听出来了,轻笑一声:“怎么,你有不同意见?”   -“有。”心里真正的回答。   “没。”给梁渠的回答。   心口不一。   梁渠有不少客户,派来对接的工作人员法律素养不是特别高,有些时候双方的交流不在一个频道上。但肖云谊很显然与这些人有别,正如梁渠所言,和他沟通起来一点不费劲。   这给他们的工作省了不少事。可,是不是有点太不费劲了。好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们就是那阵东风。   车内寂静了须臾。梁渠眼尾扫了眼,副驾驶座上的女生正看着窗外掠过的钢筋水泥发呆,他秒下结论:“你不是很喜欢他。”   ……有这么明显吗?   这一点唐秋水没法否认。肖云谊给她一种距离和压迫感,和他对视一眼,身心抵触,很不自在。而且……   回到两个人的熟悉空间让唐秋水放松了警惕,她不假思索,让不满的话一下溢出嘴巴:“他张口闭口喊我唐同学。拜托,我又不是他的学生。”   感觉到她明显不爽的情绪,梁渠淡淡说了句宽慰的话:“也就这个案子接触一下,后面应该不会再见了。”   “啊?”唐秋水猝不及防地转过脸来,“为什么啊,您以后不和华新街道合作了?”倒也不至于因为一个科长放弃合作伙伴吧。   “当然不是,据说肖云谊很快要调任。”   他用了两个模棱两可的词。据说,不知是真是假。调任,不知是谪是迁。不过不管哪种,这个人多半以后都和他们没关系了。   面对一个即将离开的人,很神奇地,人的忍耐性和包容性会增强。唐秋水“哦”了声,撇开这个话题,转而把注意力放在了梁渠的行车路线上。   这条路她走过好几次,不是回律所的方向。结合刚刚的会议内容,唐秋水直问:“我们是要去协和家园吗?”   梁渠侧来一眼:“去过?”   “嗯!”唐秋水瞬间挺直背脊,面色转晴,刚刚在会议室听到巷弄号和小区名字她就想说了,“我朋友就住那里!”   协和家园。这个小区在崇城南站附近,出门就是高铁站和1、3、15号线地铁,交通很便利。   小区门口立了块焦土色的大石头,稳扎地表,上面用深红色大字写了小区的名称。石头旁边是一座小花坛,坛内种着些圆圆扁扁的叶子,稀疏飘零如散装的货。坛中间竖着一个蒲公英形状的塑料饰品,块头不小,栩栩如生。许是历经风吹日晒,蒲公英的表面已经变得暗黄,与周遭的苍郁鲜绿格格不入。   进门是一家便民超市,以此为界,分出南北两条路,通往不同的单元楼。唐秋水虽来过几次,但每次都是好友到超市门口接她,且目的地明确,她没在整个小区逛过,拿不太准赵巷家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踟蹰间,恰巧有个人慢悠悠地从他们身侧经过。   问百度地图不如问小区居民,唐秋水赶忙喊住她:“您好,请问您知道赵巷家往哪边走吗?”   那人闻声回头,唐秋水才看清了她的样貌,是个年过半百的阿姨。烫了头爆炸卷发,纹着半永久的黛色眉毛。身上穿了一套短袖短裤,材质不知,但乍一看非常沁凉舒适,像一碗加了冰沙的绿豆汤。   阿姨右手上摇着把折叠扇,朝唐秋水和梁渠看了几眼,用带了些口音的崇城话问:“你们是哪个啊?”   梁渠回:“我们是律师,过来查案的。”   这句张口就来的自我介绍让唐秋水眼角跳了一下。什么鬼啊,不就是带她来现场看看阳光房长啥样吗,还查案,唬谁呢。   谁知阿姨还真信了,神色严肃起来,凑上来问清:“是不是阳光房的事情啊?”   梁渠笑一声:“原来大家都知道么?”   阿姨“哎呦”叹出声,似是积怨已久:“赵巷这个人,眼睛长在头顶上,万人嫌。”说罢她热情招了招手,“走吧,我带你们过去。”   “啊太好了,谢谢您。”唐秋水感恩跟上,有种想挽她手的冲动。   三个人并排往里走。   走着走着,忽有一阵巨响的蝉鸣,敲锣击鼓般地袭来耳畔。抬头去找,却只能看见一团团厚密的树枝,捕捉不到一只蝉的身影。它们敛翅隐踞在每一个树梢头,用一串串高涨的音符组成这个季节特有的声浪。   以蝉鸣作背景乐,梁渠将“查案”这个词贯彻到底,问阿姨:“赵巷家里住了几口人,您知道吗?”   阿姨如数家珍:“一家三口,他和他老婆,还有个儿子。”   不但如数家珍,还附带告知了他们一些其他的事情,“不过很快他和他老婆就不住这儿?s?了。”   梁渠淡定地“嗯”了声,表示他在听,倒是唐秋水沉不住气问了原因:“为什么?”   阿姨说:“这房子要给他儿子作婚房用,所以这两个月一直在装修。”   “哦……”听到这,唐秋水轻轻呵了一口气,心情变得难以言喻。好好的一桩喜事,怎么会涉嫌违法呢?   梁渠不动声色,继续问:“赵巷是做什么工作的?”   阿姨依旧应答如流:“司机。”   “开出租车?”   “不是,专门给人开车的,据说老板是崇城的大律师呢。”   难怪了。   难怪他在录音里会提到物权法、相邻关系这些词,应该是开车的时候耳濡目染,跟老板学的。可惜法律这个专业不是靠偷师就可以学成的,很显然他学艺不精,满瓶不动半瓶摇,连物权法已经失效了也不知道。   后面又聊了好一阵。因为赵巷家在最里面一栋单元楼,一条路走到尽头才走到。把他们带到后,阿姨挥手告别,说该去接孙子放学了。   对热心的领路人道完谢,梁渠和唐秋水来到了赵巷所搭的构筑物旁边。   近距离看得很清楚,和肖云谊的描述一致,一楼天井多出了一个与楼栋主体相连,自身又相对独立的空间。约十平米左右,玻璃结构,三面固定在墙体上。并且果真如梁渠所言,里面装了个洗手池。   唐秋水直愣愣地盯着看了好一会,疑惑问:“它为什么违法啊,对谁有不利影响?”   “你往上看。”梁渠抬头,以视线作指引,构筑物上面是一台空调外机,“它的位置正对着二楼,说不定上面就是人家的卧室。平时会有阳光反射,垃圾堆积,到了雨天还会有滴水噪声,甚至可能危及二楼住户的人身安全。”   “危及人身安全?”他最后一句话把事态形容得超严重,唐秋水瞪圆双眼,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危及?”   “如果有人想入室盗窃的话,从这里爬上去翻窗不是很方便吗?”   “是……是吗?”这光天化日的怎么就扯到入室盗窃了,唐秋水有点不太信。   不过梁渠说的其他几点理由还是很充分的,这个东西横在这儿确实会对楼上造成不小的困扰。   但是……这样的违法建筑怎么会有阳光房这么美好的名字啊,唐秋水百思不解。   从字面看来,阳光房不应该是一个特别缱绻惬意的地方吗,它和四季都很适配。春天可以在里面养花,夏天可以吹夜风,秋天可以听雨。而冬天,可以盖着厚毯,抱着猫,躺在藤椅上晒太阳,午觉必定好梦。   怎么实际上恰恰相反,这居然是个危害重重的违法物。   其实还有很多类似的说法唐秋水都不能理解,比如裁员叫优化,停业整顿叫设备调试,合同里权利远大于义务的一方非要“屈尊”当乙方等等。   都太假。   无奈当代的社会生存法则需要理解和接受这些假,对这些说法习以为常的人,更能在这个世界如鱼得水。   见一旁的女生杵着作沉思状,脸被夕照晒得微红也浑然不知,梁渠开口问:“看完了?”   唐秋水神思复定,点头:“嗯,看完了。”光看还不够,她掏出手机,找了好些个角度,对着面前的阳光房咔咔一通拍,手法娴熟老练,倒真像查案来的。   梁渠笑了笑,抱臂立在一旁,耐心等她拍完。   正当唐秋水点开相册,放大成片,探究个中细节时,阳光房里竟然走出来一个男人,上半身没穿衣服,挺着啤酒肚就这么到洗手台洗手去了。   耳尖听到水流声,唐秋水忙抬头去找,看见阳光房里的人后,她大喊一声:“赵巷!”   这中气十足的一声把洗手的男人吓了一跳,他拧紧水龙头,甩了甩手,跑过来找人。   唐秋水眼神逮捕他,追问:“你是不是赵巷?!”   男人无辜摇头:“不是,赵先生出去办事了,我是他家的小工,来装修的。”   唐秋水汗:“好吧,认错人了……”   梁渠问:“赵巷人什么时候回来?”   男人说不知道。   再问有关于阳光房的事情,他一律说不知道,然后便转身走了。   看来今天的查案只能到此为止了。   时间也不早了,二人沿原路往回走。   傍晚的光影幽柔浮动,一轮圆日缓缓下沉,好似一小盅伏特加。扔在空中,漫开,得到一剂完美比例的深水炸弹。   大自然是个出色的调酒师。   将这样的美景框于眼中,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反而两个人都放慢了步伐。   整段归途,唐秋水都控制不住地挑唇微笑。今天不但认识了阳光房,还看到了那么好看的落日。此时的她正揣着一口袋的开心值满载而归,可以囤着放好久的那种。   没想到以上这些还不是全部,走至小区门口超市,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女生个子和唐秋水差不多高,脸圆圆的,皮肤白里透粉,栗色的头发用一根发簪高高挽在脑后。   “姐妹——”唐秋水在余晖里朝她挥手。   女生显然也看见她了,有些意外地走上来:“你怎么在这?” 第31章 钱难挣   来人是时简,法盲俏佳人的群主,咖方投资的合规经理,协和家园的年轻业主。   没错是业主,不是租户。   时简确定来崇城工作后,她的父母就在协和家园给她选了套四十平左右的房子,帮她付了首付。于是年仅22岁的时简,已成为了不动产登记薄上的权利人,同时也背上了几百万的负债。   等时简走到跟前,唐秋水弯起眼,视线在她身上打量了几秒,有些惊讶地指了指她手上的东西:“你晚饭就吃这个啊?”   时简穿着松松垮垮的一片式连衣裙,脚上趿着一双懒人拖鞋,一只手托着杯面,另一只手拿着两根泡面搭档,应该都是刚从超市买的。看起来像个饿久了不得不出门的宅女,可她并不是这种类型。   反应过来后,时简解释:“我忙啊!”   “啊?忙啥呀?你今天不是休息吗?”   端午假调休,周末是工作日,但时简是不上班的。因为交易所今天不开盘,她在的私募公司也就不做买卖。每逢节假日调休都是如此,一年下来,时简要比唐秋水多十来天的假。   “当然是忙……”意识到要说的话不宜张扬,时简凑上来和唐秋水咬耳朵,“你忘了吗,代笔!代笔啊!”   唐秋水很快想起来:“哦哦!代笔!”   殊不知二人刻意为之的气音让这两个字听起来更像骂人的了。   梁渠眼皮微垂,一只手虚虚地插在裤兜,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俩说密语。   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唐秋水才想起来梁渠还在旁边,忙转身给时简介绍:“这是我老板,梁律师。”   梁渠略一颔首,简单打了个招呼。   唐秋水又介绍时简:“梁律师,这是我大学同学。”   “嗯?”时简当即飞来一记眼刀。很明显对这个身份不满:行啊,原来我就是个大学同学是吧。   唐秋水察觉到不对劲,赶紧补充,“兼好朋友,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时简遂收回两米大刀:这还差不多。   后又问:“你们到这来干嘛?”   唐秋水言简意赅:“有个案子。”说着她随口问了句,“对了,你知不知道小区里有个人叫赵巷啊?”   没指望能从好友口中得到肯定回答,搬来快一年了,她连对面住了几口人都没摸清呢。   没想到时简却很笃定地点头:“赵巷,知道啊。”   “咦,赵巷在你们小区这么火的吗?”怎么随便问个人都知道他。   “黑红。”时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整天在小区群里随地大小爹,我早看他不爽了。四月份我还举报他了呢,举报了两次。”   “什么?”   下午在华新街道的会议室,肖云谊简单提到过,本案案发是因居民举报。唐秋水还以为是赵巷的左邻右舍举报的,万万没想到……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生,“是你举报的他违法搭建啊?”   时简坦言:“对啊,你们来也是为这事?”   唐秋水先是点头,后又忍不住扶额:“你住得离他家这么远举报他干嘛啊?”   时简家和赵巷家完全是两个方向,而且时简住在最前排,赵巷住在最后排,八竿子打不着,她这一手举报属实出人意料。   时简不以为然:“哎瞧你这话说的,举报违法是每个公民的正当权利,我争做正义人士!”   “……”   好吧,要不是她举报,他们还赚不到这案子的律师费呢。   静待须臾,时简拿手上的泡面搭档敲了敲好友的胳膊,朝她使眼色:“那我先回去了,忙呢!”   唐秋水秒懂:“嗯嗯,加油!”   稍作道别后,时简翩然离去,那道清瘦的背影颇有股壮士断腕的气概。   目送好友走远,唐秋水听到梁渠轻飘飘地来了句:“刚在说我坏话?”   唐秋水将目光挪到他脸上,摆双手?s?否认:“哪有,对您我从来只有好话。”   梁渠低笑一声,脸上那陶醉又自得的表情摆明了对这种直率的讨好之言百听不厌,到底是个落俗的老板。   出外勤有个好处,那就是结束之后,如果没其他要紧事,可以从外面提前下班。现已经过了五点,没有再回律所的必要。   唐秋水谢绝了梁渠的同乘好意,这个点,开车还不如坐地铁,她从附近的地铁站三号线转四号线回去很方便。   在分别之前,梁渠给唐秋水布置了明天的工作任务。无非是让她把肖云谊给的u盘里的材料仔细看一遍,有用的打印出来,着手写这个案子的答辩状等等。   当说到做一份委托材料时,唐秋水答应之余,鼓起勇气多问了句:“梁律师,这次的委托书上还可以写我的名字吗?”   她足够坦荡地用一个“还”字将上次和这次摆在了同一个时空。上次是一道坎,好心坏事,一团糟。她要他给一个确切的回答,一起从上次迈来这次,才算彻底翻篇。   风闲闲地吹来,翻着女生额前和耳边的碎发,最后一道斜阳洒下来,给她的脸颊上了层杏色的腮红,她像一只定格在油画里的小鹿。   气氛太好,梁渠说不出拒绝的话,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在这件事情上拒绝她。不仅这次、上次,其实之前的很多次,只要她像今天这样开口,他的回答都会是一样的。   “可以。”   —   第二天上班,唐秋水开始看u盘里的材料。   肖云谊给全部材料分了两个大类,一类是原告赵巷的起诉材料,一类是被告华新街道的执法案卷材料。后一类材料里还附有一份书面的《情况说明》,以时间线为脉络,将案件的前因后果梳理得一清二楚。   因为昨天开过会,又去现场看了一遍,唐秋水对执法过程相对较熟,便着重看了一下赵巷的起诉材料。   东西不多,就一份手写的起诉状副本,以及一些证据。证据包括执法人员现场开具的那份调查询问通知书,市民热线拨打记录、C区纪委监委举报记录、市长信箱举报记录、110报警记录等。   以上证据的内容基本一致,均为赵巷对城管执法行为的投诉。之所以投诉,是因为他认为城管的执法行为存在诸多程序违法之处,比如未出示证件、未使用执法记录仪、甚至未经允许私闯民宅等等,以上这些他在起诉状中详细列明。   程序违法确实是法院判决撤销行政行为的一大原因,只不过起诉状是原告赵巷的一面之词,虚实不知,还需要向被告了解情况。   唐秋水打开微信,想和梁渠说一下这个事情,发现她被拉进了一个群聊,群聊名称为“赵巷拆违群”。群里除了她和梁渠,还有一个人。   这个人的昵称很简单,一个字母X。头像画风偏日系,画面中心是一个少年,盘腿背对着坐在路中央,他的身后有云有山,还有一间矮屋。   很快,唐秋水就知道了这个人是谁,和她猜的一样。   梁渠在群里发了个消息:@阿阿阿阿水 小唐,你先写个答辩状初稿发群里,肖科有什么意见可以随时补充。   唐秋水和肖云谊的消息几乎是同时跳出来的,并且都回了个“ok”的emoji表情。   唐秋水的法律文书写得很快,不出半日就写完了。以前写完都是直接发给梁渠的,但这次要发群里给第三人看到,她仔细校对了好几遍有没有错别字和语病,才放心发了出去。   发出去之后就去吃午饭了,好长时间没看群消息。等再次打开微信时,拆违群里全是肖云谊的消息。他对她写的答辩状发表了n个补充意见,唐秋水看傻了都。   虽说是初稿,后面会改,但也没这么不堪吧,而且很多地方他明显是在挑刺。   梁渠偏就任由肖云谊在群里刷屏,末了还说了句:小唐,你先按照肖科说的改一下。   唐秋水觉得委屈极了,他怎么帮着肖云谊说话,之前在会议室他不是这样的,怎么这么快就倒戈了?   没辙,打工人没有发言权,乙方也没有发言权,兼具打工人和乙方两种身份的唐秋水只能照做。   一下午接连改了好几稿,键盘快冒烟了。   新发出去一稿后,没多久微信又响了起来,吓得唐秋水一个哆嗦。点开一看发现是时简发在法盲俏佳人里的消息,这才暗舒一口气。   时简看起来很是暴躁:妈的自己不写,对我写的东西指手画脚,躺着但喜欢指挥。   欸?这话怎么这么像她想对肖云谊说的啊,唐秋水以为自己进入了平行空间。   江荔枝冒出来问:谁啊,指挥啥?   时简:还能有谁,那个学姐呗。她一直说要着重写被告人缺乏贪污的故意,但是这种主观方面的东西本来就不好证明啊。我想写被告人没有利用职务之便,这个不是好写一点吗。   而且我按照这个思路查了很多论文和案例,主体部分写得差不多了,她开始哔哔。   前前后后已经改了七八稿了,还在说,她在哪个所实习啊这么闲?   果然,只有不好挣的钱才能轮到我。   时简一下子连发好几条,可见有多心烦意乱,一开始的热情斗志荡然无存。   唐秋水引用她最后一句问:她给你钱了吗?   时简:还没,说是发给导师看过了之后给。   江荔枝为她担忧:那要是导师不满意呢,那你不就白忙活了。   时简:应该不会,她的要求是只要别太拉就行。   唐秋水又问:给多少啊?   时简敲出一个数:五。   唐秋水战术后仰,无声惊呼:五千这么多???   时简:去个零。   江荔枝:五百啊……那这钱你就非赚不可?   沉默片晌,时简多半在咬牙切齿:嗯。。。   唐秋水对时简的遭遇感同身受,正想吐槽一下这个肖云谊,却看见拆违群里跳出来两条梁渠的消息。   一个是word文档,文档后紧跟一句话:   ——@阿阿阿阿水 小唐,这是答辩状终稿,打印四份出来,落款加盖我的律师印。   梁渠这两条消息一发,肖云谊再也没在群里发表过任何补充意见。 第32章 凉白开   答辩状搞定,后面的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唐秋水很快准备好了证据材料,经梁渠确认无误后,将答辩状、证据连同写了她名字的委托书、所函一并寄到了法院。   寄之前她扫描了电子版留存,并单独把委托书打印了一份出来。薄薄的一张纸捧在手上左看右看,恨不得拿个相框给裱起来,贴在工位最显眼的地方。任何一个来上洗手间的人,路过她工位都能看到。   她还把委托书上有自己名字的那一小段截图,「唐秋水实习律师」几个字用红色标记特别圈出,发到了家庭群。   唐爸唐妈竖起大拇指不明觉厉,气氛组唐风禾烟花爆竹一起来,缠着要唐大律师发红包。   唐秋水也不扫兴,包了三个拼手气红包扔了出去,见者有份。   从来没有对待哪个案子这么热情过。接下来的一周,唐秋水每天都在翻案卷,看庭审网上的视频,猜测法庭可能会问到的问题等等。准备到废寝忘食,下班都变得不积极了。   梁渠大概觉得她有些太过了,为防止她期待落空,他提醒她实习律师不能发言,有些法院可能都不让坐代理人席位。即便让坐,也要考虑到这个案子有两个被告,两个被告都有代理人,除了代理人,可能还会有其他负责人出庭。如果到时候位置不够坐,她只能乖乖去旁听席。   这些唐秋水都知道,但她并没有因此感到被泼冷水,依旧活力满满做好一切代理人应该做的事情。   开庭当天,唐秋水凌晨五点半就从床上爬起来了。   开庭时间是上午九点,地点崇城铁路运输法院。   自2016年下半年起,崇铁法院成为崇城行政案件集中管辖试点基层法院,管辖包括C区、X区在内共四区的行政案件,以及以全市各区政府为被告的政府信息公开等一审行政案件。   该法院位置偏离主城区,开车过去要一个多小时,算上堵车等不可控因素,需要提前两个出发。   六点四十左右,唐秋水就已经来到梁渠住的小区门口等他了。   小区名叫海岛公寓,坐西朝东,大门正对一家派出所。   晕,唐秋水今天才知道梁渠居然住在派出所对面。他是不是戒过毒,这怎么忍得住不做民商事诉讼的,调口卡这么方便,走两步的事情。   梁渠和她约定的时间是七点整,唐秋水先去路边找了辆共享单车,把帆布包放在了车座上,给自己的肩膀减负。   赵巷这个案子的案卷全在里头。昨天下班她非磨蹭着不走,也不肯梁渠把案卷拿走,说还要再从头到尾看一遍。看完打包带回了家,现在又吭哧吭哧地背到了这里。   今?s?天是崇城出梅入伏的第一天。但因为时间还早,太阳还没出来,所以气温还不是很高。早晨被朝露洗得清澈透亮,如一杯静置的凉白开。   脚底划着地面等了一会,唐秋水便听到梁渠的声音从小区里面传过来,他喊了她一声。   抬头去找,发现梁渠已经站在了入口不远处,旁边就停着他的特斯拉。   “直接进来。”他又喊了声。   唐秋水火速把手上正在翻的案卷整理好,牢牢抱在怀里跑了过去。   等立定在梁渠跟前时,唐秋水发现他们居然心照不宣地穿了同色系。   好吧严格来说不算心照不宣,充其量是她单方面地撞了色。   白衬衫和黑西裤,是梁渠开庭的常规穿着,只是她今天和平时不太一样而已。   没有把花里胡哨的元素往身上堆砌,穿了一件翻领白衬衫和一条黑色半身裙,看起来沉稳安然,又不失文艺静雅。乍破的天光似一根根金色的线,在她身上缝着密密的针脚。偶尔,不规则的裙摆被吹过来的风灌得鼓起来,像一朵盛放的花。   两个人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地站着对视,画面像极了英剧的宣传海报,很是吸睛,保安室里频频探头望来的大爷就是证明。   “来这么早,今天你开车啊。”梁渠很快扫了她一眼,拉开车门,把手上的车钥匙递到她眼前。   “啊?”女生惊讶地张大双唇,浑身紧绷,吓到结巴,“不不不……不好吧。”   “不试试怎么知道好不好。”梁渠并不收手,神情淡定自若,似是铁了心要她当这个司机,把生死置之度外。   既如此,唐秋水不再推辞,把案卷塞回包里,哆哆嗦嗦地伸双手去接。   不知道是因为见她手抖如食堂阿姨,还是听了她轻描淡写的那句“我科目二考了四次才过”,最后关头梁渠蓦地将手撤回:“算了还是我来吧。”   呼——二人都逃过一劫。   坐上副驾,车驶过派出所大门的时候,唐秋水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梁律师,您住的这小区治安环境应该很好吧,路不拾遗。”   梁渠说:“也没多好,前不久还有人被抓了。”   唐秋水问:“嗯?因为什么?”   “因为在家制毒。”   “制毒??”这丧心病狂的两个字唐秋水还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里听到,又想了想刚在派出所门头上看到的那枚庄严神圣的警徽,她感到无比震惊,“怎么敢的,对面可全是警察啊!”   梁渠笑:“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   离谱,这什么世道?   -   堵车的担忧实属多虑,这个点的马路上压根看不见几个人。除等了几个红灯,一路畅通无阻。   开往高架需要横穿X区。沿途,这个区的很多标志建筑在车窗外一一掠过。百脑汇,渣打银行,群众艺术馆,数字文旅中心……目不暇接。   直到上了高架,眼里的风景变得单调,唐秋水这才收回视线,又把案卷从包里掏了出来,跟盘核桃似的把这点东西翻来覆去地盘。   翻到一半她忽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合上材料放在腿面,偏头看了眼驾驶座,问:“梁律师,您昨天为什么没找我过一遍案情?”   以前每次开庭之前,梁渠都会喊她去办公室,把原被告双方的诉讼请求、答辩意见、事实证据、争议焦点等等全部过一遍。   过的方式有点儿像模拟法庭,需要唐秋水扮演的角色不固定,有时候是原告,有时候是被告,还有时候是法官。她可以发问,可以反驳,百无禁忌,畅所欲言。   所以尽管今天是唐秋水第一次去法院,其实算下来她的“开庭”经验已经很丰富了。   但是昨天梁渠却一反常态,跳过了这个环节,直接下班了。现在问他,他回答忘了。可唐秋水觉得这不是真话,倒像是把昨天该做的事情故意往后挪了挪,挪到了今天,此刻。   因为他紧跟着说了句:“现在过也来得及。”   唐秋水怔了怔,不太懂该怎么执行:“您不是在开车吗,怎么过?”   梁渠给她安排得明明白白:“你说我听。”   “哦……”   车在高架上匀速行驶,有阳光漫进来,闪跃在二人的脸上、身上,像个顽皮的画手,在无拘无束地着笔。   唐秋水今天选择当法官。跳出原被告双方争讼的视角,以一个中立客观的身份,来看这个案子。   她前几天看过类似案件的庭审视频,针对一项限拆决定,法官基本围绕两大争议焦点进行审查:一是事实认定是否清楚,二是作出程序是否合法。   在事实层面,赵巷从未否认天井的阳光房由其搭建。而对于正在搭建的违法建筑,城管亦有权责令相对人停止施工、自行拆除。   问题出在执法程序上。   违法建筑分为已经建成的违法建筑和正在搭建的违法建筑两种,查处程序是不一样的。针对正在搭建的违法建筑,执法部门接到相关举报后,应当在两小时内到现场进行调查取证。   本案案发时,案涉阳光房正在搭建当中,尚未安装玻璃,因此华新街道的城管执法人员应当在接居委通知后的两小时内前去执法。实际情况是,他们于一周后才正式到现场调查取证,开具调查询问通知书。   “虽然城管说接到首次举报的当日下午曾到达过现场,与赵巷就搭建情况进行了一次口头沟通。但就像赵巷说的,没有执法记录仪记录,也就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万一今天庭审中赵巷对此否认,被告就百口莫辩了。”   说到这,唐秋水才意识到留痕的重要性。她忽然就对改合同释然了,并且觉得原来这是件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对待的事情。   梁渠听完,点头:“这一点确实没办法,赖也赖不掉。”   唐秋水垂头摸了摸手上的案卷:“不过仅仅超期一周应该不至于撤销决定吧,好像……也没那么严重?”   这话问得有些底气不足。因为她心里很清楚,程序违法是个致命的点。不能通融,没得商量,不要说一周,哪怕慢一分、一秒,都是违法。   “那得看法官怎么审了。”   “嗯……”   “还有其他问题吗?”   唐秋水眉头轻蹙,想了想:“应该没有了吧……”   “啊对了,”她歪头问了一句,“肖科长今天会来吗?”   肖云谊,有段时间没接触了,唐秋水都快忘了他也是负责这个案子的一员了。   梁渠说会,并说肖云谊多半要坐在代理人席位。   “啊……”唐秋水抿了抿唇,“那岂不是很尴尬。”   梁渠语气平稳,面色亦然:“尴尬什么?”   唐秋水小声:“您定的答辩状终稿啊……”   那天傍晚在协和家园给唐秋水布置完第二天的任务,梁渠回了趟J区老宅。   端午放假没回去,父母一直唠叨,说在同城也一年到头见不到他人,不知道都在忙什么。经不住电话轰炸,梁渠回去吃了个饭,把工作都甩给了助理。   拆违群是他拉的。原本只是客套地说了句开场白,没想到会引来肖云谊的刷屏。唐秋水也不说话,改完一稿就发群里,肖云谊没完没了地提意见。   后来梁渠被群消息搞烦了,打开笔电一顿操作。很快,他在群里发了答辩状终稿,让唐秋水打印出来。   然后,群里就没人再说话了。   唐秋水当时打开梁渠发来的文件,眼眶微圆,胸腔起伏了好几下。   他居然是以她的初稿为基础改的,就改了下格式,最后加了一点内容,完全没理肖云谊的修改意见。   ……好任性啊,有种四两拨千斤的感觉。   当然唐秋水觉得很开心。因为他还像在会议室那样,站在她这边,从未动摇。积攒了一下午的不痛快顿时烟消云散。   不过代入到肖云谊,就是另外的感觉了。唐秋水怯怯发问:“肖科长看到您没采纳他的修改意见,会不会生气啊?”   都不用问,肯定生气了,气得好几天没在群里说话,人间蒸发了一样。   梁渠才不管,只问:“最后加盖谁的律师印?”   唐秋水说:“您的啊。”   “那不就得了。”既然要任性,那就任性到底,“我是第一承办人,我说了算。” 第33章 阅卷室   八点出头,法院大门都还没开,他们就到了。   在停车场等了半小时,才去过安检。   过安检的是唐秋水,梁渠不需要,有证和没证的区别之一就体现在这里。   唐秋水没想到法院的安检这么严格,不仅包里的水不能带进去,口袋里有什么东西都要掏出来看一下才可以。这安检过得手忙脚乱,面红耳赤,好不容易才拿到了那块用作开庭出入证的牌子。   小小的一块,上面用挂绳挂着,拿在手上轻若无物,颜色却意外地清新顺眼。四边是米白色,中间有点姜黄,底端一行黑色小字写着法院的全称。   啊……好想拍张照留念哦?s?。   可唐秋水抬头一看,梁渠一直在前面等着她,这时候举起摄像头实在不是个明智之举,遂收起心思。又学着梁渠,把手里的牌子挂到脖子上,快步走了过去。   安检的地方很暗,法院里面却很亮,仿佛从一面镜子的背面翻来了正面。   法庭全部在第一层,一共二十来间,密密麻麻地紧挨在一起。这地方的隔音效果一定很好,不然两个相邻的庭一起开,会互相干扰吧。   梁渠轻车熟路地带着唐秋水拐进了最里面一条横道,里面正数第三间,是第八法庭,传票上写的开庭地点。   墙上有一块显示屏,上面亮着原被告双方的信息,合议庭组成人员以及书记员的名字。因为人数较多,字是滚动展示的,像飘来的弹幕。   时间没到,门锁着,还得等一会儿才能进。   外面大厅旷如平原,每走一段路就能看到两三张椅子,每张椅子上面都套着椅套,和长途大巴里的座位差不多。可物色了半天,找不到一张能坐的。   唐秋水嫌弃嗫道:“哎呀这……”   这些椅子怎么都这么脏啊。椅套上面有好多霉斑,应该是在梅雨季那段时间生出来的。就不能定期换洗一下吗,法院这么缺人?   梁渠嘴上说着不脏,说其他人都坐得好好的,脚下却跑得比谁都快。目的性极强地往一个方向走,走到头,唐秋水眼前一亮。   里面居然有一张特别干净的皮质沙发椅,颜色釉青,大概茶几那么高,长度刚好够两个人坐。   再定睛一看,这里好像是个办公的地方。因为椅子后面设有工位,已经有戴着口罩的工作人员对着台式机工作了。   “我们可以坐这儿吗?”唐秋水压低声音问。   梁渠很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他熟练地把背包放上去:“当然可以。”   后面的工作人员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唐秋水放心跟着坐在他旁边。   “好软哦,像坐在春天的草地上。”唐秋水张开双手撑在身体左右,雀跃地感受着,直白地赞美着,而后又问,“梁律师,您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啊?”   女生唇畔挂着开心又满足的弧度,找到一张干净的椅子被她形容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梁渠勾唇一笑:“毕竟来这么多次了。”   也是,他可能是整个崇城来这儿次数最多的律师吧。   “所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唐秋水注意到,他们在坐的椅子前面还有两个位置。对着一堵墙,中间隔了层透明的玻璃,桌面的纹路有点儿像料理台,很高级的藕灰色。   梁渠告诉她:“这是阅卷的地方。”   “阅卷?”   “嗯,基本是刑事案件。”梁渠抬起下巴示意前面空着的座位,“辩护人就坐在那边阅卷。”   “啊……”听到刑事辩护几个字,唐秋水笑容凝结,思绪如断了线的风筝,一下子跑远。   远到高考出分,她填志愿时,没有任何犹豫地,选了刑法。   原因很简单。很小的时候,唐秋水跟着奶奶去村头看了一部老电影。电影的具体情节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男主角是个体型宽胖、性格古怪的老头,总戴着一顶黑色帽子,眼窝骨上架着单边眼镜,喜欢偷喝酒。   就是这样一个人,站上法庭的时候却魅力四射,黑白的画面都因为他而有了色彩。   他是一个刑辩律师,完成了一次出色的无罪辩护。   那晚的天空是墨蓝色的,像深海,墨汁,流动的蝶豆花水。有群星在闪,一半在苍穹,一半在少女的眼眸。   人群中的唐秋水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托腮看得入了迷,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职业。在分不清英美法系大陆法系的年纪,她单纯地想成为影片男主角那么酷的人。   年少时的喜欢多稍纵即逝,不能当真。可她却将这份刹那的钟情延长、放大、填充,并决心用很久很久的时间去证明自己的心意。   在毕业之前,唐秋水一直觉得她肯定会做刑事辩护。她高估了自己,她压根没那么坚定,仅仅因为受不了毕业季那点焦头烂额的压力,就这么丢掉了初心,草率至极。   刑事辩护和行政诉讼,刑和行,音一样,天壤之别。   片刻后,一阵细碎的轻响让唐秋水回过神来,只见一旁的梁渠直起上身:“该进去了。”   唐秋水无声地点了点头。   该放下了,她不切实际的刑辩梦。现在这个行政诉讼的庭,才是真实可触的。   她亦步亦趋地跟上,走向第八法庭。   —   唐秋水最终果然还是坐在了旁听席。   被告代理人席位上有三个人,被告一华新街道的代理律师梁渠和法制科科长肖云谊,被告二C区人民政府派了区司法局的工作人员前来应诉。   而原告的代理人席位上,只坐了一个人。   赵巷。   唐秋水总算知道了他长什么样。中等身材,头顶秃了大半,五官略显拥挤,一看就不是个善茬。他没请律师,亲自上阵,睨过来的眼神里透着股迷之自信。   审判席上,主审法官坐中间,两位陪审员各坐一边。显示屏上显示的那位书记员,自始至终没露过面。在用全程同步录音录像替代庭审笔录的趋势下,书记员这个角色已经变得可有可无了。   法官很快确认了一遍原被告的基本信息,庭审准时开始。   虽然被告人多势众,但真正发言的,却只有肖云谊一个人。   不久前在车上洋洋自称第一承办人的梁渠,这会儿跟隐身了似的,人虽坐在C位,却把话筒挪到了肖云谊的嘴边。   而肖云谊,正十分配合地念着梁渠敲定的那份答辩意见。   两个人平和,体面,相安无事,就像是……在今天的庭审之前,就已经进行过一场不为人知的交易。   答辩意见主要针对原告诉状中的两点问题进行反驳:   一是未佩戴执法记录仪。   “城管执法全过程记录有文字记录和音像记录两种方式。音像记录的工具可以是执法记录仪,也可以是照相机、摄像机、录音机或者其他视频监控设备。城管执法应当依行政行为的性质、种类、阶段的不同,采取合法、适当、有效的方式对执法全过程实施记录。   在本案后续的勘验检查过程中,被告的执法人员现场拍摄了一组图片,该组图片被告已作为证据提交。这一做法完全符合执法全过程记录的有关规定,原告将全过程记录等同于执法记录仪记录,这一理解是片面的。”   二是所谓的非法侵入住宅。   “涉案违法行为的场所为兴宝路5555弄305号102室天井。该房屋当时正处在装修施工阶段,并不具有任何生活起居、寝食休息的条件或功能……”   这是梁渠在唐秋水写的答辩状基础上增加的一点内容,很妙的一点。他并没有从“非法侵入”这个动词切入,而是直接否认掉名词“住宅”。   唐秋水都怀疑他本科是不是也学的刑法,因为这个思路真的很像刑法分则里对“入室盗窃”一词中“室”的辨析。   到了法庭调查环节,法官问了赵巷几个问题。包括阳光房搭建完工的起始时间,有没有获得过建设规划部门的许可证,现在家里住了几口人等等。   都是事实层面的问题,很简单,没有什么争议,赵巷的回答基本和唐秋水他们事先知悉的一致。   庭审至此一直进行得很顺利,没看到剑拔弩张的对峙,直到法官问:   “被告执法人员首次去现场调查是什么时候?被告先回答。”   肖云谊和梁渠交换了一个眼神,肖云谊说:“今年四月四号下午。”   法官看赵巷:“原告,是这个时间吗?”   该来的还是来了。唐秋水在心里默默双手合十,侥幸地希望赵巷不要给出不一样的回答。   可这毕竟是一桩对抗性案件。就像不该期待被告人对检察官的指控供认不讳一样,赵巷也不傻,他当庭蔑笑一声,字正腔圆地说了句不是。   法官:“那是什么时候?”   赵巷:“四月十一号下午。”   迟了一周。   法官又转过头去重新问了一遍:“被告,到底是什么时间?”   肖云谊不说话,梁渠伸手掰过话筒:“四号下午,被告的执法人员接到举报后,前去与原告进行了一次口头沟通,希望其尽快自行拆除违法构筑物,原告当时是表示同意的。”   法官“嗯”了声,问赵巷:“原告,有没有这回事?”   不管有没有这回事,现在的赵巷都一口咬死:“没有。”   都说是口头沟通了,也就是没有证据,只要他不承认,有也变成没有。   刁民!   旁听席上正在做记录的唐秋水义愤填膺地朝赵巷瞪了眼。   她一开始想的就没错,这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刁民。目无法纪,颠倒黑白,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在法庭上也没一句真话。   生气归生气,能怎么办,谁主?s?张谁举证,被告拿不出有效证明,说服不了法官,就要承担不利的后果。   最大的不利后果,是输掉这场官司。 第34章 唐老师   庭审结束没几日,梁渠接到了一个电话,座机打来的。   刚接听的时候很淡定,后来不知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句什么,梁渠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挂断电话后没多久,他把助理喊过来。   “上诉?”   唐秋水没想到一进办公室会听到这两个字,梁渠让她准备写赵巷拆违案的上诉状。   她看到梁渠的办公桌上摊着这个案子的一审材料,说明他又翻出来看过了,说上诉绝非一时冲动。而准备上诉意味着,他已经知道一审多半要输。   至于怎么知道的,梁渠说:“刚刚法官给我打了个电话。”   那日法庭调查环节完,唐秋水便看到赵巷脸上露出十分得意的表情。法槌还没敲,他就迫不及待地想开香槟庆祝了。   她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但没想到他们真的会输,并且结果来得这么快。   “是因为调查超期吗?”唐秋水着急问。   梁渠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是,但不完全是。   “违建的查处主体是谁?”这是刚刚法官在电话里问梁渠的问题,现在他原封不动地拿来问唐秋水。   唐秋水脱口而出:“城管啊。”   梁渠反问:“你确定?”   唐秋水还没意识到问题在哪,和刚刚面对法官反问的梁渠一样,她面露疑色:“不是吗……”   梁渠摇了两下头,身体微微前倾:“城管只有执法权,没有认定权。”   唐秋水一下塞住,甚至没快速反应过来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认定权……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想到这个问题,她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不止唐秋水没想过,梁渠也始料未及。   “法官认为,认定违法构筑物的职权属于规划管理部门。城管在勘验现场时,没有征询规划部门意见,直接就得出了赵巷所搭阳光房是违法构筑物的结论,导致后续作出的限拆决定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怎么会这样……   也就是说他们从源头上就错了吗?   唐秋水疯狂又无措地将脑中有关于这个案子的记忆往前倒带,倒回他们和肖云谊的那次会议,停格在城管和赵巷的那段录音。   “老赵,你搭的这个东西属于违法搭建当中的违法构筑物……”   “我不管你怎么定性,你到法院拿到强拆令再说。”   城管给阳光房定了性,赵巷不认。   唐秋水只当这是二人的口角,听完就过去了。万万没想到,这居然会成为输赢的关键。   交错纷叠的乱思如钟摆,从挫败的一头到自责的一头,甩过来甩过去,一刻不停,沉重窒息。   她翻看了很多很多遍案卷,没想到百密一疏,居然犯了这种先入为主的错误。   唐秋水垂下眼,不抱期待地问:“那上诉的话,结果会改变吗?”   “不一定。”作为第一承办人的梁渠比她更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如果说经验不足的唐秋水在这个问题上存在疏忽大意的过失,那执业十年的他完全就是过于自信的过失。不管哪种过失,都是犯罪,没差。   只不过,梁渠觉得尚有转圜的余地,“也不是所有的认定都由规划部门来,只有重大、复杂或者争议较大的违法搭建,才需要规划部门出面。”   这是梁渠刚刚放下电话后,找到的一个法条,一个翻盘点。   但,唐秋水问:“什么是重大、复杂或者争议较大?”   梁渠沉默了一下。   语焉不详。有规定却没有解释,薛定谔的翻盘点。   “不管怎么样,都要试一试。”目光交汇,唐秋水在梁渠的眼中看到了“不想输”三个字。   “嗯。”女生重重地点了点头。   和他一样,她也很想赢。   —   两个代理人投契地站在同一战线,可他们的当事人却先举了白旗。   唐秋水的上诉状写到一半时,梁渠让她暂停,并带着她去华新街道办开了个名为研讨实则反省的会。   会议由街道的负责人主持,与会的除了梁渠和唐秋水,还有肖云谊和城管执法人员。   在拆违群里有话直说,法庭上滔滔不绝的肖云谊,在此时的圆桌上却变得透明,把自己完全隔绝出去,好像这案子自始至终和他没关系一样,心安理得地坐在一边,看着梁渠一个人抗下所有。   不讲义气的共犯,唐秋水鄙夷地想。可很快,她又泄气地觉得她和肖云谊没有多大的区别。   拆违群里一共三个人,错是三个人一起犯的,最后却只让一个人受罚,哪有这种道理。   可是能怎么办,现阶段的她,想要站出来说一句“我来负责”还远不够格。   不过好在街道的负责人通情达理,一直在说没关系,说在座的各位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要不是法院的全面审查,谁也不会想到原来查处权,查和处是需要分开考虑,不能一概而论的。   最后负责人一拍板,决定不要上诉,赵巷这个案子就当是个教训了。希望华新街道自身、全C区乃至全崇城的城管部门都能引以为鉴,规范执法。   回到车上,唐秋水咬着后牙槽,不吐不快:“那个肖云谊平时这么有本事,刚刚怎么装死啊?”   梁渠淡定得像是对此早有预料:“他什么本事都有,就是没本事背锅。”   “什么?”   “这官司赢了就是标杆,但要是输了你觉得会怎么样?”   “会……”唐秋水眼珠骨碌几下,机警道,“会像现在这样成为反面教材,被拉出来反复鞭尸。”   “我靠,”反应过来后,唐秋水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原来他是拉我们,不,是拉您当垫背的啊!”   “也不能这么说,”梁渠纠正她,“既然收了律师费,就要对案子的输赢负责。”   律师费不是好赚的,这一点唐秋水当然知道。她也不是想替委托书上的自己和梁渠开脱,只是单纯看不惯肖云谊这个人,开完今天这个会对他反感的情绪达到了顶峰:“他好奇怪,特别奇怪。之前喊我唐同学就算了,刚刚散会的时候又莫名其妙地喊我唐老师,有毒吧,我真的很惶恐。”   梁渠轻笑了一下,手指点了点方向盘,没说话。   唐秋水敏锐地嗅出来,他这声笑里藏有深意:“该不会是……”她顿了顿,把话问完,“是您让他这么喊的吧?”   梁渠摇头否认,可又没完全否认:“我只是委婉地提醒他注意商务礼仪。”   这个案子开庭前一天晚上,梁渠和往常一样去北山公园遛狗。回来时,在小区里面遇到了肖云谊。   打招呼的时候梁渠才知道,原来肖云谊也住在海岛公寓。神奇的是,他们两个之前居然从未在小区里碰过面。   “肖科住哪栋?”   “倒数第二排,你呢?”   “正数第三排。”   肖云谊露出他的标志性笑容,低头看了眼梁渠手上牵着的比熊:“狗很可爱。”   梁渠笑:“谢谢。”   棒棒性格本就亲人,看到梁渠和对面的男人有来有回地交谈,它兴奋地傍地打转,跑上去就要蹭肖云谊的小腿,以示友好。   不料肖云谊见状笑容立收,迅速往旁边退了退,躲避的动作唯恐慢了半秒。   棒棒不明所以,还想继续追过去,被梁渠及时用牵引绳制止了:“棒棒,回来。”   棒棒听话地撤回梁渠脚边,乖巧地坐好,并聪敏地意识到,对面这个人刚刚并不是真心在夸它可爱,他并不喜欢狗。   两人一狗全部安静,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最后是梁渠主动开口,聊起案子:“明天早上开庭,肖科也会去的吧。”   肖云谊眉梢略挑,话里有话:“我去不去都一样,毕竟梁律师才是这个案子的首要承办人,法律文书最后也都是盖您的律师印。”   很显然,他是在对那份驳了他面子的答辩状耿耿于怀。   梁渠波澜不惊,唇角勾着很淡的弧度,说出肖云谊想听的话:“哪里,论案件事实,肖科您比我熟。明天这个庭,我认为由您代表街道来开更加合适,我就不说话了。”   他把自己放得很低,并且给了个很诱人的承诺。肖云谊没有理由不接受,只是没想到,梁渠趁机和他谈了个条件。   夜晚,可见度并不高,但肖云谊还是将梁渠投来的眼神看得一清二楚——   强势的,磊落的,不容拒绝的。   他保持着这样的眼神,缓慢而正经地开口:“下个月十五号,小唐的一年实习期就满了,她很快会从实习律师变成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执业律师。”   “哦,所以?”肖云谊上身往后虚虚地斜了一下,看起来并不专心。   梁渠双目不移,笑容依旧:“所以下次见面,希望肖科能对她改用合适的称呼。”   肖云谊没吭声,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很快背身离开。   “什么嘛,”唐秋水哭笑不?s?得,“合适的称呼就是唐老师?可别折煞我了。”   梁渠也很无奈:“可能体制内就喜欢这么喊。”   “嗯……”总之要比唐同学顺耳一点。   说到体制内,唐秋水想起来肖云谊调任的事情,忍不住多问了句:“他要调到那儿去啊?”   梁渠说:“C区司法局。”   “啊……”唐秋水大概掂量了一下,“那应该是晋升了吧,好事,恭喜他。”   梁渠却说:“他可能不觉得这是件值得恭喜的事情。”   唐秋水不明白,直到梁渠说出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肖云谊,985法学院毕业,一开始报考的是C区纪检委,因为落榜被调剂到华新街道办。   他自命不凡,渴望展志,却囿于现实,步步受限。日积月累的矛盾和执念将他的精神五花大绑,所以对外呈现出了一个擅长伪装,无法与自己和解的肖云谊。   这也是为什么,他在这个案子里表现出了强烈的控场欲。一方面是想显能,迫切地想被人看到。另一方面,是受他那有些病态的胜负心所驱使。同样都学法律,同样都做行政实务,梁渠能办的案子,他也能办的很好。   只不过办着办着,他发现不是这样。   梁渠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看人不爽时会任性地去得罪,审时度势后又会适时地避让和妥协。最重要的一点,他是很想赢,但也不会输不起,会有担当地接下一份败诉判决。   而肖云谊,终归做不到这么洒脱。他离开法制科,去到司法局,位置是变了,一颗心却仍然被困在这座城的最深处。   听完这些,唐秋水轻叹一息,对这个人所有的怨怼在一瞬间不复寻踪。   她忽而想到了肖云谊的微信头像。坐在公路中央的少年意气风发,身后有云,有山,还有一间矮屋。当时她还纳闷,肖云谊怎么会用这种头像,和他这个人一点都不搭。   现在想想,他真心想要的,会不会其实是头像里的这些?   或许是她想太多。   或许,连肖云谊自己都答不上来。   【小剧场】之行为分析   当晚,唐秋水把梁渠和肖云谊的对话分享到“法盲俏佳人”群聊,尤其是梁渠要肖云谊对她改称呼这件事,她反复说了好几遍,开心地卷着被子问:家人们,你们说他这是什么行为?   江荔枝:装子   时简:bking   异口同声,心有灵犀。   唐秋水:??? 第35章 运动会   入伏之后,崇城的天气越来越热。因为地铁站离律所有段距离,唐秋水每天早上走到协茂大厦楼下都要先买一杯冰咖啡解暑。   继橙C美式后,她又发现了一款好喝的——柚C美式。咖啡醇厚,柚香清甜,两种味道搭在一起,和谐又美妙。果浆和咖啡分层的颜色也很好看,特别适合夏天,百喝不腻。   唐秋水拍了张照片发群里给时简和江荔枝安利。   江荔枝敷衍回了两个字:码住。   时简:来家宴。   说着她发了张模样差不多的饮品图片,不过是用玻璃杯装的。   时简家里有一台咖啡机,她经常会复刻一些网红饮品,还会自己尝试创新,手法相当专业。   她之前就复刻过橙C美式,口感和原版有九分相似,没想到现在居然又把柚C美式复刻出来了。   唐秋水瑞思拜:厉害啊!   时简随即发出邀约:@阿阿阿阿水 这周六来协和,我给你做一杯。顺便去吃吃看小区对面新开的一家川菜馆,感觉生意挺好。   好些日子没聚了,唐秋水也很想去,但是没办法,这周六已经有安排了,她只能含泪婉拒:去不了啊,律所要团建。   时简不悦:这大热天的啥团建,不能不去吗?   唐秋水发了个“摊手”的表情:不能,要和老板一起去。   时简遗憾努嘴:好吧,下次一定。   远在宁市的江荔枝提议:那就下下周吧,正好我要去崇城出差。   时简:来干嘛?   江荔枝:有个计算机软件侵权的案子做证据保全,要到现场给电脑贴编号,还要拍一下软件安装记录啥的。   唐秋水激动得像在拍手:那太好啦,都好久没见活的江荔枝了!   人尚健在的江荔枝:?   时简:别夸张。   唐秋水乐不可支地吸了一大口冰咖啡,十分跳脱地换了个话题,艾特时简问:对了,你那个代笔是已经搞完了是吗?   唐秋水记得那篇专家意见要求一周内写完,现在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也没听时简再提过这件事,不知道最后拿到五百块报酬了没有。   等了一会,时简的消息才再度跳出来:我没写。   唐秋水和江荔枝双双扣问号。   时简:道不同不相为谋,没法写。   她说的是她和学姐之间的观点冲突,就像唐秋水和肖云谊在写答辩状时的冲突一样。唐秋水有人帮忙,可时简没有那么好运。   于是唐秋水安慰道:哎呀没事的,咱不差这点钱。   没想到时简却说:我不是为了钱。   唐秋水:那是?   时简发来一大段走心的话:这个案子会上高院,影响力很大,说不定以后会成为典型案例。虽然最后不是署我的名,但是只要想到这么大一个案子的专家意见是我写的,就会觉得四年的专业没有白学,你们懂吗?   这条消息让唐秋水周身一凝,忽然失去语言能力,呆看着小小的光标在微信对话框里闪闪烁烁。   当然懂。   三个人都学刑法,这个她们曾经真心热爱的专业。毕业后却都做着与此不大的工作,怎么会没有遗憾。   不甘心,所以拼命地想留住些什么。可惜这种努力见效甚微,如飞机尾翼在天空拖出的一道辙,短暂的清晰之后很快会消失不见。   只能尽量让自己不去想。不去想无法改变的过去,也不去想遥不可及的未来,只着手规划现在。有细节,有日程,有行动的那种规划。   渐渐地,就会不再苛求自己,不再谴责自己,在每一天的饱餐更沐中按部就班,将烦扰忧虑全部抛诸脑后。   告诉自己,这样,似乎也很好。   群里安静无息了好一阵,唐秋水才开口问:那最后这个专家意见谁写的?学姐吗?   时简揭开一个出人意外的事实:不是,其实专家意见教授早就写好了,只是以此为题给下面的研究生布置了一个研究任务。结果他们完成得一塌糊涂,教授很生气,开了组会把他们批评了一顿,要求他们每个人另外再交一万字的论文给他。   一周之内给,时简补充了句。   啊……这个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时间期限真的杀人诛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   唐秋水安心准备迎接这周六的团建。   其实就是一场由C区律工委举办的运动会。参赛的全是C区的律所,匡义也出了一支队伍。   原则上是自愿报名,可唐秋水却不得不去,因为匡义这支队伍的队长是梁渠。老板都身先士卒了,员工没理由躲在家里。   运动会时间是周六下午一点半到四点半,地点在Q区的一家大型公园。很远,十七号线的尽头,开车过去要两个小时。   本来花半天时间参加一下也没什么,要命的是出发前一天晚上,唐秋水来了例假。又因为这些天每天一杯冰咖啡,肚子一阵阵地绞痛,四肢发软,虚弱得不行。   吃了药躺了一晚上,痛经才有所缓解,第二天中午挣扎着爬了起来。   值得庆幸的是,她不需要挤地铁去那么远的地方,去律所坐梁渠的车一起过去。   匡义的参赛队伍刚好十个人,两辆车,梁渠开一辆,一个破产清算团队的合伙人开一辆。   唐秋水坐在副驾驶。她可喜欢这个位置了,但仅限于车里只有她和梁渠两个人的时候。   两个人的时候,他们会聊案子,聊音乐,聊美食,天南海北,漫无边际。老板和员工的关系在这些对话里被最大程度地弱化,很欢畅很放松。   可是今天,唐秋水从上车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因为车后座多了三个同事。   有点社恐,还有点……接不上话。   这三个同事都是H大毕业的。其实梁渠也是,整个车里只有唐秋水不是。不知道是谁开了个头,后面三个人开始聊读研时候的校园生活。导师有多牛逼,论文有多难写,食堂的饭有多难吃等等。   唐秋水默默垂下眼睛,不停划着安全带的指尖说明她紧张又不安。   好怕他们说着说着突然扯到自己身上,问她哪个学校的。她该怎么回答,回答出一个没人知道的学校,惹得气氛结冰,别人尴尬自己也尴尬。   每当这种时候,唐秋水总会陷入一种极大的失真感。觉得她从来不属于崇城,也不属于匡义。她像个过客,只是暂时在这里歇脚,并清醒地知道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有一天会被收回。   后座的声音越来越大,唐秋水把头越埋越低,如同一只不合群的孤?s?雁,脱离热闹的大部队,折翅敛羽,向隅而立。   糟糕的情绪让小腹再次隐隐作痛。   哎,早知道就自己坐地铁了。   这个悔不当初的念头刚露出一个小尖尖,就听见一道不急不缓的声线从近侧传来:“都快四十的人了,还在回味校园生活。”   是梁渠,以他那惯用的玩笑口吻,看着后视镜说出来的。   后排正聊得起劲的三人被打了个茬。恍悟过来后,其中一个叫嚣起来:“哎有些人别造谣啊,谁四十了,四舍五入我芳龄十八……”   梁渠笑两声,无情反怼:“要点脸行吗?”   “你……”   不等人把话说完,驾驶座上的梁大律师就打开了音乐软件,选了一首特别炸裂的歌,还故意把声音调得特别大。喧杂的旋律似一阵压城的沛雨,滂沱而下,不讲道理,顷刻间盖过了所有的声响。   后座三人捂着耳朵闭了麦。   一个多小时后,安然抵达。   目的地在公园二号门口,同事先取票进去了。   梁渠把车开进了公园对面的免费停车场。停车场面积很大,四周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应有尽有,奢华静谧如名门望族的府邸。   下车后,唐秋水走在梁渠后面。在距离被他的大步拉开之前,她轻轻地喊了他一声:“梁律师。”   梁渠回头。   她抿了下唇,注视他的眼睛把话说完:“谢谢您。”   想了一路,只能想到这三个字。她相信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一定明白她的意思。   “秋水。”几乎没有任何间隔地,梁渠微微屈身,喊了她的名字。   “抬起头,把背挺直了。”   这则突然发出的指令如军训,唐秋水条件反射地一一照做。   正午的阳光太晒,眼睛不自禁地眯起来,视野里顿时虚虚实实,有被烤化的幻象,耳朵却精准地捕获了梁渠接下来所说的话。   每一个字都认真,恳挚,带着很强的穿透力,从这一刻到很久以后。每次想起,都言犹在耳。   “只要没干坏事就不要随便贬低自己,也不要轻信其他人的评头论足,不论公私试图pua你的至少在心里得骂回去。”   唐秋水对梁渠的认知再一次被刷新。   她很早就发现,他很会说话。不管是对客户,对同事,还是对任何一个人,他总能找到合适的语言。唐燃说得没错,他们的老师也看人很准,梁渠天生就适合做律师。   圆滑的,老道的,看人下菜的,唐秋水以为他最擅长这类语言,高超的职业语言。   没想到……没想到他对这种让人听了想流眼泪的话也是信手拈来。刚刚在车上,以及她一直以来的心理被完完全全地洞悉,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唐秋水立在原地,心脏急促地跳动着,久久不能语。   直到梁渠抬声问:“学会了吗?”   像是被一个响指换回了全部神思,女生灿然一笑,笃定“嗯”一声:“学会了。”   梁渠满意地掀了下唇,戴上手里的墨镜,镜面反射出的光闪瞎人眼:“好,回头记得补交一下学费。”   “……” 第36章 挖墙脚   比赛场地在公园东侧的大草坪上。草坪像一条巨大的绿绒毯,一眼望不到尽头。   参赛队伍基本都到了,每支队伍都有统一的队服,颜色各异,人群中能一眼找到自己的队友。   骄阳似火,响乐鼎沸,现场人头攒动。有的队伍在拍集体照,有的队伍在安营扎寨,还有的队伍已经摩拳擦掌地在做热身准备了,队伍上下透着一股逐鹿天下的高昂气势。   相比之下,匡义是一支佛系的队伍。不求名次,玩得开心最重要的。   这本来也是一场趣味性大于竞技性的运动会,从项目名称也能看出来。飞饼、跳绳、呼啦圈、平衡球、划船机、仰卧起坐等等,一共十来个项目。通关制,完成前一个项目才能开启下一个项目,用时越少排名越靠前。   开幕式结束,距离比赛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留给每支队伍补充体能、确定分工。   队长梁渠开始带着匡义众人熟悉每个项目的规则,确定每个项目的参赛人选等等。   在这个过程中,有人主动请缨,有人挑三拣四,要安排妥当到令所有人满意有一定的难度。好在比赛规则比较人性化,允许能者多劳,也即一个人可以参加多个项目,最大限度地为团队做贡献。   唐秋水缩在队伍里面,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看着积极性不是很高。   划水不是她本意,就是有些力不从心。生理期本来就不太舒服,加上之前长途跋涉,现在又头顶烈日,难受得只想赶紧找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来。   梁渠还在最前面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跳绳、仰卧起坐这种项目分给女律师,对体力有一定要求的项目则统统扔给男同事。   当分到呼啦圈时,梁渠扫了一下人群,目光停在一位破产团队的资深律师脸上:“林律师,那这个就你来?”   林律师不可思议地呼一声:“不是吧队长,你看我像是会转呼啦圈的吗?”   常年久坐,缺乏锻炼,饮食无度,身材完全走样。要他顶个小肚子去转三十个呼啦圈,还不如鲨了他。   梁渠锁定他:“别推辞了,除了你没人了。”   林律师誓死不从,他当即转过身清点人数,想看看还有谁没分到项目的,很快找到一个:“怎么没人,这不是有小唐吗,小唐来。”   他这话一出,立马就有附和的:“可以可以,我也觉得小唐很适合这个项目。”   唐秋水无辜躺枪:“……我吗?”   众人一齐冲她看过来,审度的眼神似在捕捞一只漏网之鱼。   要是搁平时,她肯定二话不说就同意了,毕竟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可她现在这情况,扭腰转三十个呼啦圈简直要她命,转完可能直接血崩。   唐秋水在原地支吾了半天,很想拒绝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在她一咬牙准备答应时,梁渠却说:“她不行。”   林律师一愣:“为什么不行?”   梁渠:“她要参加别的项目。”   “什么项目?”   林律师问出了唐秋水想问的,她也想知道他给她安排了什么项目。   梁渠示意不远处的一块船形铁板,铁板两侧有扶手:“那个。”   最后一个项目,划船机。   这下林律师呼声更大了:“有没有搞错,你让她去拖船,她这小身板拖得动吗?”   梁渠淡笑一声:“我说让她拖了吗?”   “那是?”   梁渠看向人群里微怔的唐秋水,下巴往船体那一勾:“坐过去试试。”   唐秋水暗松一口气。原来是要她当船货啊,什么都不需要干,坐着就行。   划船机这个项目是双人合作的,一个坐在板上,另一个连人带板从起点拖到终点。   唐秋水慢慢地挪过去。因为板上铺了个垫子,所以触感没有想象中那么凉。   看着一脸安逸坐下去的唐秋水,不得不去转呼啦圈的林律师忍不住“啧”了两声:“队长是不是太偏心了?”   梁渠掀眼:“你要是瘦个80斤也可以来竞争一下。”   “……”   运动会很快正式开始。全部参赛队伍分为A、B两组,匡义在A组。十个人分别在各自负责的项目面前站着,等待上一个项目的队友结束之后跑来击掌。   唐秋水和梁渠一起在最后一个项目等着。   等待的时间里,其他队伍纷纷在不同的项目里卡了壳。而匡义的十个人,因为心态好,不在乎输赢,反而个个超常发挥,运气也爆棚。   尤其扔飞饼的那个律师,在对手扔了半天都没中的情况下,他居然一发入魂,引得全场尖叫欢舞,匡义的成绩一下子排在了A组第一。   胜利就在眼前,在铁板上坐着的唐秋水变得兴奋又紧张。   原本还站在一旁观战的梁渠突然走到她跟前。他趋身倾靠过来,似一座巍峨的岭,遮住了她的视线。   已经顺利完成项目的队友纷纷跑来给后面的队友加油,呐喊助威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就快到他们这里了。   梁渠伸出双手,稳稳握住身侧的铁杆,做最后的准备。   他离得实在太近,存在感太强,唐秋水有点没办法直视他。慌乱中往下瞟一眼,看见他手背上的青筋道道清晰,如有韧劲的枝干,往她的方向延伸。   时间越沥越慢,周围的人和声也渐渐从五感中淡出。唐秋水交叠在身前的两只手,不觉间已经全部汗湿,掌心像不慎沾上了化开的糖果液,黏黏糊糊的。   裁判一声哨响,下一秒,梁渠低低的嗓音从咫尺间传来:“坐稳了吗?”   唐秋水点了点头:“嗯。”   “走——”梁渠的双臂双足遽然发力。   他往后,她就往前。短短十米,船体似飘似浮,风如轻波,从耳畔荡过。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仅仅是几秒钟。   靠岸,停泊,收桨。   欢呼叫喊的人群里,他抬头望来的那一刹,只觉有熏人的风吹来脸颊。热气?s?球,青草地,熟透的麦芽糖,会笑的星空……情歌里的那些美好意象统统跑来眼前。   世界相对静止。   ——   A组的比赛才刚落下帷幕,B组的比拼又马不停蹄地开始。   唐秋水选了处有树荫的角落抱膝而坐,当起安静的观众。   她的身后是一个临时搭建的补给站,上面摆了很多小零食、运动饮料和新鲜瓜果,以备不时之需。   站台旁边坐着几个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负责处理现场紧急情况,主要是中暑。   几分钟前唐秋水就看到有个同行,因为一个人参加了好几个项目,体力消耗太大,比赛结束直接晕倒了。   医护人员、活动负责人全部出动,冰袋、冰水、风扇一起来,各种物理降温。后面又叫了辆观光车,把人拉到外面的酒店休息了。   不知道为什么,唐秋水变得有些emo,极致的乐之后掉进无尽的空,心情大起大落。   正一个人发着呆,身前的阳光忽被一道阴影盖住。唐秋水缓缓抬头,发现消失了好一阵的梁渠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眼前。   “还好吗?”他开口像医生一样询问。   唐秋水摇了摇头:“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休息一下就好了。”   梁渠去她旁边坐下,然后横开手臂,递来一个黄色的纸袋:“给。”   是美团买药的外卖。打开一看,里面有一瓶藿香正气水,一盒布洛芬,还有一大袋的红糖姜茶。   藿香正气水用来防中暑,而后面两个,是解痛经。   梁渠又紧跟着递来一瓶牛奶,强调:“温的。”   欸?他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所以分配项目的时候才这么“偏心”吗?   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很多猜想,唐秋水心跳微微加快地接过来:“谢谢。”   天空里多了层厚云,白净似鹅毛,低低地垂下来。阳光也变得温驯了些,散了架似的偃卧在四周的草地上低眠。   安静了几秒,梁渠说:“有特殊情况可以不来的。”   唐秋水有些着急地侧过头去:“那怎么可以?”不管怎么样,她可从来没想过当逃兵。   可话刚落,她又倏地顿住。因为猛地意识到,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这比赛有她没她都一样,她不过就充当了个船货。   思忖片刻,女生脸上露出极为认真的表情,信誓旦旦道:“下一届,下一届我一定还来。那个跳绳、呼啦圈和仰卧起坐,我都很厉害的!”   梁渠笑:“行,到时候报名我第一个就写唐秋水。”   谈笑间,忽有一张纸飞盘从远处飘过来,精确落在梁渠脚边。   二人好奇抬头去找这飞盘的操作者。见不远处,玩嗨了的林律师和其他几个同事朝他们的方向挥了挥手,同时放慢语速隔空喊话:“喂——你俩在那说什么悄悄话呢?”   梁渠高声回:“当然是聊大案子,能让你听到?”   “不是吧不是吧,”林律师夸张地踉跄一下,“参加个运动会都要聊案子啊。小唐,你要不要考虑换个老板啊,来我们破产团队吧,我们敞开怀抱欢迎你——”   其余几人跟着起哄,控诉他们的队长剥削助理,毫无人性。   梁渠几乎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拾起脚边的飞盘沿原路扔回去,直呼大名:“你真可以啊林源,敢当着我的面挖墙脚是吧。”   林律师悬空手接飞盘,回了个摇滚的金属礼。   peace&love。   唐秋水手握温牛奶,抿唇微笑着不说话。   等众人哄笑着散开后,梁渠转过身问:“还没回答呢,要不要?”   唐秋水眨了眨眼:“要什么?”   梁渠:“考虑换老板。”   女生把头埋进双臂,在一种想看他又不想被他看到的矛盾纠结中,落花飘雪般地轻轻吐出两个字:   “不要。” 第37章 碎纸机   运动会结束的时间比预计的时间要早。   原定的比赛一共两轮,A、B两组全部比完之后,每组成绩最好的一支队伍再进行一轮皇城pk,决出冠军。后来因为气温太高,越来越多的参赛选手感到身体不适。安全起见,便直接按首轮成绩排序,用时最少的队伍获胜。   就这样,嘻嘻哈哈来打酱油的匡义十人在其余众人羡慕的眼神下,捧回了一座大奖杯。   晚上简单聚了个餐。分别时,外面刮起大风,云层积厚,天色灰蒙,预感今夜会下一场大雨。   梁渠把唐秋水送到了新北花苑大门口。   一进卧室,唐秋水就听到了雨打窗玻璃的声音。   怎么会这么幸运,她刚进门就下雨。看着手里这把还没有机会打开的折叠伞,唐秋水情不自禁地傻笑了起来。   临睡前,唐秋水打开运动会参赛人员群聊。群里发了很多张照片,都是运动会现场的无人机抓拍的,有他们十个人的集体照,也有每个项目的单人照。   翻到中间一张的时候,唐秋水手指一顿,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她自己。   照片上,她抱膝坐在铁板正中央,微微垂着脑袋,身上印着斑驳光点,被拍到的半边侧脸绛如红枫。   当时因为不敢抬头正视所以忽略掉的画面这一刻被她尽收眼底。   全部都……和她对面的这个人有关。他额前的黑发,流畅的下颌线,以及那双朝她一个人凝望过来的,专注的双眸。   回想起那场对视里的细枝末节,再回想起今天一天发生的种种,唐秋水脸部的温度开始一点点地攀升。   啊……好不对劲。明明很累,明明很想睡觉,可就是舍不得放下手机,盯着这张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啊。   直到后半夜,大把大把的困意来袭,实在顶不住了,她才熄灯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一次觉得周末过得好慢,好想手动拉进度条,想立刻快进到工作日。   周一,唐秋水早早来到了律所。第一眼看向的是梁渠的办公室,灯还没开,他还没来。   犹豫着是直接把伞放到他办公桌还是等他来了当面还,微信里收到了谭思的消息:小唐,有梁律师的ems。   唐秋水先去了九楼。   等把快递拿上来的时候,梁渠也到了。门缝里隐隐透出的一点光瞬间把唐秋水的嘴角点亮,她迅速把快递拆了,连同那把折叠伞,一起拿到了他办公室。   她先把伞物归原主,又把快递拿上去。   快递是崇铁法院寄来的,赵巷那个案子的一审判决书。   结果没有任何反转,被告输了,输得很彻底。   法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加违反法定程序为由,撤销了华新街道对赵巷作出的限拆决定。同时,另一被告C区政府因未对原行政行为存在的问题予以指出和纠正,作出维持的复议决定亦被撤销。   梁渠翻到最后看了下判决结果,把判决书重新递回了唐秋水。   唐秋水不太确定地问了句:“梁律师,我们真的不上诉了吗?”   梁渠平静地点了点头:“嗯,把档归了吧。”   归档,是一个案子终结,或者阶段性终结的标志。首页是律师合同,尾页是办案小结,中间是案件办理过程中产生的各类重要文书,须按严格的顺序整理摆放。   刚入职的第一个月,唐秋水每天都在归档,这可能是每一个实习律师最先需要掌握的一项技能。那时候的她总是归不好,每一本都能归出点新状况。要么忘记扫描,要么忘记编码,要么忘记封条。当然这些都是小问题,可以很快补正。   最可怕的是装订完了发现有东西没放进去,比如传票、庭审笔录等等,必不可少的东西。这个时候就要拿出小刀,解剖一样,小心翼翼地把装订好的案卷拆开,把漏掉的纸张放进去,再去重新打孔固定。每当这个时候,唐秋水总感叹案卷要是活页册就好了,这样不管犯什么错,都能装卸自如。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跌倒爬起无数次后,唐秋水的归档手法现已炉火纯青。今天赵巷这一本,她归得特别顺利。   档归的是没问题,人却差点出了大事。   最后一步,到打孔机那里打孔的时候,她忘记把头发扎起来了。结果低头找孔的时候,垂下去的一部分头发被吸进了旁边的碎纸机。   那碎纸机的口子好似风暴中心的旋涡,嚣张又蛮横地吞着一缕发丝,把她整个人都拖了过去。   短短几秒钟,唐秋水感觉她的头皮都要被连根拔掉了,吓得尖叫出了声。还好李其琪刚巧路过,眼疾手快帮她按了暂停键,救她于水火。   但,被拖进去的头发明显短了一大截。   李其琪也被吓得不轻,盯着唐秋水那张花容失色的脸,关切地问:“秋水,你还好吧?”   怎么会好,心脏骤停了都。   “呜我……”劫后余生的唐秋水什么也说不出来,冲上去紧紧抱住了她的救命恩人,她现在急需一些肢体上的安慰。   李其琪回抱住她,摸了摸她那搓乱糟?s?糟的发尾,哭笑不得。   唐秋水没敢再继续打孔了,她回到工位上缓了缓,把头发绑得老高,皮筋绕了一圈又一圈,确认绝对安全之后,才再次去了打孔机那里。   到了之后,她惊奇地发现,那台危险的碎纸机被挪了个位置,挪到好远的地方去了,像是有人特地帮她清掉了障碍物一样。   是谁这么好心?   正疑惑着,破产团队的林源从外面回办公室,路过她的时候慰问了句:“小唐,人没事吧?”   唐秋水直愣愣地抬头:“林律师,您怎么也知道了啊?”   是她刚刚喊叫得太大声了吗?该不会整个22楼都知道她被一台碎纸机创了吧……   大概猜到她在想什么,林源笑了下:“刚刚正好在附近和你老板说话,你可能没看见。”说着他指了指那台碎纸机,“那个就是你老板挪的。”   “啊?真的吗?”   所有的惊惶与不安在顷刻间被这一句话涤除。   可心又一下子跳得飞快,另一种快。   她的早到,她的等待,她在办公室看他说话时弯起的嘴角,她所有所有的反常里,都有这样的心跳。   女生屏息睁目,又具体地问了一遍,“碎纸机真的是梁律师挪的吗?”   她要听人再说一遍,把难以置信变成确切可信,把一层欣喜变成双倍快乐。   林源点了点头:“是啊,我亲眼看到的。”又嘱咐,“下次还是得小心点啊小唐。”   说着林源越过她,慢悠悠地进了前面的办公室。   唐秋水在原地消化了几秒,完全忘记自己是干嘛来的了,抱起案卷就小跑回了工位。   她微喘着点开“法盲俏佳人”的群聊,艾特所有人,郑重宣告她刚刚得出的一个结论:家人们!不开玩笑!我老板真的暗恋我!   她语出惊人,又连用三个感叹号,很快就把时简和江荔枝炸了出来。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周一早上,两人都不太忙。   时简满脸问号:又开始了是吗?   记得这话唐秋水之前好像就说过一次,说出来没人信,她自己都不信。   唐秋水这次却非常肯定:真的,我有足够的证据。   时简:额,什么证据,敢拿出来质证吗?   质证二字让群里三人一下子来了兴致,默契地想要重温一把大学时候的模拟法庭。   江荔枝本色出演担任审判长,并迅速入戏:咳咳,现在开庭。首先确认双方当事人基本信息……   时简打断:还确认啥啊,都认识,直接举证质证吧。   唐秋水点头:可以。   江荔枝:……到底谁是法官,不把审判长放眼里?   没人理她。   哎不管了,怎么高效怎么来吧。   唐秋水迫不及待开始举证:证据一,我老板在我刚入职的时候送了我一个电脑充电器,让我放在家里。说这样我就不用每天带充电器回去了,可以减轻包的重量,是不是心里有我?   她一下子把这个结论覆盖的时间线扩得好长。   时简想笑:他要真想减轻重量,怎么不直接送个电脑让你放家里?   唐秋水对她这狮子大开口的言论无语两秒:做人不能太贪心。   时简:呵呵,劝你清醒,他只是为了方便你回去加班。   唐秋水:怎么会,你曲解。   又说:没事,我还有证据二。就刚刚,我头发卷进碎纸机,他看见了之后悄悄帮我把碎纸机挪走,就是怕我受伤,心里有我!   时简歪楼无情吐槽:?你踏马是怎么做到把头发卷进碎纸机的?   唐秋水狼狈捂脸:这……这不是重点。   时简回归正题:你想多,他不是怕你受伤,是怕你工伤,工伤了他要赔钱。   唐秋水:不可能,他肯定没想这么多。   时简反客为主:还有证据三吗,都一起说了吧。   唐秋水:证据三就是周六的运动会上他替我解围,还给我买药。   接着她长篇大论地描述了一下运动会上发生的事情。   时简听完顿了顿:这个嘛……暂时还不知道有何居心。   唐秋水颧骨升天:不知道就是他心里有我!   时简:……   没救了。   全程找不到机会插嘴的审判长江荔枝微微笑:你俩打起来吧,我走。 第38章 相邻权   梁渠暗恋她,并且种种迹象表明他多半已对她情根深种,唐秋水对自己得出的这个结论深信不疑。   她开始密切关注梁渠的一举一动,每天看向他的办公室好多好多次。大门紧闭的时候她要抬头看,梁渠推门出来的时候她也要抬头看。要是看见他开门透气的话,她就会故意去茶水间倒水。   因为去茶水间的那段路需要经过梁渠的办公室,她会趁机用余光往里面偷瞄一眼,然后火速撤离。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梁渠多半都坐在电脑面前办公,头也不抬。   可是忍不住,他的方向像是有块无形的吸铁石,而她变成了一枚小图钉,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目前为止她的最高纪录是一天之内接了八杯水,可能这个最高值很快会被明天的自己打破。   她开始期待他给她布置工作任务。每当看到他的名字在微信电脑端跳出来,心就变成了一只蹦跳的小松鼠,跃过的每一个枝头都有她为之命名的激动与喜悦。   好怪哦,明明她的工作内容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合同还是那些合同,诉状也还是那些诉状。只是因为做这些的时候想到了梁渠,这一切平常变得不平常。他的名字仿佛一粒种子,落在她的世界里生根发芽,在最短的时间内蔓生出一整座花园。   唐秋水开始有了包袱。比如每次出现在梁渠面前,她都要先对着前置摄像头整理好几遍头发,确认挑不出一点问题了才会去敲他的门。   比如现在,她把之前归好的几本档一起拿给梁渠签字。   以前这种时候,唐秋水都是站在梁渠对面,中间隔着一张办公桌,双眼放空地等待着。   她最常看的位置是梁渠后面的那扇窗户,上面放着一块盆栽,它每个时态的样子唐秋水都见过。   起初上面只有心形的叶子,绿豆芽一般的茎。后来慢慢地开出了花,很小的点点,看不出颜色。等到花朵全部盛开,唐秋水才终于知道它的名字。   蝶衣。   一个很稀有的迷你仙客来品种。   花朵深红,密密麻麻地朝四周旋转开来,每朵花的外层都有一层白色的苞片。看一眼,只觉艳丽无匹,娇媚入骨。   它就这么被梁渠摆在窗边。蓝天做背景很好看,拿过来的其他花做背景也很好看,因为它本来就很好看。   然而今天的唐秋水,从进门到现在,却一眼都没去看过它,她的注意力全在梁渠身上。   她像个作弊的考生,偷看他表情里的每一处细节。不敢明目张胆,只敢少量多次。   他每一本案卷都检查得好认真,根本分不出心来回看她。唐秋水胆子大了些,一言不发地挪到了他的旁边,够下去和他一起看他手里的案卷。   当看到梁渠翻赵巷那本时,唐秋水顿住,很多话涌到嘴边不知道先说哪一句。   梁渠早就发现唐秋水凑过来了,但他没在意,也没驱赶,很快把手里全部签好的案卷还给她。同时说出一个惊人的消息,是赵巷这个案子的后续:“二楼业主对赵巷提起了相邻权之诉,立案之后法官发现赵巷把房子卖掉了。”   “啊?怎么会这样?”唐秋水一下站直,意外至极,对两点都。   梁渠倒是一脸镇定:“其实二楼的邻居早就想告他了,只是陆陆续续被一些事情耽搁了。”   唐秋水问:“什么事情?”   梁渠说:“一开始想告,正好碰上赵巷儿子结婚,不太合适。等婚礼办完之后再想告,又听说赵巷儿媳待产,还是不太合适。然后就一直拖一直拖,现在终于告上了。”   “……”还挺懂人情世故的。   唐秋水还是困惑:“只是一桩民事官司而已,就算赵巷输了也不过是把阳光房拆了,没必要直接把房子卖掉吧?”   梁渠笑了一下:“这个你得去问你的好朋友。”   赵巷收到崇铁法院寄来的判决书之后,一看自己大获全胜,得意得尾巴快要翘上天了。他把十几页的判决书一页页地拍下来,发到了协和家园的业主群里。   因为赵巷经常在群里指点江山,其他业主都习惯了,把他当笑话看,基本没人搭理他。   赵巷把判决发出去之后,冷场了好一阵,才有人出来回复。   回复他的和举报他的是同一个人。   时简上次在协和家园遇到唐秋水,听她提了一嘴赵巷的案子,正好她也想知道案子输赢,于是便把判决书图片打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开头就看到被告华新街道的委托代理人之一写了唐秋水的名字,时简由衷地为好友感到高兴。   可才开心了没一会,时简的脸就垮了下来。当看到最后的判决结果时,她才明白过来,赵巷发这个判决出来是在炫耀。炫耀他一介平民不仅把政?s?府告了,还告赢了,并且没请律师。   可不得把他嘚瑟坏了。   时简不打算惯着他。政府输了这场官司只能说明它的执法确实存在一定的问题,可这并不代表他赵巷就是对的。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曾经的三辩选手时简立刻在群里开麦,没有指名道姓,但是字字句句都在diss同一个人:不会吧不会吧,有的人不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吧。搞了个违法建筑不管邻居死活还觉得有理了,不识相点赶紧把这碍眼的东西拆了,居然还蹬鼻子上脸把我们政府告了。什么意思啊,真就无法无天了呗。   这段话骂得是大快人心。经她这么一带头,群里其他业主也跟上,他们也早看赵巷不爽了:   ——就是说啊,有些人为老不尊,坏的咧   ——街道尽心尽责为咱们解决问题,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赵巷   ——老赵,你发的这个东西我们也看不懂,你就直说你那个阳光房什么时候拆?   ——拆了拆了,再不拆我们报警了   ……   赵巷断没想到他会因此被小区业主集体讨伐。这人心气高,面子薄,觉得自己没法在协和家园混了,很快就把房子卖了出去。因为是新装修的,卖了个好价钱。   唐秋水听完唏嘘不已,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阳光房最后拆了吗?”   梁渠摇头:“还没有。”   “那现在怎么办?”   “房子已经卖出去了,也办理了过户登记。相邻权纠纷的案子需要追加新业主作为共同被告,就看新业主配不配合了。”   要是配合,乖乖把违法构筑物拆了,原告直接撤诉,顺利结案。可要是像赵巷一样不配合,就要等法院实质审理了,原告要证明阳光房确实对其造成了损害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不过这些都和我们没关系了。”梁渠总结。   唐秋水有股说不上来惆怅:“好吧。”她又不免好奇,梁渠怎么对这个案子的后续了如指掌,他不会是在协和家园里安插了眼线之类的吧。   梁渠直接抛出一个更劲爆的事实:“你知道赵巷楼上住的谁吗?”   唐秋水怎么会知道:“谁?”   梁渠唇畔勾出一丝只可意会的笑:“华新街道办的工作人员。”   本案被告之一的工作人员,限拆决定作出主体的工作人员。   唐秋水恍然大悟,内心直呼好家伙。   原来被告才不会就这么轻易认输,虽然放弃了上诉,但是还可以用其他方式赢回来啊。   事情的这个走向令唐秋水大为震撼,她牙齿咬着下嘴唇不说话,站着一动不动。   等了几秒,梁渠用指骨敲了两下桌子:“还有事情没有?”   “啊没……”唐秋水想说没有,可在抬起头和梁渠对视的那一秒,她差点就要改口说有了。   可是有什么呢,她能对他说什么呢,什么都说不出口啊。   “那我先出去了!”   她几乎是逃出去的。   回到工位之后,唐秋水用手背贴了贴半边脸颊。天呐,空调温度这么低,她的脸竟然奇烫无比。   不行不行,太上头了,得转移一下注意力。她打开法盲俏佳人群聊,想向时简核实一下赵巷的事情。   时简回:看论文中,勿扰。   唐秋水:看啥论文,你又要给同事培训了吗?   时简作为公司的合规经理,经常会给同事开讲座,主要是讲一些证券法相关的东西。当然这些都是老板的任务,她也就是照着ppt念,底下也没几个人认真听的。   唐秋水还以为时简又在搞这个。   时简却说:不是。我在看那个学姐发表过的论文,浅浅审判一下她的文笔。   唐秋水:……好吧,文笔咋样?   时简:观点暂时还看不出来,语病有点子多。   她这锐评让唐秋水笑了一下。   审判完时简又艾特唐秋水:你也去看,快去快去。她里面写了个特搞笑的,说是像微博这样的网络平台绝对不能解释为公共场所,否则会动摇罪刑法定原则。   唐秋水:啊这算了吧,我对她没兴趣。   时简兴致盎然:那我继续看了嘻嘻。   本想着来转移注意力的,结果时简这个操作反而让唐秋水的情绪越陷越深。她忍不住去想,梁渠的毕业论文写了什么。据唐燃说他还是优毕,论文一定写得很好吧。   想着想着,她的一双手就发表了独立宣言,不受自己控制,去浏览器打开了知网,并且输入了梁渠两个字。   系列操作一气呵成。   搜索结果很快跳了出来。全知网居然没有人和他同名,跳出来的学位论文有且只有一篇。   点进去一看,作者毕业于H大,导师是黎迁教授。   和梁渠的信息完全吻合。   唐秋水迅速扫了下论文摘要,发现梁渠写的是虚假意思表示相关的理论,看着非常深奥,反正她上学的时候一直搞不懂这个。   唐秋水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点进去看内容,她有这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个刺探别人隐私的变态。可转念一想,发表出来的作品不就是给人看的吗。别人都能看,她为什么不能。   把自己说服后,她很快点了下载,打开直接拉到了最后一页。   她当然不是为了看梁渠写了什么理论,她是想看他在致谢里写了什么内容。   致谢前半段用了很多篇幅感谢黎迁教授。嗯,可以理解,毕竟黎教授这么有名,做他的学生一定很幸福吧。   中间写了一点边读研边工作的感悟,这和他读的在职研究生有关,没什么值得留意的地方。   直到最后一段,唐秋水看到了一个特别感谢。   就几行,她反复看了好几遍,截图圈出让她最在意的三个字,一刻也等不了地发给唐燃问:燃哥哥,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第39章 富人区   唐燃收到了唐秋水发来的两条消息,上面是一张截图,下面是对截图的发问。他打开看了一下,截图中有三个字被用红色笔触圈了出来。   沐正盈。   一个人名。   因为这个姓不常见,唐燃有点印象,他很快回复:一个学姐,比我们大两届,好像是国际法方向的。   虽然猜到这个名字大概率是个女生,但看到学姐这两个字唐秋水还是心一沉。   梁渠居然会把这个女生的名字写进硕士毕业论文致谢。   致谢里出现的不应该都是对自己特别重要的人吗?   难道这个学姐对他来说很重要?   那在此之前她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起过这个人……   一时间,唐秋水的思绪如漫天飞舞的碎纸屑,各种大前提小前提在她脑屏里重复推演着,得出许多令人泄气的结论。   见唐秋水那边迟迟没有下文,唐燃有点奇怪:怎么突然问起她来了?   唐秋水微鼓起嘴,想含混过去:没什么,就随便问问。   可她又不愿意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这个话题。现在不弄清楚,她今天一整天可能都会去想这件事。   她和梁渠……是什么关系啊?唐秋水原本在对话框里输入的是这几个字。想了想,她把梁渠换成了我老板,并将那串惹人怀疑的省略号删去。   最终发出去的是:她和我老板是什么关系啊?   唐燃:不知道,不熟。   唐秋水把上面那张截图引用来:我老板的毕业论文里提到了她。   对面安静了一会,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让她自行解读。   等了好一会,唐燃的消息才再度跳出来。因为相隔有点久,上下两条消息中间穿插显示了一个灰色的时间点,像一个关键帧,让人忍不住想在上面大做文章。   唐燃的回答让这个想法更加强烈了:应该是男女朋友吧。   唐秋水差点捂嘴尖叫:啊?   她比被八卦的当事人本人还要急着澄清:不可能,我老板现在单身,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唐燃纠正措辞:那就是前任喽。   唐秋水:啊……   煎急飘零的心霎时安宁下来,同时却又忍不住往外诞出酸意。   前任,意味着过去式,翻篇了的故事,与现在无关了。可是唐秋水还是有点在意,把前任的名字写进毕业论文致谢,比纹在身上还要过分,洗都洗不掉。   唐燃追问:你没事查你老板论文做什么,想举报他学术不端?   唐秋水不愿往下透露更多,反应超快地在知网上查了一下唐燃的毕业论文,而后回他:当然不是,就单纯好奇嘛。我也查了你的呢,写的股权善意取得制度是吧?   曾经的学术渣唐燃一秒破防:……别打开,求你。   他少有的低微态度令唐秋水憋得笑肌打颤。   叉掉聊天对话框之后,唐秋水又坐在工位上胡思乱想了好半天。平时只需要几十分钟就能改完的合同,今天整整改了俩小时。工作效率呈爬虫状态,怎么都无法提速。   直到临近下班,梁渠背着包走来她工位,要她明天早上八点直接在协茂大厦门口等他,说是需要出去办点事。   唐秋水立刻满血复活。她一口答应,并且恨不得立刻就到第二天早上。?s?   翌日清晨。   自上班以来,唐秋水很少化妆。一是觉得没有必要,这个阶段的她既没有机会去法院开庭,也没有重要的客户需要她单独接待。二是她根本起不来,化妆的时间还不如用来多睡几分钟。   但是今天不一样,她定了好几个闹铃,早早把自己闹醒。打开尘封已久的一套化妆品,仔细化了个精致全妆才出门。   八点,远没到上班时间,协茂大厦门口空无一人。梁渠把车停靠在路边的时候,要不是看见女生遥遥挥手示意,他差点没认出来在对面站着的是他助理。   她和平时完全是两个人。   身上没有五颜六色的图案,且一改休闲的衣着,穿了一条白底碎花连衣裙。微曲的头发应该是用卷发棒精心卷过,脸上妆感明显,眼周珠光闪闪,明丽的唇色让她看起来很像一颗窝在鲜奶油中的小红莓。   上车之后,唐秋水默不作声地坐着,手上却一刻不停地在忙碌。一会儿向下拉一拉裙子,以免它被安全带压皱。一会儿又往上绕一绕发尾,生怕卷出来的弧度不再。   她这一系列小动作被梁渠尽收眼底。   搞什么,昨天不是说了他们今天是要去居委会吗,没必要搞得这么隆重吧。   “你……”梁渠思虑再三,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今天有约会?”   “啊?”突然听到梁渠的声音,他问的这个问题让唐秋水惊讶抬眼,她忙解释,“没有啊,没有的。”   她连说了两遍。说完又想,欸他为什么会这么问啊?是不是觉得她化的妆很好看?   有没有可能……他说约会其实是他想……   唐秋水因自己的脑补而弯唇。   其实也可以有啦,她在心里补充回答。   如果这时候去照一下镜子,她就会发现自己的脸艳熟如霞。   然而她想的这些梁渠一概不知,他开始和她谈起正事:“我们去的地方叫锦华小区,在溪宁路上,受堰桥街道办管辖。九点整,居委工作人员组织了一场约谈会,解决原业委会委员拒不交接的事情。”   “哦……”唐秋水略带失望地应了声,又迅速提醒自己,现在是工作时间,不能总是去想与工作无关的私事。   梁渠问:“原业委会里的几个人都熟悉了吗?”   昨天下班的时候,梁渠给唐秋水发过一张图片,是一份锦华小区原业委会组成人员的名单,算上主任,副主任,一共九个人。   上月,锦华小区原业委会任期届满,堰桥街道办成立换届筹备组,顺利组织了换届。按规定,原业委会以及业委会委员应当将其保管的档案及印章等一并移交新一届业委会。但原业委会委员拒不配合,换届至今已一月有余,仍将上述资料握在手中,导致新一届业委会无法开展工作。   受堰桥街道办所托,梁渠此番出面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   唐秋水不太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不肯把东西交出来啊?”   她注意到,名单上的原业委会委员个个都有体面的工作,并且很多都做到了公司董事长这个级别,应该都不差钱才对,也不像是在故意惹是生非。   梁渠无奈笑了声:“暂时还不清楚,搞不太懂有钱人的思维。”   梁渠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人所共知,溪宁路那一带是有名的富人区,路上都是些独栋的花园别墅,住的都是崇城最有钱的人。   唐秋水饱受施工噪声折磨的那段时间,曾经从那条路走过。周围真的特别安静,甚至能听到草丛里的蟋蟀清亮瓷实的叫声。这让唐秋水不禁怀疑,那一带是不是哪个世外桃源驻扎崇城的飞地,和她住的地方简直天壤之别嘛。   而且她今天才知道,原来和电视上演的一样,有钱人真的都不用上班的。工作日,说约谈就有时间来谈了。   心里除了羡慕还是羡慕,真不知道自己要搬砖多少年才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到了小区,进门首先看到的是一块大池塘。池水碧清,倒映蓝天,一群红鲤在里面游来游去。宽道两侧树高茵浓,偶尔有汽车从他们身侧驶过,清一色的高档豪车。   唐秋水暗暗咋舌,心道他们待会儿要见的人一定不好惹吧。   找到居委办公室,里面的环境也很好。宽敞明亮,墙上挂有壁画,地板上铺着一层深灰色绒毯,像个高端商务会所。   几个居委工作人员已经在里面布置会议桌了。她们和梁渠简单打了个招呼,让他俩随便坐,说业委会委员很快就到。   目前的氛围还挺和谐的,没唐秋水想象中的那么吓人。   坐着等了一会,看到一男一女推门走了进来。   名单上的业委会委员没有全部出席,他们授权了两个代表过来交涉。男代表前年已经退休,女代表则现任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   两个代表在梁渠和唐秋水对面落座,三个居委工作人员坐在双方中间,有点儿像商事仲裁的格局。   商事仲裁不比法院,发言相对自由,长桌两方各自摆事实讲道理,文明解决争议。   而且,仲裁费很贵,这一点倒也十分很贴合现在的情况。   梁渠不跟他们兜圈子,开门见山就问为什么不愿意把手里的资料交出来。   原因让唐秋水大跌眼镜。   居然是……为了收藏留念。   蛤?   两个委员相继表达出了全体委员的心声,表达得很文明,很有条理,平心静气。   他们一致认为,在过去的五年里自己为这个小区做了很多贡献。如今不得不换届了,心中万般不舍,所以想留下些什么。   别说,这俩一唱一和说得还挺煽情的。   就……有钱人的思维真的很难懂吧。   梁渠耐心听他们说完,不紧不慢地开口:“二位说的这些我都理解,也相信二位以及其他几位委员自始至终都没有恶意。我不是这个小区的业主,没有立场要求你们必须做什么。我今天来只是从专业的角度提醒二位,你们现在捏在手里的资料属于锦华小区全体业主,而非业委会或者任何一个业委会成员个人所有。我想几位委员都不会想为了一点收藏价值而做出任意占用公私财物的违法行为。”   他先礼后兵,直接给他们的行为定性——   违法,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   对面二人默契侧过头来对视了一眼,没说话。   梁渠继续:“现在新的业委会已经成立。据我所知,崇城不乏新一届业委会起诉上一届业委会成员要求移交印章资料,并获得法院支持的案例。”   他把警告的话说得很委婉,可又精准表达出了他想要传达的言外之意。意思是,要是你们执意不配合把东西交出来,就等着新业委会去法院告你们吧。   唐秋水默默垂头记笔记,学习这种说话技巧。   眼看对面两个代表面露动摇之色,居委工作人员趁热打铁:“是啊是啊,既然都同意换届了,你们肯定也要配合人家新委员工作的是伐?”   对面二人沉默片晌,男代表回答:“我们现在还不能做出任何决定,得回去问过其他几位委员的意见。”   毕竟他们只是代表,就像律师一样,是当事人的授权代表。可即便是特别授权,在做出撤诉、调解等重大决定之前都要先听取当事人的意见。   梁渠微笑着点头:“应该的。”   约谈结束,两个代表走后,梁渠留下来和居委工作人员寒暄了几句,说了些让她们放心之类的话,便带着唐秋水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外面太阳晒得厉害,唐秋水担心脱妆,从包里掏出了遮阳伞。   结果才刚撑开,就意识到哪里不对,她自己一个人打伞让老板晒太阳是吗?可是,可是她又没办法邀请梁渠和她共伞。一来她的身高不允许,总不能让梁渠来打。二来一起打伞这个行为也太亲密了,两个人会靠得特别近。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唐秋水只能尴尬地握着伞柄没话找话:“梁律师,那个……刚刚在外面还看到了好多小区,您知道那些小区都叫什么名字吗?”   额……   才问出口就想撤回了,这都什么蠢问题?   唐秋水却没想到梁渠真的会回答她,像在念一个不完全列举的法条一样:“我知道的有田渡,明苑,凯旋,新安,还有这里对面那个。”   唐秋水顺着梁渠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面黄褐色的墙体,锥形的穹顶,以及很多扇反射着太阳光的复古玻璃窗。   “滨湖国际别墅小区。” 第40章 辣妹装   唐秋水五月份申请中期考核的时候,加过一个崇城实习律师群。起初大家都不熟,没几个人在里面冒泡,只有群主会时不时地发一些律协组织的线下活动通知,唐秋水之前去H大参加肖云谊的讲座就是看到了里面的通知报名的。   中期考核结束之后,群里聊的内容就开始变多变杂,五花八门,有些活跃分子还会动不动说出?s?一些荒谬到可能会被炸群的言论。   另外,有个别群成员的攻击性很强,一言不合就怼人。上次看到群里有俩人因为终本案件申请恢复执行是不是一定要提供财产线索这个问题吵了整整一下午,烦得要命。   唐秋水自后便设置了群消息免打扰。她也从来不在群里说话,只是偶尔有空的时候点进去看看里面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最近群里确实有不少干货。   过不了几周,唐秋水的一年实习期就届满了,她很快就可以申请面试拿证。而群里那些先她一步拿到实习证的有人已经通过了面试,这些人会在群里分享面试的题库、经验什么的,唐秋水看到之后会一一收藏保存下来。   当然申请面试的一大重要前提是,实习人员必须写满52篇实习周记。唐秋水目前写到了46篇,她本该写到49篇了,但前面落了3篇没写。   没写的原因要么是因为法定节假日,确实没干活;要么是因为诉讼案件的阶段性工作忙完之后会陷入闲暇期,比如立案成功后等法院通知开庭的那段时间,律师很被动,没什么能做的。而街道那边也不是天天有合同要她审,所以就没东西写。   唐秋水一直拖着没补,顺着往后写。可现在进度条快到头了,拖不了了,不得不补。   无中生有肯定是不行的,她不是小说家,没办法虚构一件事并且把它写得很真实。唐秋水想的办法是,把之前做的工作进行拆分,一件事分成好几个步骤,每个步骤扩写一下,反正每篇凑够300字就行。   趁着周五下午没什么事情,她说补就补,先在本子上罗列了一下本周做的工作。   归档、改合同、去居委会……   列着列着,唐秋水发现,这一周里那些让她印象深刻的事情全部都有梁渠的影子。   然后……她的右手就不受自己控制,笔尖开始在纸面胡乱地游走,泄出的横竖撇捺如一个个独立的音符,组在一起轻快起舞。   等唐秋水醒过神来的时候,握笔的手在一刹滞住。   啊——   笔记本上居然机械又重复地写了大半页的梁渠二字。   怎么会这样?   “小唐。”   就在她对自己的行为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时,耳朵好像听到了梁渠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过来,喊了她一声。   唐秋水一抬头,惊觉这并非好像,而是真的。梁渠现在真的就站在了她工位旁边,且眼睛正欲往她面前的笔记本上瞄。   吓得唐秋水立刻化身一只护食的猫,扑上去用整个上半身盖住写满他名字的那一页。盖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确保他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殊不知越是这样夸张地遮掩,越是惹人起疑。梁渠本来没想问的,可现在,他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吊了起来。他凑近了些,问她:“写什么呢?”   唐秋水就保持着这个有点滑稽的姿势不敢动,更不敢回头看他,磕巴道:“没……没什么。”   梁渠显然不信:“没什么为什么不能给我看?”   “那是因为、因为……”因为什么呢,想不出来啊,怎么办。唐秋水顿时又急又赧,这两种情绪全部上脸,红成一片。   梁渠的话还没完:“你该不会是在写……”   他刻意的停顿和钓鱼执法没差,唐秋水差点就以为他已经看到她写的东西了。   “是在写小说吧?”   ……   还好还好,虚惊一场。   女生放松警惕地抬了抬身体,不过双臂还是死死挡着纸张,嘴里翁声否认:“当然不是……”   “行了,”梁渠不再逗她,往后退了两步,和她拉开一点距离,“跟你说正事,赵巷那个案子的法治观察建议被C区法宣转发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低头打开手机,给唐秋水发了条微信消息。   一篇微信公众号文章,唐秋水和梁渠一起写的。文章以赵巷拆违案为例,揭露现阶段崇城的违建认定权在规划部门和城管执法部门之间划分不统一的问题,并从立法和有权解释的层面提了几点建议。   写完之后梁渠让唐秋水投稿《崇城律师》杂志。现该文已被杂志收录,并在崇城律协网站上公开可查,还被C区法宣官微转发了。   “真的啊!好开心!”唐秋水打开公众号看了眼,便腾地一下坐直了。她开心地笑了起来,笑里有牛奶一样甜滋滋的快乐。   梁渠被她传染,也跟着扬起嘴角:“有这么开心吗?”   “开心啊,说不定崇城的地方性法规会因为我们这篇文章修订哎。”   而且……而且更开心的是,唐秋水盯着文章末尾,右下角的执笔人。她的名字就在梁渠隔壁,中间只有一个空格的距离,特别像两个人真实地并肩而立。   梁渠看着她不遮不掩,坦荡又明媚的笑容,轻描淡写地说了四个字:“再接再厉。”   女生重重点头,似在立誓:“嗯!”   唐秋水可以肯定,近期找不出比今天更欢愉的一天了。不仅工作上的付出得到了回报,晚上她还约了好友一起吃火锅。   这次聚会,除了同在崇城的时简,江荔枝也会来。她两周之前就在群里预告,说要来崇城出差做证据保全。期盼多时,今天三人终于能见面了。   地点约在C区的一家大型商场龙の梦,八楼海底捞。   唐秋水和时简都在C区工作,离得近,到了之后先取了号。江荔枝发消息让她们到号了先进去,她很快就到。   点的四宫格锅底刚端上来,江荔枝也过来了。   她上身穿着一件露脐小吊带,下身是一条超短裤,迈着一双又白又直的大长腿,目不斜视地朝她们这张小桌走过来。   最吸睛的是她那一头粉色的长发,比元气漫的女主角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路回头率极高。   等她站定在二人眼前时,唐秋水双眼看直,惊呼:“我靠,美女你好辣。”   时简的表情也大差不差,她羡慕打量着江荔枝的一头粉发,有点疑惑:“你们院能染这个shai的?”   江荔枝吹了下额前的空气刘海,在时简旁边落座,答:“当然是假发。”   旁边的服务员见这桌人到齐了,又是递毛巾又是上饮料,服务很是周到。   唐秋水看向江荔枝:“保全还顺利吗?”   “嗯,就是一开始出了点小插曲。”为了方便待会儿开吃,江荔枝用皮筋把头发绑了起来,“我们不是去得突然嘛,那些装了侵权软件的电脑全部都在桌子上放着呢。公司老总情急之下把电源拔了,妄图逃过这次保全。”   “啊?那你们怎么办啊?”   江荔枝满面从容,如刚打了场胜仗凯旋:“我和我同事当然预想到了可能会出幺蛾子,早就喊了楼下物业经理一起上来。不要说拔电源,就是电闸烧了也能给它当场修好了。”   江荔枝把今天下午发生的,两位执行法官和公司老总斗智斗勇的事迹讲得绘声绘色,惹得唐秋水和时简爆笑。   服务员很快把点单的平板递了上来。时简疯狂点加购,边点边吐槽她的男同事:“坐我对面那个不知道有什么大病,天天对着我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吱吱吱地吃零食,大家都在办公呢,他薯片锅巴都来的。服了,我真的很想申请换工位。”   这话唐秋水她们听过不止一遍,因为时简每天在群里的吐槽除了报表就是这个同事。   唐秋水深表同情:“那能换吗?”   时简恨恨咬牙:“没这么容易,工位都是领导提前定好的,所以才烦啊。”说着她面色一凛,郑重其事道,“我不管,反正我要考公。”   “真考啊?”江荔枝还以为她之前是在群里口嗨。   “真的啊,而且我现在有崇城户口,说不定上岸的机会更大了。”   唐秋水问:“那你想好报哪个岗位了吗?”   时简摇头:“暂时还没,再看看,先准备着。”   说话间三个人轮流拿着平板点了一阵,下单。   菜上得很快,摆满了一桌,桌上只有一盘生菜,其他全是肉。饿晕的三个人齐刷刷地往里面下菜,嘴巴不是在吃就是在说,一刻都闲不住。   当谈及感情状况时,唐秋水盯着时简,问出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你说实话,大学的时候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和我们院的男同学谈过?”   “怎么可能?”急于澄清,时简咬了一半的虾滑从嘴边弹落餐盘,差点没惊出双下巴,“拜托,我才不会搞学法的男的,太猥琐。”   唐秋水不明白她这个形容词如何得出:“怎么猥琐?”   时简放下筷子一顿输出:“你记得大二上刑法分则吧,他妈的只要老师一讲到强奸猥亵这些罪名,后面那帮男的就开始起哄鬼叫,无语死了。”说着她顿了顿,话头一转,反过来质问唐秋水,“干嘛,你不会和学法的谈过吧?”   唐秋水摆手:“当然没有。”   “嗯。”时简欣慰点头?s?,环视了下四周,“在场的没人有过吧。”   旁边一直不说话的江荔枝突然举手示意:“那个……我有过的。”   她忽然的坦白如一颗从天而降的小石子落入水面,所到之处澜漪推叠。   好啊,原来背着她们谈恋爱的另有其人。时简和唐秋水面面相觑:“谁啊?”   事已至此,江荔枝倒也不欺不瞒:“经济法方向的。我们不是和经济法方向的同上一节法理学的大课吗,就那个总抢着擦黑板的,有印象吗?”   简单回忆了一阵,唐秋水长长地“哦”了声,向她确认:“有的。不光抢着擦黑板,还整天衣衫不整嘴里叼根脆皮烤肠的那个?”   江荔枝愣了下:“啊对,我记得他当时是喜欢吃烤肠来着。”   时简“啧”一声,对她选男人的眼光十分鄙夷:“你吃点好的吧。”   唐秋水跟着起哄当复读机:“就是就是,你吃点好的吧。”   江荔枝一脸不堪回首的模样:“哎呀,那不是当时年纪轻,不懂事,反正也没谈几个月就分了。”   时简又把机关枪对准唐秋水,无差别攻击:“你还说她,你自己也吃点好的吧。”   “欸?”唐秋水躺枪,“我怎么了?”   时简皮笑肉不笑:“整天在群里说老的。”   这话让唐秋水的脸一下子起烫。   她最近确实总在群里提到梁渠。因为忍不住,忍不住想和好友分享他的事情。不过她还是嘴硬着反驳:“我哪有整天说,也就是偶尔提到一下。而且他也没那么老吧,才33而已啊。”   对面二人异口同声:“33还不老?”   唐秋水并不生气,反而嗓子里似裹了层花蜜,发出的声音散着沁心的甜:“江法官可能不清楚,但是时总上次不是见过他吗。个子那么高,身材也好好,根本看不出来33了嘛。”   呵呵,还挺谄媚的,江法官、时总这种称呼都来了。可时简偏不给面子:“看不出来33就不是33了?超过30一律按老的处理。”   “……”   这顿火锅有说有笑,吃了整整三个小时。可惜没有不散的宴席,江荔枝明天就要回宁市了,下一次再见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为此,在地铁口分别时,三人痛哭流涕地拥抱了好久。   回到家,临睡前,唐秋水收到了但书给她发来的私信:阿水,我准备开一篇新文。   头号书粉唐秋水超级捧场:好耶!   但书:可能需要你帮点小忙。   唐秋水:什么忙?你尽管说,能帮的我一定帮。   但书:这次我给女主的设定是个实习律师。   一听是本职业,唐秋水激动不已:可以!尽管找我取材!   但书:你觉得男主什么职业比较好,检察官可以吗?   唐秋水沉吟片刻:不太行,会有黑子站出来跟你扯回避制度什么的。   但书:那?   唐秋水提议:男主可以是女主的带教律师,这个没问题,吃年上的读者还是很多的。   但书想了想:不错,年龄差呢?   唐秋水不假思索:十岁。   但书:人设?   唐秋水打字飞快:个子高,身材好,双商高,有点傲娇有点不正经,吃不了辣。业务领域嘛,就写个小众一点的吧,比如行政诉讼,可以嘛?   但书爽快答应:可以。   唐秋水:真的吗?!   但书:嗯,干脆你直接把身份证号报给我,我给他写个传记?   唐秋水:…… 第41章 神经病   又是一个周末。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唐秋水每天都在期待周末。因为她们的学校地处偏僻,每天除了上课下课拆快递,找不到其他乐趣。而到了周末,她会约上时简和江荔枝一起去新界口。那里是宁市最繁华的地方,好吃好玩的很多,在外面浪一整天都不觉得累。   毕业后工作的这一年,唐秋水逐渐变得很宅。除了偶尔去时简家,大多数周末她都呆在家里躺着。要么看小说,要么刷视频,要么睡觉。不回消息,关掉朋友圈,三餐并作一顿。总之就是懒得动弹,不想被打扰。   对于打工人而言,国家休息休假制度存在的意义在于,让每一只在工作日里忙得晕头转向的陀螺停下来,泊在岸边短暂地歇脚。充上能量后,才有力气回到坚硬的水泥地上继续旋转。   日子在复制粘贴,变化发生在最近。   唐秋水开始频繁地刷起了微信。她想知道梁渠发了什么朋友圈,点赞了什么视频号,在看什么直播。只要看到他的头像,她就会立马点进去看。   周末因此变得不再单调。从看见第一羽朝阳到暮色临窗,一整天,仿佛在翻看一本画册,每一页里都有不同的风景。   你不要太关注他了,唐秋水拍着脸颊对自己说。   可这种不具强制性的自我告诫才不管用,没多久就破功。思念如一个临别故土的游子,站在列车月台兜兜转转,去意徘徊。   这样的心情持续到周一。见到梁渠的人之后,变本加厉。   唐秋水追着他进办公室的背影,直到他进门。之后她忍不住打开法盲俏佳人的群聊敲字:啊,我老板今天的衬衫看起来有点皱,真想拿个熨斗过来帮他熨一下呀。   时简和江荔枝看到她的消息后双双无语——   江荔枝:?哪来的娇妻?   时简:……退骚药呢?多少吃点。   唐秋水抿起唇忍笑。   直到李其琪凑过来问她面试申请的事情,她才收起嘴角。   “哎,实习周记实在是没东西写了,好想来个新案子。”唐秋水歪了歪脑袋,苦恼似作者卡文。   李其琪大呼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来我们团队吧,保证你一天24小时都忙不过来。”   唐秋水笑了一下,安慰她加油。   既然谈到了面试,唐秋水顺手把之前保存的面试题库打开看了下。里面一共有三大块内容,一部分是宪法法条,一部分是律师法以及相关的法条,还有一部分是小案例分析。内容不少,背诵需要花点功夫。   才看了没一会,谭思就发消息过来要她去九楼拿快递。   唐秋水去了拿到一看,快递不是用硬纸壳而是用绿色纸袋装的,厚厚的一沓,上面贴着一张ems的面单,寄件人是堰桥街道办。   一时忘了平时的步骤,没有拆开,也没有扫描,唐秋水直接把东西拿进了梁渠办公室。   听闻是堰桥街道办寄来的,梁渠还没拆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是一个新案子的委托材料和原告起诉材料,你这两天先熟悉一下。”   欸?不会吧,唐秋水刚刚还在祈祷来个新案子,居然真的就来了吗?   而且堰桥街道的话……唐秋水想起来上周梁渠带着她去居委会的事情,于是问:“该不会是锦华小区新业委会真的去法院起诉了吧?”   “不是,那件事已经顺利解决了。”梁渠说出一个唐秋水并不陌生的小区名字,“是对面那个滨湖国际,有印象吗?”   唐秋水点头:“有,您上次说过。这个小区又怎么了?”   梁渠说:“这小区有个业主把堰桥街道办告了。”   唐秋水没有很意外,因为到他们手上的案子,全是老百姓告政府的,只是告的原因不一样。   她问:“因为什么?”   “因为这个小区的业委会十一年没有换届。十一年前,堰桥街道办给业委会开过一张备案证,这个业主现在起诉要求法院撤销这张备案证。”   “这……”唐秋水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些有钱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换届不移交,就是一届做十年,都很难评。   “你先把材料拿回去研究一下,把里面的委托材料扫了发我就行。原告的起诉材料扫描件街道已经邮件发给我了,我待会儿转发你一份。”   他交代得事无巨细,唐秋水一一点头答应。   回到工位后,她第一时间打开看了委托材料。   看到律师合同和委托书,她立马又绽开了笑容。   代理人的横线上又写了她的名字哎。而且这次都没有经她要求或者提醒,是梁渠自己加上去的。   他主动的,他写她名字的时候心里肯定在想着她。   啊这也太……太那个了吧。   唐秋水找不到贴切的词语来形容她现在的心情,就是感觉仿佛有一阵过了筛的最细最柔的雨,落在她的脸颊、手掌、脚背,浑身上下。   雨是凉的,她的体温却烫得吓人,发烧了似的。   还没等她静下心来把案卷材料过一遍,谭思的消息又来了:小唐,有客户找你。   唐秋水一怔。   客户?什么客户?她入职一年了,从来没遇到过有客户来律所找他们的情况。   而且不是找梁渠,是找她。那更不可能了,她没有执业证,不能单独办案啊。   唐秋水问:谭姐,你确定是找我的吗?   谭思:嗯,你尽快下来吧,他现在正在会议室等着呢。   唐秋水暂停手上的工作,满心疑惑地走了下去。   到了谭思给她指的会议室,看到里面坐了个中年男人。他身材很胖?s?,皮肤黝黑,脸上的肉多得快把五官都挤到一起了。   一看到唐秋水,这人便笑着站起来,嘴里喊着“小唐律师”,热情招呼唐秋水坐下。   可是唐秋水并不认识他:“您是?”   男人说:“我是梁律师的客户,有个东西想找他修改一下。”   “这样啊,那我现在上去找他来……”说着唐秋水就要起身。   男人拦住她:“哎不用不用,这点小事哪里需要麻烦梁律师,他让我来了找他助理就行。”   唐秋水又坐了回去,露出一点迷茫的神情:“真的吗?”   男人脸上始终笑着,看起来诚恳无欺的:“真的呀,他说他助理很擅长改这些。”   唐秋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瞳孔里似有星河流动,因为从第三人口中听到了梁渠对她的肯定评价。   观察到她的反应,男人旋即从手边的文件袋里抽出一张纸,给她递了过来。   唐秋水垂眼看了下,标题写着“回避申请”四个大字。再往下,是事实理由部分。语句不太通顺,但是大体意思能读懂。他觉得法官刻意包庇被告,会做出对他不利的判决,所以申请法官回避。   唐秋水全部看完后,准备先和他讲一下法律上规定的可以申请回避的事由。但男人打断了她,要她直接在他的申请书上修改。   唐秋水再想说点什么,他就开始念叨自己工作忙,只请了一个小时的假过来,马上就要回去上班了。   唐秋水没辙,只能从他手上接过水笔,在申请书上改了起来。   好在她改合同无数,修改这么个文书完全是小菜一碟。   没几分钟她就改得差不多了,正想把手里改好的申请书递给男人看看行不行,身后会议室的门突然被人用力地推开了。   很大的一声响,唐秋水吓了一大跳。   转身一看,进来的居然是梁渠。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表情好严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对面的男人,岿然似一棵有脾气的树,就快要发飙。   “梁律师……”唐秋水站起来想给他让座。   结果她什么都还没说,梁渠便一只手接过她手上的纸张,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二话不说直接把她从会议室拉了出去。   从9楼会议室拉到了22楼他办公室。   中间他们一起乘了电梯,一起走了过道,好像还……还和周南律师打了个照面。   具体的细节唐秋水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因为她整个人都傻掉了。   一进办公室,梁渠就问她:“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就随便给他改东西?”   他的语气里明显着急大过质问。唐秋水表情有些呆,感觉自己在做梦,只能照搬那个男人的自我介绍:“他说他是您客户。”   梁渠抬声:“哪门子客户,就是一神经病。”   唐秋水嘴巴微张,第一次听他说这种词。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见她不说话,梁渠语气放缓了些,有些无奈地提醒道:“以后不能随便什么人都去接待,至少要先问过我是不是真的有客户需要接待,知道吗?”   “哦……”唐秋水怔怔地点了点头,而后低声说了句,“那您可以……把我放开了吗?”   救,他怎么还拉着她的手?   从刚刚到现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掌心的神经和她腕上的脉搏,一直无间地依偎在一起。   被他触碰的那一点肌肤,温度高得像是被红铁烙过,连着脸也无敌爆炸烫。   梁渠这才松开手,解释:“抱歉,刚刚因为太急了所以……”   “您别说了,我都知道!”不等他把话说完,唐秋水就张开双手捂着脸,转身跑了出去。   留下梁渠一人站在原地懵:?知道什么? 第42章 夹子音   唐秋水一回到工位,旁边的李其琪就凑上来关心:“秋水,那个神经病没对你怎么样吧?”   唐秋水摇头:“没有,就是让我帮他改个法律文书。”说着她又问,“为什么你们都说他是神经病啊?”   刚刚梁渠也这么说。   李其琪说:“你还不知道呀,梁律师都报警了。说是有个神经病长期跟踪尾随他,还跑来律所闹事,刚刚警察过来把人带走了。”   “啊?”唐秋水这才后知后觉地害怕了起来,“所以他到底是谁啊?”   李其琪刚从九楼吃完瓜回来,她把知情同事说的话给唐秋水转述了一遍:“据说是梁律师之前一个客户的对方当事人,输了官司心里不服,一直想着翻案,还想找梁律师代理。梁律师拒绝他好几次了,他就是不放弃,走火入魔了都。”   “这么吓人吗?”唐秋水惊异之余又暗自舒了口气,“还好他来得及时。”   梁渠在办公室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助理把新案子的委托材料扫到他邮箱,就出来看了眼,发现唐秋水的工位上空无一人。   他走过去问李其琪,却没想到李其琪说了句“秋水下去见客户了”。   客户?她一个实习律师哪来的客户?   梁渠觉得不太对劲,很快去了九楼。   问谭思,谭思说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并给梁渠描述了一下来人的身高长相和比较明显的外貌特征。   梁渠听完脸色骤变,急问:“他们人呢?”   谭思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但好像挺严重的,她忙指了指里面一间小会议室:“那里面。”   梁渠快步走了过去,然后就出现了他把唐秋水从会议室拉到办公室的那一幕。   “秋水,你以后还是得小心一点啊。你们做的这个业务好容易得罪人,感觉比刑事辩护的风险都高。”李其琪提醒道。   唐秋水连声答应。经过今天这件事,她以后可不敢随便听信陌生人说的话了。   其实她刚刚只要稍微冷静下来想一想,就能发现有猫腻。梁渠从来都只做被告的代理人哎,怎么会有原告找上来要他帮忙改文书啊。   只不过当时脑子一热,没想这么多,稀里糊涂地就被人绕进去了。   哎,还是太天真,这么天真怎么当律师嘛。   唐秋水深刻反省了一番,认真在笔记本上记下以后要注意的点。缓了好一会,才定下心来继续研究手边新案子的案卷材料。   简单看了一下起诉状。原告名叫孟珏,是崇城C区堰桥街道滨湖国际别墅小区的一名业主,拥有小区内857幢全幢房屋的产权。今年六月中旬,孟珏向堰桥街道办申请信息公开,要求公开以下两项信息:   一是滨湖国际小区业委会就筹建、选举、成立、换届等有关事宜向街道办申请备案的信息,以及街道办向该业委会出具的《备案证》;   二是小区业主委员会先后与两家物业公司签订物业管理合同并向街道办备案的信息。   堰桥街道办依法对上述信息予以公开,并书面回复了孟珏。   收到堰桥街道的答复后,孟珏才得知小区业委会竟长达十一年没有换届,业委会仍在使用2012年的《备案证》。孟珏遂向崇城铁路运输法院起诉,要求法院撤销堰桥街道办于2012年6月18日对滨湖国际小区业委会出具的《备案证》。   资料不多,案情也很清楚,只不过……   唐秋水在信息公开申请书最后看到了这么一句话:   「申请人指定代理人杭城天策律师事务所沐正盈律师代为接收。」   后面附了该律师的单位地址和联系方式。   沐正盈,唐秋水几乎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个人是谁。不久前她看到过这个名字,在梁渠的硕士论文毕业致谢里,还专门去问了唐燃她是谁。   怎么会这么巧,她就是这个案子原告的代理人。   那日和唐燃的微信聊天记录在眼前一一浮现。前女友、过去式、曾经的故事……这些关键词没完没了地干扰着唐秋水。   心再难安定下来,仿佛变成了一扇门,被人砰砰砰地敲个不停。她被弄烦了,弄乱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半晌,她才想起来去百度上搜了一下沐正盈这个人以及她在的律师事务所。   天策,唐秋水对这个所并不陌生。这是杭城当地有名的大所,非诉业务很出名,她记得班上还有同学毕业去那里高就了呢。   唐秋水点开这家律所的官网,很快在里面找到了沐正盈,看到了她的简介和照片。   女人穿着职业正装,短头发,五官小巧,妆容精致,整个人透着一股干练飒爽的气质。这种气质唐秋水在匡义的一些女合伙人身上也见到过,是她一直渴望拥有却望尘莫及的气质。   不仅如此,更让唐秋水羡慕的是,沐正盈的擅长业务那栏写着刑事辩护和刑事合规几个字。下面还列了好多她辩护成功的案例,有罪轻辩护,有取保候审,还有获缓刑的。   好厉害啊……唐秋水一边在心里赞叹着,一边又觉得灰心,不知道自己以后做律师会做成什么样。   没多长时间她就能拿到律师证了,那个时候她就不再隐身,不再透?s?明,可以自己一个人去法院开庭,一个人去见客户,一个人做很多很多事情。可同时也意味着,犯了错要自己承担,不能像现在一样有梁渠陪着,或者躲在他后面了。   她真的能胜任这项工作吗?她真的适合这个职业吗?就在刚刚,她连好人坏人都不能一眼分辨出来呢……   疯长的乱思如快门,在她脑袋里咔嚓咔嚓按个不停,摄出一张张没有色彩的黑白相片。   就在唐秋水怀疑人生到一筹莫展的时候,看到梁渠的微信消息从电脑右下角跳出来,她立刻又好了。   这样倏忽来去的转变就像是喝完中药之后被人递了一根棒棒糖,心室顿生明辉,苦涩不再。   他每次都出现得好及时哦。   唐秋水支高下巴,微笑着点开了梁渠的消息。   是工作上的事情,改合同。   虽然是工作上的事情,改合同,可是她还是很开心。   真奇怪呀,现在居然连改合同都能让她开心了。   准确来说这次不是一个合同,而是一个管理公约。是为了加强某一路段的统一管理,改善辖区内的公共环境、维护公共秩序而制定的,里头包括车辆出行、垃圾分类、文明养宠等内容。   像这种社区自治性质的文件,只要不违反效力性强行法,就不需要大改,只需要看一下有没有语病,调一下格式什么的。   唐秋水很快改完发给了梁渠。   没过多久,梁渠就来到她工位,对她改的内容进行了反馈。   那个神经病有一点说得倒是没错,唐秋水确实很擅长文书工作,她每次改完的合同都可以直接发给客户。但是今天,梁渠对她改的有一点不是很认同,所以过来问她。   “‘不随意投养流浪动物’这一条为什么删了?”   唐秋水觉得很奇怪,她反问:“为什么不能投养流浪动物?”   她之所以删,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被这一条针对了。   她可是每天都在投喂小区里的流浪猫橘饭饭的。   哦也不是每天,最近没有,因为最近橘饭饭没在她单元楼下出现了。唐秋水在整个小区里找了一遍,都没找到它。   不知道是被人领养了还是自己出走了,说不定是它不想待在崇城,去大西北穷游了。   真的,有可能的。唐秋水最近总在小破站首页刷到一个up主,他和他女朋友,带着一只猫,摩旅西北各地的视频。视频里的女生很漂亮,风景很美,但唐秋水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那只猫身上。   猫有名字,叫阿勒,一只狸花。   它常常站在摩托车最前面,威风凛凛似一头小狮子。旅途艰险,充满了未知,但它一点都不害怕,反而乐在其中,比大多数人都还要勇敢。   扯远了,唐秋水就是觉得投养流浪动物又不犯法,为什么要被禁止。   梁渠纠正她:“那你知不知道,这种投养可能会给自己招麻烦。”   唐秋水有些懵:“什么麻烦?”   梁渠说:“在同一个地方持续性喂养,会形成事实上的支配管理关系。在流浪动物咬伤人时,喂养人要承担损害赔偿责任。有不少案例的,你去查。”   “啊……”唐秋水一时语塞,无从反驳。看来她们的群名起得一点不错,她还真是个法盲。   梁渠一脸玩味地看着她笑:“我懂了,有些人就是只想撸猫,不想负责任是吧。”   ……被看穿了。   唐秋水之前在朋友圈发过几次橘饭饭的靓照,有不少好友还以为是她自己养的猫呢。   不过这是不是也说明了,她发的那些朋友圈梁渠都看到了。不仅看到了,他还记得,他一直密切关注着她的动态。   想到这,唐秋水的耳朵瞬间红透。   接着她无意识地夹起嗓子:“其实我也不是对所有事情都这样啦,比如我对感情还是很认真的……”   所以你千万不用担心我会渣你。   梁渠低头瞥她一眼,眉头犹疑地皱了一下。   沉默几秒,他让唐秋水把那份公约再改一遍发给他。其他没多说,便转身走了。   只是,到办公室坐下来许久,梁渠都没能想明白——   他的助理刚刚……为什么突然那样子说话? 第43章 橘子水   身体里的多巴胺分泌过多,唐秋水总是在笑。白天看见梁渠的时候会笑,晚上看不见他想起他也会笑。她时常心跳加速,感觉像是摄入了过量的咖啡因。   一直这么亢奋人会出事吧。   答案是肯定的。   唐秋水觉得自己一定是太得意忘形了,大半夜的也不好好睡觉,捧个手机对着空调冷风呼呼吹,结果第二天报应就来了。   她感冒了。   一开始只是嗓子有点疼,后来开始流鼻涕,没过两天就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咳嗽。   很频繁地咳,声音还老大,把周围的同事吓得纷纷戴上了口罩,大家都觉得她的病情不是普通感冒这么简单。   “秋水,你要不要和梁律师请个假啊,回去休息两天吧。”离她最近的李琪琪躲在口罩后面,眨着一双眼睛真诚建议道。   对面的谢栩也附议:“对对,千万别硬撑。”   唐秋水鼻音略重地说了句“我没事”。   说完又是一通咳嗽,嗓子又干又痒,里面仿佛有柳絮在飞。   李琪琪和谢栩都不再说话,不约而同地伸手把鼻梁上的口罩架高。唐秋水也不想传染给别人,她最近都是自觉带着口罩办公的。   尽管生了病,工作却一点没耽误。唐秋水很快写完了孟珏那个案子的答辩状,并组织了一份证据。   她的答辩思路如下:   被告堰桥街道办自2007年起开始指导滨湖国际小区业委会的换届改选工作。该小区业主大会于2012年5月9日通过《业主大会议事规则》《管理规约》《专项维修资金管理规约》,产生第三届业委会。任期三年,自2012年5月9日至2015年5月8日。   换届改选结束后,新业委会向被告提供了办理备案所需的必要文件。被告审查完全部文件后,依法于2012年6月18日向滨湖国际业委会出具了备案证。   现原告要求撤销这张备案证于法无据,理由是业委会超期未换届并不会导致这张证自始不发生效力。至少在业委会前三年任期内,它是有效的。   唐秋水把她写好的答辩状和证据材料打印了一份出来,拿到了梁渠办公室,请他抽空看一下还有哪里需要补充的。   其实她不需要像这样拿着纸质版的材料去找他,通过微信发电子稿就行。如果梁渠觉得有问题,会直接打开修订模式在上面修改,改完再发她。   当然她也可以在上面继续修改,可以改很多稿,直到成品令他们两个都满意。   以前他们都是这么一来一回的。   但现在唐秋水不想这样了。异地才通过屏幕交流,不得已。她和梁渠离得这么近,几步之遥,她才不要浪费任何一个和他面对面说话的机会。   虽然也没有完全面对面,因为口罩掩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有一双剔亮的大眼睛露在外面。   梁渠简单看了下她拿过来的东西,便直接说:“直接再打印一份出来,寄给承办法官吧。”   唐秋水没想到这么突然:“您不需要改一下吗?”   “不用,我相信你。”   “可是……”   唐秋水双手接过梁渠递还过来的文件,抱怀里原地立了会,没动。   她拧着眉头,似乎对自己手里拿着的东西不甚自信。   梁渠看向她,大约悉察到了她的心理:“放心,这案子法院一定会组织调解。现在这个阶段答辩就是走个形式,越快越好。”   唐秋水不理解他这个笃定的用词:“为什么一定会调解?”   她的声音穿过一层口罩,听起来有些许闷钝感。而且虽然看不见,但她此时的表情应该也同样。   梁渠笑了声:“你知道堰桥街道办最近在忙什么吗?”   “忙什么?”   “忙着组织滨湖国际业委会换届。”   唐秋水一下瞪圆眼睛:“啊?那不就是……”   不就是变相承认过去十一年间被告怠于履行职责吗?   有点儿像自认?自首?不打自招?   不论哪个词,反正都对己不利。   唐秋水想了想,猜测案件未来的走向:“原告的目的就是要街道督促小区业委会换届是吗?那现在目的达成了,她是不是大概率会撤诉?”   梁渠摇头:“恐怕没那么简单,反正到时候会坐下来谈。”   唐秋水问:“谁和谁谈啊?”   额,看来感冒多少会对人产生点不良影响。比如脑子会失灵,问出一些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   不过梁渠还是回答了她:“原被告双方啊。自己不出面的话,就双方代理人谈。”   “到时候我会带你一起去。”他补充了一句。   啊……她不是这个意思。   唐秋水的意思是,这么一来,原被告双方的代理人迟早是要见面的。   也就是……沐正盈和梁渠,迟早要见面的。   这可怎么办?她可?s?是被梁渠写进毕业论文致谢的前任哎,要是梁渠对她余情未了,见了面之后一来二去地,破镜重圆了怎么办?   OMG,不会吧,简直不敢往下想。   不过为什么梁渠看起来这么淡定啊?他肯定已经看过案卷材料了,也知道原告代理人是谁了,怎么表情波澜不惊的?是装的还是真的?   唐秋水在内心演完一出大戏,头顶飘过一连串的问号。   各种漫无边际的猜想似一根根断弦,在她的脑袋里弹出走音的调调。   是梁渠的声音把她召回了现实:“这个给你。”   他给她递上来一个保鲜袋。   唐秋水不明所以地接了过来。   一打开,一股橘子皮的干香扑面而来。   唐秋水困惑抬头:“这是?”   某人张口就来:“这是鹤顶红。”   “啊?”   当然是瞎说的。   “这是陈皮,你拿它泡水喝,润润嗓子,或许就没那么想咳嗽了。”   !   头顶的问号一下子变成了感叹号。   他听见她咳嗽,他给她陈皮,他还故意关上门在办公室给她!要命,他的意图也太明显了吧!   好好的一项合法赠与就这么被脑补成了私相授受。   唐秋水口罩内的嘴角不受控制地疯狂上扬,她竭力抑制住声音里的忸怩造作:“哦好,谢谢梁律师……”   唐秋水拎着一袋陈皮回到了工位。   她先是对着手上的保鲜袋一顿猛拍,然后美滋滋地从里面挑出一片陈皮放进水杯,去茶水间接了杯热水。   一杯接满,原本沉在杯底的陈皮浮到了最上面。很快,清水就被染成淡黄色,闻起来有淡淡的橘子味。   喝一口,微涩,但有回甘。   好好喝啊。   唐秋水接连喝了好几杯。到后面,泡出来的水越来越淡,她却觉得越来越甜。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渐渐地没那么想咳嗽了,感觉感冒立刻就好了。   他给了她一服良药。   唐秋水对着面前的陈皮,暗暗地笑了好久。   快要下班了,她才恋恋不舍地去洗了杯子。   然后她把之前拍的照片发到法盲俏佳人的群。   时简:什么东西?   唐秋水:陈皮,我老板给我的。   她在句末配了个脸红的表情,很写实。因为她此刻的脸确实很红,红得像窗外橙烈的夕照。   时简无语:……又说这个老的。   江荔枝平时爱喝茶,对茶叶之类的颇有研究,她仔细看了下唐秋水发来的图片,评价道:好东西。   唐秋水找到同好:是吧!   江荔枝只针对陈皮本身作客观评价:嗯,看着成色不错,应该价格不便宜。   唐秋水开心地笑起来:嗯嗯,它好甜,特别甜,第一次觉得橘子水这么好喝。   说着她看了看手边空掉的杯子,感叹:好想立刻到第二天早上,这样我就能泡一片新的陈皮,喝一整天了。   江荔枝受不了了:群主,群主呢,有人在群里为所欲为,管不管?   时简应声而出:嗯,谁再发骚我踢谁出去@阿阿阿阿水 第44章 出头鸟   杭城天策律师事务所,一位短发女律师正拖着行李箱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万向轮和地板摩擦的响动引起了外面工位上其他同事的注意,有人抬头问了句:“沐律师,出差啊?”   女律师停下来,朝着询问的同事莞尔:“嗯,去崇城。”   “崇城?崇城好啊。”同事下意识地赞了句。   女律师眼微眯:“哪里好?”   问得像即兴面试,同事有些意外。不过不难答,同事想了想,很快说:“崇城那不是哪里都好,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我记得,沐律师您好像就是从崇城H大毕业的吧?”   忽听他人提起母校,女律师愣了一瞬,而后感叹:“是,毕业这么多年了,一次都没回去过。”   “那就趁着这次出差好好故地重游一下!”   女律师笑着点了点头,什么都没再说,从容优雅地朝周围同事挥了一圈手,便踏着细高跟缓缓走向了律所大门。   匡义律师事务所,唐秋水正对着电脑在线填写着申请面试所需的实习鉴定表。填到实习期间辅助办理业务情况那一栏时,她掰着手指头数了下,从入职到现在,她一共参与了12个案子。   她在行政诉讼后面那一格敲上了12这个数字。只有这一格能填,刑事诉讼、民事诉讼和非讼业务后面全是空白。   填完唐秋水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整个崇城应该找不出第二个像她一样只做行政诉讼的实习律师了吧。   这个小众的业务领域让她的鉴定表变得很特别,之所以这么特别,究其原因是她的带教律师很特别。   梁渠,他是怎么能坚持这么多年只做一个业务的啊。   这个所里的其他人都在做别的。哪个业务赚钱做哪个,案子来者不拒,赚得盆满钵满。   他看了不心动吗,一点也不眼馋吗?   难道他真的对这个领域爱得深沉?可是,他学的专业也不是行政法啊,他不是和唐燃一个方向吗,唐燃是民商法的哎。到底是因为什么他最后做了行政诉讼啊?   唐秋水心里积攒了好多好多的疑问。她很想当面去问梁渠,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往事,想听他亲口告诉她答案。   该怎么去问呢,需要一个契机。   唐秋水很快找到了这个契机——   指导律师意见。   她正在填的实习鉴定表第一页下面有一个指导律师意见,这个需要梁渠来填,唐秋水打算以这个为理由去找他。   还没等她把鉴定表打印出来,梁渠却先走到了她的工位前面,他一只手上端着笔记本电脑。   “小唐,带上纸和笔跟我去九楼。”   “现在?”   “嗯,现在。”   事发突然,梁渠又站在一旁等着她,唐秋水边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边问:“去九楼做什么?”   梁渠说:“接待。”   “接待谁啊?”   “孟珏的代理律师。”   唐秋水周身一顿,猝然抬头:“谁?”   沐正盈。   从杭城天策律师事务所来崇城出差的沐正盈沐律师,一下高铁就打车来了匡义律师事务所。   她这一来,直接把法院组织原被告双方调解的时间提前了。同时,也把梁渠和前女友见面的时间提前了。唐秋水是这么想的。   于是从22楼到9楼的这一小段路,唐秋水的双腿如同被灌了铅,每一步都迈得好吃力。   她不想下去见沐正盈,也不想梁渠下去见她。她已经完全把她是对方代理人的身份忘却了,只记得她被梁渠写进了毕业论文致谢这回事。   “行文最后,我要特别感谢沐正盈同学。如果不是她,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做行政诉讼。感谢她的成全,我会一直在这个领域做下去,永不动摇。”   他这么写的。   再度回忆起梁渠毕业论文里的这段话,字句流畅,表意清晰。如犯迷糊时被人用食指狠戳了下额心,那些在片刻之前想不明白的东西,一下子全都明朗了。   原来他做行政诉讼是因为沐正盈吗?她曾经对他产生过这么大的影响?他之所以特别,是因为她令他特别?   得到答案的唐秋水并没有好受一点,反而心乱成了一颗滚动的毛线球。在粗糙不平的地面上滚啊滚,滚到线全部散开,乱糟糟地搅在了一起,死结一般难解。   等走进会议室见到沐正盈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她原以为之前在天策官网上看到的那张职业照是p过的,万万没想到本人居然更好看。脸很小,皮肤很白,近乎裸妆但流露的气场却十分强大,有一种适合上杂志封面的高级感。   最让唐秋水在意的一点是,沐正盈和梁渠上身穿了同色系的衬衫。就像是……默契地使用了同一种规范用语进行交流,这让他们看起来很搭。   唐秋水下意识地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   怎么又是该死的T恤牛仔裤帆布鞋,她第一次讨厌起穿得这么随意的自己。   明明委托书上写了她的名字,此时的她却很像个拼了命申请参诉的案外人,站在原被告双方代理人中间,尽说些既不文明又不得体的切口话。   因为心乱如麻,所以词不达意。   很短的时间,度秒如年,她就这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胡思乱想。   可惜,她的所思所想并无人知晓。   也幸好,她的所思所想并无人知晓。   对面的沐正盈早已站起来,微笑着说出了第一句话:“好久不见。”这话是对谁说的已经很显然了。   很老套,大多数重逢都会以这四个字开场。   唐秋水侧头看向了梁渠,她想透过他的表情读出他现在是什么心理。开心还是黯然,在意或者不在意。   什么也没读出来。因为梁渠很淡定,脸上水波不兴。仅有一点笑,那是他对所有人通用的商务礼仪。   他把笔记本放上桌,落座。唐秋水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坐了下去。   紧接着,他开门见山:“沐律师,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你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这么过来,我能给的时间实在有?s?限。”   他态度疏冷且不客气,这让唐秋水有些意外。怎么回事?是她想错了吗?莫非,他根本不想见到沐正盈?   再去看对面的女人,梁渠的话并没有惹恼她,她保持淡笑坐了回去,不紧不慢地开口似是有备而来:“我来就是想把孟珏的事情尽快解决了,我想梁律师也不愿意拖到上法庭吧。”   梁渠闷笑一声:“想解决还不简单,只要原告撤诉,这场官司自然就没有了。”   沐正盈将她那精致无瑕的面孔扬高,继而露出一个相似的笑:“你知道这不可能。”   梁渠挑眉:“那还有什么好谈的?”   沐正盈抱臂看过来,这个姿势令她看起来相当自信:“谈谈过去十一年间,滨湖国际小区的物业服务和维修资金使用情况?”   梁渠略怔:“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沐正盈笃定:“不,你明白。”   “……”   他们的对话似是加了密,唐秋水完全听不懂。   这案子不是和业委会换届有关吗,为什么这个他们只字不提,而是在说物业和维修资金呢?   想不出个所以然,唐秋水只能先在本子上记下来。   沐正盈还在继续往下说:“实际上孟珏想要什么,滨湖国际小区里的其他业主想要什么,梁律师你很清楚。孟珏不过是只出头鸟,她提起这桩行政诉讼也不过是一种迂回手段,其实只要街道出面帮个小忙……”   梁渠打断她:“要街道出面帮忙,我的建议是你的当事人还不如去报警。”   不可能,没得商量,想都别想。他本可以说这些话,结果却选择了一种更呛人的表达方式。   说完梁渠就低下头,开始用指尖点起了面前笔记本的触摸屏,作出一副很忙的样子。似乎一点都不关心沐正盈是什么心情,会不会尴尬。   一直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涂涂改改的唐秋水往旁边瞥了眼,发现梁渠并非在看这个案子的材料,也不是在忙其他工作,而是在浏览某个购物网站的界面。   她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再想去看时,梁渠已经把电脑合上了。   像是完成了一种闭幕仪式,同时宣布这场谈判也到此结束:“沐律师,多说无益,我们还是庭上见。”   沐正盈静了几秒,神态几乎无变化:“梁律师,话先别说得这么死。我觉得你应该再考虑考虑,最好和你的当事人商量一下,怎么样才是对双方都好的。”   梁渠拿起电脑,起身,吩咐身边的助理:“小唐,送沐律师出去。”   “哦好。”唐秋水条件反射似的盖上笔帽站了起来。长时间的沉默让她的嗓子有些干涸,导致开口的声音打了颤,不知道在场其他两个人有没有听出来。   “您这边请。”她稳住呼吸,独自带着沐正盈去了电梯口。   电梯从一楼上来,中间上客下客陆续停了好几次,等了好久都没等到开门。唐秋水就这么站在沐正盈旁边陪着她等,没人说话的时间里她快尴尬到全身僵直。   就在她默默祈祷电梯赶紧上来的时候,沐正盈突然出声:“小唐。”   唐秋水疑惑抬眼。   女人朝她笑了一下:“你是梁渠的助理?”   听到她直呼梁渠大名,唐秋水愣怔地点了两下头。   沐正盈“哦”了声,没有多余的内容。说明她的这声询问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她可能也觉得有些尴尬。   唐秋水抿了抿唇,似在召唤和归聚体内仅有的一点果敢和胆识,好让自己有勇气去直视沐正盈。   直视她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很难说清。只是她此时此刻很想较真,很想纠正,想一个字一个字地跟她说:“我叫唐秋水。”   不是小唐。   不要学着梁渠一样喊她小唐。   她不是她的下属,不是她的学生,她不喜欢她这么称呼她。   可直到电梯叮地一声响,沐正盈走进去,门从两边缓缓向中间阖上,唐秋水始终都没能把这句完整的自我介绍说出来。   说不出口。   穿着T恤牛仔裤帆布鞋的她对着一身正装的沐正盈说不出口;   连本律师证都还没有的她对着刑辩战绩辉煌的沐正盈说不出口;   作为梁渠助理的她对着作为梁渠前女友的沐正盈,更加说不出口。 第45章 三两只   从匡义律师事务所出来之后,沐正盈打车去了溪宁路。   车在一座花园别墅前停下。   别墅的产权人孟珏正在家煎牛排欢迎老友的到来。   孟珏和沐正盈是大学校友。两个人虽然专业不一样,一个学金融,一个学法,但因为同加了校推理社,所以有了机会认识。这个社团比较小众,社团成员也比较佛,每次组织活动都没几个人来。只有她俩次次都出席,于是很快相熟并成为好友。   沐正盈这次也是受孟珏所请,帮她代理这个案子。虽然她在电话里多次强调自己常年做刑辩,没接触过行政诉讼,怕难以胜任,建议孟珏找一个擅长这类案子的律师,崇城本地的最好,这样还能省一笔异地办案差旅费。可孟珏一直说没关系,这律师费给谁赚不是赚,她相信她的能力,一定要她来。盛情难却,沐正盈只能接下。   听到门铃声响,正在客厅摆盘的孟珏赶紧去开门。见到多年未见的好友,她笑着把人迎进来,问:“怎么才到,高铁也能晚点?”   沐正盈把手上的行李箱放在一边:“我先去了趟对方代理律师那里。”   孟珏微诧,惊于她高效的行动力,并好奇问:“谈得怎么样,他们肯配合吗?”   沐正盈摇头,如实告知:“难。”   二人在餐桌前坐下,孟珏特地开了瓶珍藏的红酒。   沐正盈微晃着酒杯抿了口,想起梁渠最后那句不太客气的话,不由叹声:“总不能真去报警让公安把物业居委业委的人都抓起来吧,人家犯什么罪了?”   “啊?”孟珏扬眸,反应有些大,“擅自挪用小区专项维修资金还不是犯罪?”   沐正盈搁下手中银叉,淡定反问:“有证据吗?”   孟珏先是一怔,很快换上笃定的语气,并掏出手机似要举证:“肯定挪了,我给你看小区群,大家到现在都在问呢,物业居委业委没一个人敢出来回应的,都是一伙的……”   “之前的聊天记录我看过不少了,”沐正盈把手机推回去,不容置喙地提醒道,“那也是猜测,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和线索,像这种数额几千万甚至上亿的经济犯罪,公安不可能轻易立案的。”   孟珏有她自己的逻辑,又饶了回去:“所以要街道帮忙啊。”   沐正盈摇头失笑:“人街道也不是傻子啊,总不会自己给自己挖坑往里跳吧。”   孟珏略一沉吟:“那现在怎么办?”   沐正盈问:“新业委会选出来了吗?”   “最近在组织呢,应该快了。”   “那就等新业委会换了物业再说,反正这个才是最主要的吧。”沐正盈顿了顿,又看向孟珏,“你什么时候去京州,确定了吗?   孟珏点头:“等我把这里安顿好了就走,不出意外的话八月底九月初。”   沐正盈举起手中细长的高脚杯和好友碰了下,淡笑:“那就先祝孟总升职快乐,前程似锦。”   —   另一边,唐秋水送完沐正盈回来,想找梁渠问一下刚刚在会议室他和沐正盈聊的内容是什么意思。   办公室没看到他人,唐秋水在22楼找了一圈,发现梁渠正在林源办公室门口和林律师有说有笑,手上的笔记本电脑都还没来得及放下呢。   唐秋水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她走过去,两个人就十分默契地双双闭了麦。然后一个抬头看天花板,一个低头看地板,显得十分刻意。   这很难让人不怀疑他们的对话与她有关,否则为什么要这样子避嫌,看见她就不说话了。   唐秋水问也不是,走也不是,待在离他们两个不远不近的地方迈不出一步。   几秒后,梁渠主动朝她走过来:“她人走了?”   唐秋水点头。   梁渠转过身和林源道别:“那我们先回去了。”   走之前,林源朝唐秋水做了个振臂握拳的手势:“面试加油哦,小唐。”   面试?原来他们刚刚是在谈她申请执业面试的事情吗?那有什么不能给她听到的,搞得这么神秘。   本来心情就不是很好的唐秋水一时更加郁闷了。   相比之下,梁渠的心情倒是好得很呢。一边走一边笑,嘴角都没下来过。   ……见到前女友就这么开心吗?那刚刚在会议室里的冷言相向都是装的喽,也不知道装给谁看。   所以他现在就打算一边暗恋她一边还对前女友念念不忘是吗?   无语,好无语。   “梁律师。”越想越憋屈,唐秋水差点忍不住大声朝梁渠质问一句,“你到底在笑什么啊?!”   可当梁渠收起笑容侧头看向她时,她又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换成了蔫蔫的一句:“您刚刚在会?s?议室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啊?”   她为什么一句都听不懂。   “进来说。”梁渠带着唐秋水进了办公室。   他低头拨弄了两下手机屏幕,把手机递到唐秋水面前:“你先看看这里面的聊天记录。”   唐秋水接过手机。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微信群聊界面,最顶端写着“滨湖国际业主群”几个字。   梁渠也在这个群里。   唐秋水惊诧抬头:“您怎么会在里面?”   梁渠嘴角勾笑:“找居委会的工作人员把我拉进去的。”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他这么做无非就是想弄清楚这个小区内部到底有什么问题。   唐秋水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确实翻到了有不少情报:   ——小区主干道怎么麻麻黑的,没路灯了?   ——早坏了呀,现在晚上只有垃圾站那里最亮。   ——不光路灯,小区里的很多树也都被剪坏了。这一块刚剪完,那一块又顶着大太阳栽绿植,能成活么?   ——还有那个大门,不是一直承诺说要升级门禁系统吗,到底能不能升?我看对面锦华小区都升级好几回了,新大门可亮了。   ——新业委会也该选出来了吧。物业躺太久了,小区里的花蚊子密度快赶上蚊子孵化场了。负责选业委会的同志赶紧推进工作啊,再不更换物业,整个溪宁路的蚊子都会因为我们小区多出三两只!   ……   怨声载道。   看完唐秋水想到了这个词。   群里的每一句消息都在声讨小区物业,大家应该早就受够了物业各种不作为的行径,一个个都想把现在的物业换了。   真没想到高档小区的物业也有这么多问题。   “所以孟珏打这个行政诉讼不单纯是为了换新业委会,根本目的是为了换物业?”   “当然。”梁渠点了点头,“对一般的业主而言,业委会谁来当都一样。业委会最大的作用就是看好小区的专项维修资金,防止居心不良的人非法挪用或者侵占,损害全体业主的利益。”   居心不良的人……唐秋水想了想:“您指的是物业?”   梁渠说:“不完全是。”   “还有谁?”   梁渠不好明说:“你知道现在的物业是怎么来的吗?”   唐秋水摇头。   “居委会推荐的。”   也就是说,居委会这么多年来对物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居委会又受街道管理,所以……   唐秋水沉默了下,她明白有些事情不能往深处挖,越挖只会越使自己的立场动摇。律师不是法官,不判当事人的是非对错。况且现在他们所说的这一切都还只是推测。   她只问:“所以刚刚那个律师的意思是,要街道帮忙提供物业挪用专项维修资金的证据?”   梁渠哼笑两声:“她知道这不可能,所以我说还不如去报警。”   在会议室不明白报警是什么意思,现在唐秋水急了:“那万一她真去报警怎么办?不会连着我们的客户一起被查水表吧?”   梁渠摇头,语气确切:“不会,她又不是真想把原来的物业怎么样。她想要的,不过是在最短时间内换个新物业,越早越好。”   唐秋水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难道真是勇气可嘉甘当一只出头鸟?   才不是。   梁渠告诉她:“因为她要把房子租出去。换个好点的物业,她以后的麻烦事能少一半,还能多收一点房租。”   梁渠接受堰桥街道委托后,选了个周末去滨湖国际找人问过。早在今年六月初,这个案子的原告孟珏就在小区群里发过一个房屋整套出租的消息。因工作调动,她很快要去京州。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所以想租出去收点租金,请小区其他业主帮忙问问有没有认识的人想租的。   群里有人心直口快来了句:“咱这小区的物业服务这么恶心,还让认识的人来租,这不是坑人吗?”   孟珏觉得有理,于是才有了这桩官司。   唐秋水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说着她又不太确定地问,“那这场官司……”   梁渠没有片刻的犹豫:“我们不会输。”   “真的吗?”唐秋水微微挺直了脊背。   梁渠眼底含笑:“你的答辩状不都写得很清楚了吗,我相信足够说服法官了。”   “我吗?”唐秋水指了指自己,似乎不太敢相信,她成了这场官司胜负的关键。   “嗯。”梁渠笃定地吐出这个字,并终于向她坦言,“我当时一个字没改就让你寄给法官,是因为我觉得你写得很好,不需要再改了,并不是把答辩当作一个形式在走。”   “哦,这样啊……”唐秋水带着她超长的反射弧回到工位上,好一会后突然开始自语自笑。   嗯,是这样。   接下来的一整天,到了晚上,她都在反复回味和消化着梁渠的那些话。   她想,听到的当时,自己一定是笑了。那一刹,堆砌在心底的猜疑与忐忑如小雪片般统统摇落,眼前仿佛凌空横现出一道彩虹。   可是哪里有彩虹。抬头的视野里,明明只有梁渠那双朝她看过来的笑意盈盈的眼睛。   要死,心一下子又跳得飞快。唐秋水有预感,她今晚又要失眠了。 第46章 条件说   没过几天,唐秋水就从梁渠那里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孟珏撤诉了。   他是晚上发微信告诉她的。   虽然梁渠在她刚入职的时候送过她一个电脑充电器,但他很少在非工作的时间找她。也找过,偶尔有一些紧急工作需要处理,或者上班时候忘记说的事情需要下班后补充通知一声。   以前唐秋水最害怕在下班时间看到梁渠发来的消息,这总会让她倍感压力,甚至有某些瞬间会觉得他是个好没有边界感的老板。   不过这次她收到这个消息时除了开心还是开心。因为消息是好消息,还因为好消息是梁渠发来的,重点在后面。   唐秋水从四仰八叉的躺姿变成盘腿坐,主动打字让他们的聊天继续:为什么这么快就撤诉了啊,您之前不是说法官会组织调解吗?   她本想在句末加个表情,但翻遍了emoji表情库都没找到合适的,只能作罢。   梁渠回得很快:也算是调解过了,只不过是通过电话的形式。   唐秋水再想问,字敲到一半,屏幕上突然弹出来一通微信语音电话,来电人就是正在和她聊天的这位。   她一下子心跳如雷,紧张到差点把手机甩出去,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枕边找耳机。   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后,唐秋水按下了接听键。   梁渠应该在外面,因为他的声音里掺着风,但依旧吐字清晰:“法官分别给我和对方律师打了电话,当然主要是做了原告方的工作。”   唐秋水顺着他的话问:“法官怎么说的?”   简单的一个问句说完,她的脸上掀起阵阵热浪,并且明显感到额头、背后都沁出了汗。她又忙去找空调遥控器,对着空调连按了好几下减号。   还好他们打的是语音不是视频,梁渠看不见屏幕后的她是怎么样一个兵荒马乱的状态。   梁渠现在的心情似乎很不错,从他的笑音可以听出来:“法官很明确地告诉她们,撤销备案证是肯定得不到支持的,要求她们要么变更诉讼请求,要么撤诉。撤诉的话,以后还可以通过民事诉讼去解决和物业的纠纷。”   唐秋水低低地“嗯”了下。   梁渠笑了声:“嗯是什么意思,没听明白么?”   “明白呀,”唐秋水不自知地扬声辩解,“就是法官让原告变更诉请和撤诉二选一,原告选了撤诉嘛。”   “那后面的民事诉讼怎么打?”跟突击检查似的,梁渠当场给她出题。   唐秋水两眼空空:“嗯……”   尾音被拖长,这回她确实不明白了。   梁渠把话接过来:“可能会打一个确认合同无效的官司。在本该换届但是没有换届的八年里,业委会其实已经没有业主的合法授权了,不能继续和物业续签合同。签了也是无权代理,如果事后得不到追认,那么合同就无效。”   “合同无效的法律后果不用我多说了吧。”   唐秋水对答如流:“过错方应当赔偿给无过错方造成的损失。”   梁渠学着她“嗯”了声,像是给她的这个回答打了一个利落的对勾。   唐秋水捂着嘴无声笑起来。   话筒两边都安静了下来,但是双方都没有急于挂断。等了一会,唐秋水听到那头传来关门的声音,应该是梁渠从外面回到了家。   几秒后,梁渠继续开口,内容已和工作无关:“明天中午一起吃饭。”   唐秋水已经忘记他们后面又说了什么了,好像也没说什么,就是她答应了一起吃饭,然后互相道别的几句话。   这通电话打完,唐秋水又睡不着觉了。满脑子都是梁渠明天约她吃饭,她要和他一起吃饭。   第二天,她又精心收拾了一番自己。可当她满怀期待地跟着梁渠走进餐厅时,心情瞬间跌入了谷底。   她?s?看见了沐正盈。   女人正坐在一张桌子前等着,而梁渠则直接往她所在那张桌子的方向走。   唐秋水都不想跟过去了。她以为他约她吃饭,对象只有她,为什么还有别人。   然后她再看了眼这家餐厅的布局和周围其他桌的顾客,都很商务。店又开在协茂大厦负一层,很明显,来这儿吃饭只是个形式,目的是谈事。   啊……说不定他想约的人压根都不是她,就是大发善心地带她过来蹭个饭。这让为吃这顿饭认真准备的她很像个小丑。   得出这一结论的唐秋水一言不发地垂头坐了下来。   事实上她也根本没机会讲话,全程只有沐正盈和梁渠在一来一回。唐秋水只能不停地伸筷子夹菜往嘴里塞,似乎只有把肚子填满了心才不会空。   可桌上的每一盘菜都不合她的口味。这是一家新淮扬菜餐厅,口味好淡,菜也像半成品,一点都不好吃,味同嚼蜡。唐秋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些菜咽下去的。   饭吃到一半,梁渠接了个电话:“已经到了是吗,你放在九楼前台就行。”   看样子应该是有快递到了。   一般的快递都是由九楼代签代收的,不过今天这个好像不大行。   “行吧,你在那稍等一下,我很快到。”   说着梁渠就挂断了电话,并致歉:“不好意思,你们先吃,我去拿个快递。”   唐秋水一听,主动开口表示愿意替他跑腿,顺便逃离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梁律师,我去吧。”   谁知梁渠并不领情:“不用。”起身时又补充解释了句,“是个贵重物品,一定要本人签收。”   “是吗……”唐秋水有点不太信,但也不好多问,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饭桌上只剩她和沐正盈两个人。那日在电梯口的尴尬气氛复现,唐秋水开始如坐针毡,不停地端起水杯狂喝水。   “小唐。”沐正盈又像在电梯口那样没话找话地喊她。   不知哪来的勇气,唐秋水一下将那天未能说出口的三个字脱口而出:“唐秋水。”   “什么?”   “我叫唐秋水。”   “嗯?”沐正盈睫毛微掀,用疑问的语气重复,“秋水?”   “唐秋水。”女生继续纠正,语气逐渐不耐。   怎么回事这个人。凭什么总喊她小唐,又干嘛要对她故作亲切。   唐秋水大概不知道自己这时候的脸有多臭,糟糕的情绪无处遁形,就差把“我很不爽”几个字写在额头中央了。   沐正盈突然明白了什么。   此时的饭桌上,还有之前在会议室,女生时而看向梁渠,时而看向她的那些眼神,就像一个个间接证据。单看证明力很弱,可组在一起,却也能形成一段完整的证据链,排除合理怀疑。   沐正盈轻轻地笑了一下,弯着眼睛看向对面的女生:“你喜欢梁渠?”   这句话,如一小截粉笔头,从讲台上直直地飞过来,精准砸向唐秋水的脑门,把一直在眯眼打盹的她砸得猛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整天在群里说他,你是不是喜欢他?”   那天在火锅店聚餐,时简问过唐秋水同样的问题。   唐秋水当时一口否认:“当然不是,是他喜欢我,你搞反了。”   这一刻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搞反的不是时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情变得忽上忽下,不稳定如七八月的天气,会突然间大雨滂沱,又会顷刻间晴空万里。   她常常一面工作一面东想西想,注意力涣散,越来越不专心。只有当梁渠的脚步经过她时,她停滞的眼光才会稍稍地复活。然后小心地虚掩,退后,收回一些平白无故从心尖冒出来的想法。   可没过多久,上述症状又开始了。   开心是因为看见他,失落是因为看不见他。她的世界变成了最简单的but-for,若无则不,中间不穿插任何介入因素,颠来倒去都是他。   她想在他的眼神里筑巢,想在他的心里借宿,想跑到他的星球上插根小彩旗,旗面上写满她的名字随风飘扬。   这些过度反应一定不是因为梁渠喜欢她才产生的。   唐秋水抿着唇思考半晌,终以自己那清晰而又坚定的心跳声为和音,坦坦荡荡地朝沐正盈看回去:“是,我喜欢他。”   表白的情话被她说得似在宣战,眼里醋意满满。   沐正盈脸上笑意不减:“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和梁渠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关系。”   女生微微拧起眉:“你们不是前男女朋友吗?”   沐正盈噗嗤笑出声:“怎么可能?”   “啊?”早就先入为主得出这个结论的唐秋水有些发懵,“那你们?”   “我们是在同一个律师事务所实习的时候认识的。”找到话题的沐正盈变得松弛了起来,语气也逐渐温和,像个循循善诱的前辈,“环力,你知道这个所吧。”   唐秋水先前一直把沐正盈误认为梁渠前女友,刚刚还像只竖毛的猫似的朝她哈气,忘了她本来就是她律师界的前辈。   想到自己的失态和无礼,唐秋水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嗯,红圈。”   接下来,沐正盈给唐秋水讲了个故事。   大四下学期,她和梁渠同在环力一个争议解决的团队实习。团队负责人很明确地告诉他们,实习有机会留用,但只有一个名额。   沐正盈的舅舅是环力的高伙,实习也是他推荐来的,所以一开始这个留用名额就内定了,另一个人再怎么优秀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   沐正盈毫不避讳说这些暗箱操作,并直言:“不过我后面没留下来,脱产备考了一年,去H大读了研究生。”   所以最后两个人都没留用。   唐秋水想了想,觉得哪里不太对,因为她去崇城律协官网上查过梁渠:“可他首次执业的律所就是环力啊……”   沐正盈笑了笑:“据我所知,那是另外的故事。”   没意思,都是假的,不如考公,留用申请被拒的法学生梁渠正心灰意冷地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他以为他要另找工作了。没想到临走前,一位其他团队的律师找到了他。   不能算是团队,因为没有哪个团队里只有一个律师的。   这位律师叫单岩,听说是做行政诉讼的,执业将近二十年了,只做行政诉讼。   梁渠肩上背着电脑包,手里抱着盒纸箱,进了他办公室。   单岩问:“叫什么名字?”   “梁渠。”   “实习结束了?”   梁渠点头。   “之前谁带你?”   “罗par。”   单岩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哦争议解决,全所年创收前几的好团队。”   是啊是啊,也是他留不下来的好团队。   梁渠没说话,单岩继续问:“以后什么打算?”   梁渠实话实说:“还没想好。”   短暂的沉默后,单岩摩挲了两下手中的水杯:“有没有兴趣做行政诉讼?”   头顶突如其来多出一个橄榄枝,梁渠有些猝不及防。柳暗花明的欣喜感并未持续多久,他定了定神,表示对这个陌生的业务领域不太了解。   不是有兴趣,也不是没有兴趣,是不了解。   “有兴趣了解吗?”   “我说有兴趣,就能留在环力了吗?”   单岩笑了,因为眼前这个说话不懂拐弯抹角的年轻人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他语气变得正经了起来:“能留是能留,不过有些话我要提前跟你说清楚。律师这个职业不是儿戏,既然选择了一个执业方向就要一直走下去,切忌三心二意,既要还要。做我们这行,第一件要学会的事情,就是爱惜自己的羽毛。”   梁渠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来这儿实习两个月了,他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微信里只有接连不断的工作任务,从来没人和他说过这些。   单岩话还未完,似在推心置腹:“行政诉讼这个东西,不好做。它既没有其他对抗性案件有意思,以后很大可能不会大富大贵,全国上下没几个同行做这个的。”   梁渠费解地问:“那您为什么要做?”   单岩隐有的微笑里带了些释然的意味:“有些事,做起来很难,又讨不到什么好处,但还是需要有人做,也还是有人会选择去做。”   这番话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单岩也不要他立刻回答,从手边拿出一张名片递上去:“这样,你回去仔细考虑一下愿不愿意做,考虑清楚了给我答复。”   “不用考虑了。”   梁渠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用他那清澈而有力道的眼神朝单岩看过去。   “请问我早上明天几点到,师父?” 第47章 喜欢你   梁渠拿完快递回到餐厅时,餐桌上只剩他助理一个人了。   梁渠坐到她对面问:“沐正盈人呢?”   唐秋水正在专心用小勺子挖着餐厅免费送的布丁。也不算完全免费,因为这是她在大众点评上给餐厅打了五星并且写了段超长好评之后才得到的。   吃甜品会让人的心情变好?s?这话果然不假。唐秋水看着梁渠,嘴里黏糊糊地说了句:“沐律师已经走了,她说要赶高铁。”   “就这么走了?”梁渠语气陡生不快,像是做买卖被人逃了单,说出的内容也很像,“她自己喊人吃饭,完了吃霸王餐?”   “啊?”唐秋水眨眨眼问,“您的意思是,这顿饭是她约的您吗?”   “嗯,我原本都没想来。她一直说既然原告已经撤诉,她也该回杭城了,走之前吃个饭,双方化干戈为玉帛,以后有机会还能合作。而且她承诺请客,我才给她个面子过来吃的。”   “那您喊我过来干嘛呀。”原来唐秋水有一点想得没错,他还真是带她蹭饭来了。   梁渠理直气也壮:“她说要请被告代理人吃饭。我说被告代理人有两个,不介意都来吧。”   闻言,唐秋水再也忍不住垂下眼睛笑了起来。手里那碗低糖的布丁,再去尝,分外甜。   梁渠还在满嘴跑火车:“哎怕了怕了,日常被熟人和不认识的人白嫖就算了,以后还得提防被同行嫖。这律师还能不能做了,干脆趁早改行得了。”   这话说得让人感觉他下一秒就要把律师证掏出来扔了。   但唐秋水漾出一个心知肚明的笑,朝他看过去:“您别开玩笑了,这饭钱您不是早付了吗。沐律师走的时候想结账的,服务员说您刚刚出去的时候已经结过了,所以她才直接走的。”   梁渠一下止了声。   演戏失败。他笑场似的摸了摸鼻子,快速扫了眼桌上的残羹冷炙,问:“还吃不吃了?”   唐秋水刚好把小碗里的最后一点布丁清空,放下勺子:“不吃了。”   “那走吧。”   两个人一齐起身往大门走。梁渠边走边不给面子地吐槽:“选的什么新淮扬菜这么难吃,你怎么吃得下的。”   唐秋水一直在他后面笑。完全复苏的心情像七味粉,把那些她觉得实难下咽的菜调剂得有滋有味,以至于她现在所能想到的都是好话:“还好吧,就是口味有点淡……”   尽管唐秋水一再强调她已经吃饱了,回律所前,梁渠还是带着她拐进别的店里打包了些吃的。   问就是他说他要饿死了,饿死了就开不了庭了,会妨碍司法活动的正常进行。   好严重的后果哦。可是,他今天根本没庭要开……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看着梁渠的背影,唐秋水忍不住喊了他一声:“梁律师。”   “嗯?”梁渠闻声回头。这才发现他走得有点快,他们之间的距离被他拉得有些长了。   于是他站着没动,等唐秋水走上来,又听见她问:“这事算结束了吗?”   她问的是孟珏这个案子。   梁渠一脸不战而胜的得意模样:“当然,原告都撤诉了。”   “那您和沐律师……”唐秋水抿了下唇,组织合适的措辞,“也释嫌了吗?”   没想到她又会提到沐正盈,梁渠有些意外地看向她:“你指什么?”   唐秋水不再遮掩:“您和她之前在环力实习的事情呀。还有……您的毕业论文致谢,我也看过了。”   还看了不止一遍,都会背了。   刚才在餐厅,沐正盈走后,唐秋水独自等梁渠回来的那段时间,她又忍不住从手机里找出那张截图看了下。得知真相后,再去看那段致谢时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有点儿想自嘲自己的想象力实在好丰富,因为一段话小题大做了这么久。   问出口的时候才知道,梁渠对此根本就没有印象了:“什么致谢?”   唐秋水把他写的内容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梁渠沉眠的记忆被唤醒。   他一脸无所谓道:“哦,那个就是一时冲动写进去的。有天在教学楼附近看见她,才知道她压根没留用,白白浪费了一个名额。本来不想计较的,结果她居然问我还想不想回原来那个团队,有需要的话可以帮忙引荐,所以……”   “这……”好欠揍的发言,拿着自己不要的东西问别人要不要。   “所以一时气不过就……”梁渠不愿再提这档子破事,转而问唐秋水,“你怎么知道我的毕业论文致谢有她?”   唐秋水小声承认:“我去知网查的……”   梁渠不解地笑了声:“查我论文,想干嘛?”   “想、想……”唐秋水一下面热,咕哝半天也给不出个合理的解释。   梁渠略一扬眉,似已看穿所有:“想举报我学术不端?”   “……”   不愧和唐燃是同学,俩人的脑回路都一样清奇。   ——   几经周折,唐秋水终于写完了那个申请律协面试需要的实习鉴定表。最后有一个不少于800字的个人小结,她本以为会很难写,真正写起来的时候却是下笔有神,写到超了很多字数才意犹未尽地收笔。   她十分满意地打印了三份出来,准备拿给梁渠签字,顺便请他填一下里面的律师指导意见和事务所意见。   去之前,她听到旁边的李其琪扭着嗓子来了句:“梁律师人好好哦。我的那两项都是自己百度了粘上去的,周律师根本没空填的,签个字都勉强。”   从前唐秋水一心羡慕着李其琪,觉得她的工作哪里都好,自己哪里都不好。但现在她不那么认为了,尤其是听到这句话后,她顿时感觉四周冒起了一个接一个的粉色泡泡,围在她的上下左右飘啊飘,使她整个人都变得自信充盈了起来。   唐秋水挽高嘴角,喃喃重复了下李其琪开头的那句:“他是很好。”   女生手上拿着材料,敲响了一间办公室的门。   听到一声“请进”后,她下拧把手推门走了进去。   这样的步骤,过去一年间,在唐秋水和梁渠两个人的身上重复上演过很多次。   今天格外不同,且意义非凡。紧张又慎重得,像一位备战多时的考生终于要带着准考证奔赴考场。在上场之前,她最后一次去见了她的老师,这个教她陪她一路的人,见到他才会心安。   梁渠看到唐秋水递上来的东西后,倒是表现得很淡定,面不改色,温和平常。一边提笔写着他的指导意见,一边以过来人的口吻提醒她面试的各种注意事项。   他做这些时全程都低着头,以至于完全没发现他的助理正站在对面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唐秋水从起初偷偷地瞥两眼,到后面理所当然地盯,转换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日后每次回想起,她都很惊讶,讶自己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大胆。   因为太久只听见他自己一个人在说话,对面毫无回应,梁渠终于发现了唐秋水的心不在焉,停笔抬头问她:“发什么呆呢?”   被抓包的唐秋水赶紧把目光收回,着急地看往别处,仓皇如抢夺犯横冲直撞的逃影。   可她又下意识地问自己,为什么要逃。   她都在沐正盈面前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现在为什么还要把这些再藏起来。   想着想着,身后如有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推了她一把,把她往梁渠的方向推近。   唐秋水脑子一热,什么都没法思考,直呼他大名:“梁渠。”   梁渠疑惑抬头,眼里有种审题似的判析,他以为自己听错。   唐秋水深深吸了一口气,让心里的话脱口而出:“我喜欢你。”   择日不如撞日,她想。 第48章 独角戏   做诉讼律师,日常的工作之一是去法院开庭。开一次庭要做很多准备工作,要看很多遍案卷,看清当中的所有细节。不光要理顺己方的逻辑和观点,还要提前想要对方可能会提出什么反驳的点,做好万全的应对之策。   执业十年,梁渠早已对这项工作驾轻就熟。   可当下这一刻,他想到了他执业后的首次开庭。   他还是像做实习律师时那样坐上代理人席位,他师父旁边。他以为他依旧什么都不用说,安静记庭审笔录就好。   谁知法官进来后,单岩突然把自己面前的话筒移到他面前,像是做了个谦让的退步动作,然后对着他轻飘飘地说了句:“今天你来,我一句话都不会说。”   梁渠脑袋轰了一下,感觉有一大锅的爆米花在里面炸开了。但是那些爆米花不香,不甜,不脆,甚至有的还夹生,总之糟透了。   后来那场庭他开得一塌糊涂,思维如搅不动的厚水泥浆,一问三不知。   走出法庭,他那恶作剧的师父又给他上了一课:“以后庭上答不上来的,可以说庭后核实。”   一种逃避的话术,可以耍无赖地扩展使用。比如即便庭上反应过来了,但要是判断出答案可能于己不利,也可以说这四个字。   美其名曰诉讼策略,其实就是懂装不懂,听见装听不见,拖延时间。   梁渠下意识地想对唐秋水使用这个诉讼策略,回避掉她刚刚对他说出来的那几个字。   但他发现他做不到。她不是法官,不是诉讼相对方,也不是他那些难缠的客户,他?s?没办法用对这些人的话术来对待她,也明白这些用在她身上行不通。   尤其是她现在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干净雪亮的瞳仁里有一片未凿的天真,灿若朝阳。   面对这样的眼神,他开不出玩笑,也说不出浑话。   他必须保持镇定,镇定地将时间向前倒带,希望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探究故事的转折点在哪,同时也向她问清楚:“哪种喜欢?”   把那几个字说出口后,唐秋水的目光就没有从梁渠脸上离开过,她一直在观察他是什么反应。她观察到,他似乎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惊喜,因为很明显地,有几秒钟他是滞住的。   她以为是他没听清,于是朝他走近了些,好让她的回答能够更加清楚地传达:“异性之间的喜欢,女人对男人的那种喜欢。”   她说得很直白,而且声音还不小。   办公室里面和外面就只有一门之隔,梁渠忽然有些不太确定它的隔音效果好不好,唐秋水说这话时,外面会不会刚好有同事经过。   唐秋水在等他的回答,到目前为止她的心还是雀跃而又满怀期待的。   可很快,她就看见梁渠敛去所有的表情,朝她注视过来说:“这话我当没听到。”   唐秋水心漏一拍。因为他这句话里的拒绝意味明显,且毫不迟疑,不留余地。   她笑容顿时变僵,急促地翕动两下眼皮:“为什么?”   梁渠没有说话,但他疏淡的神态已经给出了回答。   唐秋水痴立在原地,语气不可思议的高昂:“你不喜欢我吗?”   梁渠很认真地说:“我当你是同事。”   怎么可能。唐秋水不信,这和她的认知以及她得出的结论完全不一样。他明明就喜欢她,为什么要否认。   证据,对,她有证据,有很多个证据可以证明他在说假话。   心像辆失灵的卡丁车,不受控地在胸腔里来回冲撞,女生迫自己拼出冷静的声线质问道:“当我是同事为什么要送我电脑充电器?”   梁渠沉默了一下。   说实话,礼物太轻,且距今太久,他一时间都没想起来还有这回事,就像那天突然从她口中听到毕业论文致谢一样莫名其妙。   记起来后,梁渠平静地陈述:“方便你回去加班。”   骗人,他总共才找她加过几次班,有必要特地送一个充电器给她吗?   行,就算那个时候他不喜欢她。那现在呢,就在不久之前,“你为什么要帮我挪碎纸机?”   不就是怕她受伤吗?   可梁渠却摇了摇头,有种被误解的无奈:“因为你工伤了我要赔钱。”   唐秋水被他这个表情和语气刺到。因为着急,女生的声音变得极其不稳,像把被大风吹得左右摇晃的伞,随时可能从手上飞出去,“还有你给我的那袋陈皮……”   她在日常相处的细枝末节里拼命找寻他也喜欢她的证明,结果找到的都是一些孤立的闪回,无法拼凑在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片段。   所以梁渠一个接一个地,把她提出来的这些断章取义自欺欺人的证据全盘否认了:“那是因为你那些天一直咳嗽,我关着门都听见。我担心周围同事说我压榨你,不给你休息的时间……”   前因后果,历历分明,无懈可击。   怎么会这样。   听完他这些话,唐秋水如遭钝击,胸口剧烈地抽痛起来。体内翻岩涌浆,狂沙漫天,她很想找个架子来支撑快要站不稳的自己。   过去这段时间,她感觉自己每天都徜徉在温床,花室,云端,那么舒适那么幸福,梦里都在甜笑。可现在她发现原来一切都是假的,是杜撰的,虚幻的,是海市蜃楼,光和影的戏弄。实际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张满是破洞的网,携着巨大的落差感对着她劈头笼了下来。   珍玩变成赝作,正品变成盗版,喜欢变成不喜欢。   他不喜欢她。   原来他不喜欢她。   原来一直都是她自以为他喜欢她。   原来,那些盛大而又怦然的瞬间,都只是她唱给自己听的独角戏。   唐秋水的眼睛又酸又胀,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灰冷的天,很快就要落大雨。或许已经落了,不然怎么会有雨水飘来她眼睫,模糊了她的视线。   唐秋水鼻子微抽,还想再问,梁渠已经把签好字填好意见的实习鉴定表,一式三份,给她递了回来。   当她垂头看到上面的手写字时,彻底哽住,默无一语。   指导律师意见和律师事务所意见的两个方框里,装着一模一样的一句话:   「实习合格,准予申请执业。」   不多不少,公事公办,正如他点到为止的拒绝。   字如火舌,烫得她手心灼痛欲焦。   办公室如刑场,唐秋水一刻都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   在她转身离开之前,梁渠淡淡地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无关哄慰,只是忠告:“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上级对下级,老板对员工,再无其它。 第49章 压轴题   协茂大厦门前有两种通行路线。一种需要过两条马路,L形,先从北到南,再从西到东,等两次红灯。另一种是从两条马路中间斜着开辟出来的,对角线式,只需要等一次红灯就能直达。   相信任何一个来协茂大厦上班的人都会选择后一条,因为省时省力。   唐秋水也不例外。   她每天都是算准了时间从家里出发。地铁,步行,红灯,电梯,每一个环节耗时多久都计算得精确无误,她每天都踩点到所。   她不需要着急忙慌地一路飞奔,也无暇停下来关注周围人群,就只是迈着正常的步伐,不疾不徐地走。   和平常相比,唐秋水今天走得有些慢,并且很反常地等在了L形马路的红灯前。   她安静地看着对面的交通灯。上面没有小人,也没有数字,只有红色,像一枚圆形的印章。   唐秋水打心底里不喜欢这种红灯。因为肉眼看不出时间在走,走了多久,还要多久才会变成畅通无碍的绿色。一切都无法预计,她讨厌不确定的感觉。   她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要等在这盏灯面前。可能是觉得难得早起早到一次,不多走两步挥霍下就是浪费。而且外面的空气比律所里面的要清爽些,里面太压抑,进去了就要在里面压抑一整天,所以能拖一会是一会。   等到一半的时候,有位阿姨走上来向她问了个路,唐秋水熟练地给指了个方向。   阿姨道了声谢,但是没立刻走,而是上下打量了唐秋水一番,并眼神示意不远处的协茂大厦:“你在那个里面上班吧。”   唐秋水唇角勾起很淡的弧度,轻轻点了点头。   恰逢绿灯,她和阿姨告别,走向马路对面去等下一个红灯了。   进了写字楼,唐秋水先去了九楼。尽管她今天提前了半小时来,但行政谭思也已经到了,并且看起来早就进入工作状态,在那忙活好久了。   “谭姐,有梁律师的快递吗?”唐秋水走过去问。   其实她没收到谭思的微信,是不请自来的。因为消息有延迟,有时候快递到了也不一定立刻能收到通知。她想先来问一下,如果有就拿走,没有就算了。   谭思闻声抬头,对来人惊讶不已:“小……小唐?”   没有快递要拿,唐秋水上了22楼。   刷脸进门,往工位走,一路上有源源不断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像一束束聚光灯,齐心协力地往舞台中央打。   开票的财务,归档的实习生,包括李其琪、谢栩在内的一小块办公区所有人全都朝唐秋水看了过来。   她好像披上了一层光环,人在发光。   女生化着淡妆,中分微卷,绑着低马尾。上身穿着一件白衬衫,下身是一条黑色西装裤,手臂上还搭着一件黑西装,脚底稳稳踩着一双细跟高跟鞋。   特别经典的正装三件套。   “我靠这谁啊?”   “真的是秋水吗?”   “帅瞎了我的眼!!”   “秋水你这么穿,目测腿长有两米。”   “……”   离唐秋水工位较近的几个人无不惊喜欢呼,击鼓传花似的你一言我一语盛赞她这身打扮。   旁边的李其琪和唐秋水穿得差不多,但是无人在意。因为她平时就穿得有模有样的,所以没有反差感。唐秋水不一样,今天的她和平时判若两人,仿佛一株稚嫩的小青苗在一夜之间茁长成了一棵树。   被重点关注的唐秋水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因为下午要去律协面试。”   说完她下意识地往一间办公室的门看过去。   门一直关着,不知道人在不在里面。或许在,只是不想看见她。   唐秋水嘴角微撇,装作不在意地把垂下来的一侧头发勾回耳后。然后坐到位置上,把那本几近翻烂的面试题拿出来最后过了一遍。   —   晚上。   唐秋水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高跟鞋脱了。这鞋子不但累人,还磨脚,她的脚后跟都被磨破了。   快速洗完澡,靠坐在床头。神经紧绷了一天,?s?现在终于松懈下来。可供支配的时间很多,唐秋水反而有点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她刷了会手机。没多久,微博那里就多出来一个红色数字,是但书发来的私信。   但书是一个行动力很强的作者,堪称行走的码字机器。她没多久真的开了那篇文,女主是实习律师,男主做行政诉讼。为了把文写得专业,她时不时就跑来问唐秋水有关行政法律实务的问题,唐秋水总是知无不言。   这本书里的很多情节都是以唐秋水为原型写的。男女主之间的双向暗恋也是取材于她,读者看完直呼“太写实”。   现在但书在私信里问:阿水,你看我新更的一章没有?   唐秋水回:还没,今天忙了一天。   但书:我忍不住了,我要给你剧透。   唐秋水:嗯,你说。   但书打了好长一段话过来,很明显她是写文写嗨了,目前处于一个超级兴奋的状态,急于找人分享:我前面不是写到男女主冷战嘛,然后这章写女主去律协面试,男主假装不care,其实悄悄地提前联系了其中一个面试官。那个面试官是他同学,他让人把女主面试的录像发给他。晚上把这十来分钟的录像看了一遍又一遍,他超爱!就问你甜不甜!!   唐秋水目光粘在她这段话上,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她今天下午的面试。   面试官一共三位,每个都是执业十年以上的资深律师,他们面带微笑的样子稀释了她一大半的紧张。   她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去纸箱里抽了三道题。一道宪法,一道执业纪律,一道利冲案例分析。都是她背过的,答得很顺利。   最后,其中一位面试官问了她一个问题:“你觉得行政诉讼是什么?”   这个问题是他看了眼唐秋水的实习鉴定表后即兴问出来的。他每天面试很多人,看过很多人的鉴定表,唐秋水这一份最特别。   特别在她做的业务。刑事诉讼、民事诉讼和非讼业务后面全是空白,只有行政诉讼后面那一格写了12。   只做行政诉讼的实习律师,不要说整个崇城,就是放眼全国,也是屈指可数的。   超纲了。听到这个问题,唐秋水的第一反应是这个。   她来面试之前请教过去年拿证的同事,面试官会问什么问题,同事说最后一个问题基本都是“谈谈你实习期间印象最深刻的一个案子,你在这个案子里都做了哪些工作”。   唐秋水是按照这个问题准备的。没想到面试官不按套路出牌,她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没关系,她的临场反应并不差。   “行政诉讼是和民事诉讼、刑事诉讼相并列的三大对抗性诉讼之一,原告是民,被告是官……”   唐秋水迅速打了段腹稿。她本来是想说上面这些的,因为这些写在书本上,总不会出错。   可她最终没有这么说。   表演才需要彩排,真心话是可以脱口而出的。   她真正开口,说的是下面这些:   “有句古谚叫作‘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认为这句话在当代社会的表现形式之一就是行政诉讼。   有人称行政诉讼的原告为杠精、刁民,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的人。可我觉得,这些词并非贬义。理不辨不明,矩不破不立,我们的社会就需要这样的‘杠精’和‘刁民’,需要一群‘没事找事’的人。   他们提起行政诉讼,并不是为了针对谁,扳倒谁,或者赢谁。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借一个喇叭,借来大声地喊,喊被告出面帮忙解决某件他们自己搞不定的事情。这件事可大可小,可难可易,可能只关系到个人,也可能关系到一群人。   我们律师的角色,除了坚定不移地维护当事人一方的合法权益,还要顾全大局,化解纠纷,依据事实和法律去竭力维护这些案件里的公平正义,促进案件依法公正办理。”   她回答完,三位面试官纷纷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考生唐秋水却一刻呆滞。她一度以为她做行政诉讼只不过是为了生存,是退而求其次,她根本一点都不喜欢行政诉讼。   可是,一点不喜欢这个业务的她,是怎么说得出这番话的呢……   回到私信界面,距离但书上一条消息发过来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又发来一条消息催问:阿水,你在听吗?   唐秋水深吸一口气,又缓慢地吐出,进而很艰难地打字:抱歉旦旦,这篇文我不想继续追更了。   但书大为震惊,因为她之前从来没有半路弃文过:蛤?为什么啊?   唐秋水回:be了。   但书:什么?   准备面试的这些日子,唐秋水每天都在心无旁骛地背题,有意不去想那天在办公室发生的事情,故作洒脱地催眠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也没那么喜欢他。   可现在,面试结束,身心俱空,表白被拒的后劲一下子全部涌了上来,令她心酸眼热,鼻头急剧发胀。   她扔下手机,慢慢蒙上被子,把自己缩进黑暗,放声大哭了起来。   be了。   她和他,他们,be了。 第50章 西边雨   从今年五月份开始,所里就一直有人在传,说匡义崇城分所很快要迁址,从协茂大厦迁到隔壁互尚中心。   八月上旬的时候,小道消息变成官方宣告。官宣此事为真,且新办公地址已经装修验收完毕了,争取九月份所有团队都能顺利迁过去。   匡义是崇城排名前十的大所,迁址是个大工程,九楼的行政部门每天都在张罗这件事。具体到某个特定的团队也不轻松,因为要打包整理案卷,一个都不能漏地全部搬过去,那些压箱底的陈年旧案也要带上。   其他团队都在陆续开展这项工作了。有的团队人多,工作量大,还特地招了几个短工实习生来帮忙。   只有梁渠的团队,到目前为止还是静观不动。   原因很简单,梁渠想尽可能地减少和他助理的接触。面对面也好,线上也罢,能不联系就不联系,避免尴尬。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情他都是自己搞的,就连收发快递用印盖章这种小事也是自己下去,非必要不找助理。   他以为这样对唐秋水是最好的,并且已经看到了一部分成效。   女生看着气色不错,空闲的时候正常和周围同事社交,脸上也有笑,情绪很稳定,似乎一点都没受影响。   或许她那天就是一时冲动,她也没那么喜欢他,梁渠给自己心理暗示,并觉得这件事一定很快就能翻篇了。等迁了址,换个新环境,他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回到纯粹的同事关系。   这天,梁渠照例自己下去拿用印文件。用印老师把东西给他之后,又从底下翻出来一张纸:“正好,帮小唐把这个带上去吧。”   梁渠犹豫了一下,想说还是让她自己来拿吧。下一秒,却听见用印老师说:“小唐这两天就该走了吧。”   梁渠恍惚地问了句:“什么意思?”   用印老师示意他把那张纸接过去:“你不知道这个东西吗?”   梁渠总算伸出手,拿过来的是一张证明单。   单子上只写了一句话:   「老所知晓并同意实习人员唐秋水去新所执业」   落款是匡义律师事务所盖的公章。   纸张很新,章也很新,不知道这个去新所执业的决定是不是也是新的。   梁渠大脑空白了一下,很快各种复杂的情绪翻涌上来,震撼、浮躁、失望、难以忍受……当然更多的是愤怒,因为她的先斩后奏。   他居然要从第三人处得知这件事。   梁渠竭力压住这些负面情绪回到22楼,把唐秋水喊到了他办公室。   冷处理这么多天,他怎么也没想到,再找她说话开口的第一句会是:“你要去别的所执业?”   女生姿容端丽地站在他面前,轻轻地“嗯”了声。   肯定回答,且一个字不愿意多说,这让梁渠下意识地皱起眉:“已经找好下家了?”   女生还是“嗯”,当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梁渠盯着她不停地问:“哪个所?”   唐秋水不得已,终于说了其他字眼:“观正。”   梁渠哼笑一声,这笑声里不乏轻视与挑衅,仿佛在说“就这?”   “没听过。”从他说出口的内容上判断,他的确是在对她的这一选择表达轻视与挑衅。   唐秋水也笑,仿佛对他的话并不在意。只要不在意,他就伤不到她:“崇城大大小小几千家律所,您没听过的多了去了。”   这话说得客观公道,梁渠噎了一下,心头的胜负欲无端被挑起,做尽调似的刨根问底:“工资有我开得高?”   “差不多。”   “做什么的?”   “刑事辩护。”   “刑事辩护?”   “嗯。”唐秋水毫不犹豫地点了两下头,直直朝他看过去,一字一顿道,“我真正想做的,一直都是刑事辩护。”   没有比这杀伤力更大的话了。   果然,梁渠面色骤变,像是房间突然被断了闸,眼神很明显地暗?s?了下去。   一年前,他发短信邀她来面试。他向她介绍他做的业务领域,问她有没有兴趣做行政诉讼的时候,她分明是点了头的。   所以她当时的点头是假的。她就想赶紧找份工作,以最快的速度挂上实习证。说难听点,他助理这个身份只是一个跳板,临时的,为期一年,过期不续。   是这样对吗?   梁渠想到那日在崇铁法院的阅卷室,她听到刑事阅卷这几个字时,那渴望又抱憾的眼神,更加印证了他此时的猜想。   脸一下冷到极点,冲动地差点就要说出一些难听的话来了。   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作为前辈他不能和后辈计较,作为老板他也应该保持风度和员工好聚好散。   几秒的悄无声息后,梁渠沉声吐出一个字:“行。”   行,没意见,尊重你的一切选择。   她的书面辞呈还没有正式交上来,他就重重地敲了个同意的章。   唐秋水咬了咬下唇,眼里有种近乎期待的情绪:“您……没什么其他想说的了吗?”   挽留她,让她不要走,留在匡义,留在他身边。她真正想听的话其实是这些。   只要他开口,她一定回心转意。   接下来一段等待的时间里,唐秋水的两只手死死地攥着衣角,力气大到指尖都开始泛白。可她的脸上却始终挂着温甜的笑,矛盾得似一场太阳雨。   东边是大太阳,西边是暴雨,遥遥相对,毫不相干。她不知道哪一半是真实,哪一半是虚浮。   良久,她听见梁渠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祝你前程似锦。”   一句客套话。   他对即将离开的她,就只有一句客套话。   唐秋水缓缓把手从衣角移开。   太阳在顷刻间消失不见。东边西边,天地间,只剩暴雨。   —   不出几日,唐秋水的工位就变得空空如也。仿佛飓风过境后的花园,那些在一夜之间盛放的花朵在一夜之间全部凋零了。   很快,唐秋水离职的消息就在她工位那一小片区域传开了。不过大家也只是吃饭的时候提了一嘴,并没有引起多大的讨论。在他们这一行,这种事情时常发生,早就见惯不怪了。   不止唐秋水,和她同期的谢栩也离职了。谢栩不光走人,据说走前还扬眉吐气地给他那个女魔头带教发了段千字小作文,阴阳她这一年多来对他的压榨和剥削,把那个女律师气了个半死。   环形工位上只留下李其琪一个人。   有同事跑过来慰问她这个孤家寡人,打趣:“我说,不就是搬个家吗,怎么原来的铁三角只剩你一个了?”   李其琪耸了耸肩:“可能有些人终归不属于这里吧。”   说笑了一会,同事回自己工位,保洁阿姨走过来收垃圾。   最近所里两百多号人都在忙着打包东西,扔的材料很多。原本早中午各过来一次的保洁阿姨,现在每天都要多跑两趟。   阿姨先来到了唐秋水原来的工位,工位后面堆了一些没用的纸张。她弯下腰,把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来扔进垃圾袋。   捡到一半,她发现白茫茫的A4纸中间夹着一本大红色的笔记本,封面左下角印着匡义的logo。   “这个还要吗?”阿姨手拿本子站直,询问旁边的李其琪。   李其琪瞟了一眼:“不要了,这是原来同事的,她已经离职了。”   阿姨揩了下本子的封面,似是不忍:“看着还是新的咧。”   正踟蹰着不知道怎么处理,正好梁渠从外面办完事回来,李其琪朝阿姨示意:“要不你再问问他呢,他是那个同事的前老板。”   保洁阿姨点了点头,喊了梁渠一声,举高本子问:“麻烦您过来看一下这个还有用不?”   梁渠脚步一顿,不明就里地走过去。   李其琪帮忙传达了一下阿姨的意思:“梁律师,您看看这是不是秋水的东西,还要不要了。”   听到秋水两个字,梁渠怔了一瞬,站在那里没有吭声。   几秒后,他才从阿姨手中接过本子,敛目揭开。   因为是写给自己看的,这里面女生的笔迹不比正式文书里那般娟丽清秀,多了层随意,任性和古灵精怪。不工整,不对齐,想到什么写什么:   “哎,今天改的合同和上个月改的那个好像啊”   “啊!今天改了一个和平时都不一样的合同!”   “完了完了,刚刚归档又忘记扫描了,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赵巷,你好可恶,肖云谊你也是。”   “……”   有的是她发的牢骚,有的是她的自我反思,还有一些她莫名其妙的小脑洞。   翻到中间一页时,梁渠眸光一顿,手也停住——   纸面上没有其他,满页都是梁渠二字。   原来如此。   梁渠忽然间明白了,那天她那么紧张护着不让他看到的东西是什么。   就是这一页纸,这页写满了他名字的纸。   每一个名字里都藏着一件事。是她鼓起勇气对他说出口,却被他拒绝的心意。   她没有把这本笔记本带走。   “要扔掉吗?”一旁的保洁阿姨把手上的黑色垃圾袋大张开,慈和地朝梁渠看过去。   梁渠盯着这一页许久、许久……   等他慢慢地把本子合上,想说点什么时发现,保洁阿姨早已拎着袋子走远了。 第51章 朋友圈   唐秋水把她离职的消息,第一个告诉了她的堂哥唐燃。她觉得她这份工作是托唐燃的福才找到的,现在她走了,理应和唐燃报备一声。   唐燃看到唐秋水发来的微信之后无比震惊,同时又一头雾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明明前几天她还兴致勃勃地跑来跟他说,她正在准备面试,用不了多久就能孵化破茧成为真正的小唐律师了。   怎么现在突然就离职了,不声不响的。   唐燃追问原因,唐秋水顾左右而言他,什么也问不出来。她只说已经买好了回临城的车票,要回家好好休息两天。   唐燃自己琢磨了一番,觉得唐秋水一定是在所里受委屈了才走的。毕竟这匡义有名校情节,还搞学历歧视,孩子说不定在里面忍辱负重了一年多。他那个同学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好人,没准一天天地净压榨员工呢。   坐着脑补了半天,唐燃护妹心切,恨不得立刻杀到匡义律师事务所找梁渠算账。   他很快约了个最近的时间,把人喊出来当面问清楚。   梁渠刚收到唐燃的消息时,掐灭了手机没理。这个唐燃真是烦得很,还以为自己是法官呢,他要他出来他就得答应吗?   可躺下来思忖片刻,梁渠又重新打开手机,打开了和唐燃的聊天界面,发了两个字出去:“地点?”   地点在C区一家清吧。里面环境好,小年轻居多,还很安静,适合谈点私事。   见了面,唐燃也不和他多废话,上来就问:“你和你助理怎么回事?”   梁渠问酒保随便要了杯酒,同时轻描淡写地回了句:“没怎么回事。”   嚯,这老板和员工一个德行,都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实话是吧。   唐燃把手机推到梁渠面前:“没怎么回事她发这种朋友圈。”   梁渠低头看去,屏幕上是一张微信朋友圈的截图,文案里写着三行英文:   Last day   Run away   Never meet again   就还……挺押韵的。   简单翻译一下就是:   最后一天   溜了溜了   后会无期   最后还附了一堆特殊字符表脏话。   这条朋友圈的发出人是唐秋水,发出时间是她离职的前一天下午,地点定位是崇城协茂大厦。   梁渠看完眉心起皱:“我没刷到这条啊。”   说完他很快反应过来,靠,她把他屏蔽了。   气结于心,梁渠默不作声地拿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大口。   他这副借酒浇愁的模样让唐燃觉得自己之前的判断可能有误,再开口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所以她到底为什么离职啊?”   “她……”   她想做刑事辩护。这是唐秋水的说法。   刚开始听到这话时,没办法思考和判断是真是假。就是觉得很生气,气到说出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来,把她越推越远。   可当梁渠冷静下来再去看了一遍她的面试视频,听到她最后说的那番话时,他就坚信当初面试时她那句有兴趣做行政诉讼的承诺没有骗他。   所以她离职只有一个原因。   她跟他表白,他拒绝了她。   这么说吗,当然不能在第三人面前这么说。   “她要转所去做刑事辩护。年轻人追求理想,多了不起,我一定不能阻拦是吧。”   这话让唐燃愣了下。他很快陷入沉思,忆起唐秋水之前好像是有说过想做刑事辩护来着。心思不会真是她自己辞职的吧,那他还把人前老板约出来审判……   唐燃忽然觉得有些理亏,立马堆起笑脸换了套话术,拍了拍梁渠的肩作劝服状:“多大的人了,别和小丫头片子过不去。”   “我和她过不去?”梁渠一秒破防,把唐燃当出气对象一顿输出,“她要去的那?s?个什么观正,听都没听过,地方都没我们所一小块办公区域大,真不知道怎么想的。人都往高处走,她倒好,尽往低处爬。”   唐燃笑:“哎,这你就不对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所里面也卧虎藏龙。”   梁渠不说话了。   不知道唐燃是真的知道这个所还是信口说了这么一句,但梁渠已经把这个所的执业律师查了个遍。   里面确实卧虎藏龙,甚至不乏崇城赫赫有名的大律师。那主任许天霖就是专门做刑事辩护的,观正的官网上还列了不少他做无罪辩护的成功案例呢,有很大可能唐秋水过去就是给他当助理的。   见梁渠闷头灌酒不说话,唐燃愈发觉得应该就是自己妹妹翅膀硬了把老板给踹了,他暗叹一声,继续安慰:“做不了同事,还能做朋友嘛。都是同行,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在法庭打对手,没必要弄得老死不相往来。”   说着又关心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再招个新助理?”   “招啊,我已经在崇城律师网上发布了招聘信息。你信不信,现在打开邮箱看一下,少说也有两百份简历。”   说完梁渠赌气似的真想掏出手机给他看。看看崇城有多少法学生想进匡义,她唐秋水知不知道。   唐燃连声点头:“信,当然信。匡义名气这么大,迟早成为业内第九大红圈。到时候梁大律师就是红圈合伙人,想要什么样的助理招不到。”   说完他举起酒杯:“来来来,我就先祝梁大律师早日找到合适的新人。”   —   办完离职手续的唐秋水很快收拾好行李,坐上了回临城的高铁。   她特地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这样一路上就可以什么也不去想,只管托腮看向窗外的风景发呆。   车行至半途,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下。   打开一看,法盲俏佳人的群聊里出现了一行黑色的小字:   「“时简”拍了拍我聪明但渐秃的小脑袋」   时简的消息紧随其后:这两天怎么没听你说老的了?   算一下,唐秋水有好些日子没在群里提到她老板了。之前群里另外两人一直嚷着要她别再说了,现在她真不说了,又有点不习惯。   唐秋水和她俩说实话:我向他表白了。   江荔枝:吓!   素质人时简:草!   唐秋水又说:被拒了。   时简:?为啥被拒,他不是暗恋你吗?   唐秋水:他说他不喜欢我,从来都只把我当同事。   时简:啥?不喜欢你为什么要送电脑充电器减轻你包的重量?   唐秋水:为了方便我回去加班。   时简:那为什么帮你挪碎纸机,不就是担心你受伤吗?   唐秋水:只是怕我工伤,工伤了他要赔钱。   时简:还有那袋陈皮?   唐秋水:体恤下属。   时简:……   这四个字令时简无语至极,她一通连环发问,恨不得要唐秋水把梁渠拉进群,她要当面质问:别搞笑好吧,体恤下属需要照顾下属大姨妈?这是轮得到他一个同事体恤的事情?还有,不喜欢为什么又是买牛奶又是买药,还在其他同事前面替你解围?   唐秋水怔了怔:这些忘记问了……说不定他对其他同事也这样呢。   时简看透了一切:呵呵中央空调是吧,就喜欢搞暧昧,表白了就不认?渣男   唐秋水:呜呜呜呜呜   【小剧场】之“走后门”   唐秋水面试前一晚,梁渠去私戳了一下他的一位本科同学:你明天还去律协么?   同学:嗯,要面试新一批的实习律师。   梁渠:帮我个小忙。   梁渠给他报了个名字。   同学警惕道:干嘛,想给你徒弟走后门?告诉你,我打分可是很严格的,表现不好的一律挂掉。   还走后门,梁渠失笑:她不需要。   接着他挑明来意:方便的话,能不能把她的面试视频拷一份给我。 第52章 加班费   匡义律师事务所的迁址正式开始,各个团队跟蚂蚁搬家似的把东西从旧址搬到新址,动作快的团队这时候已经全员坐在新办公楼里办公了。   前期一直拖着没收拾的梁渠这两天忙到头大。办公室里一堆案卷,有的已经归档归完了,有的还是散的,全部堆高在他的办公桌上,垃圾场似的。   他一边要整理这些东西,一边还要和客户沟通。   他又拓展了新客户。   严格来说不叫拓展,因为是客户主动找上门来的。做行政诉讼的律师本来就少,崇城找不出几个来,C区说不定就他一个。久而久之,那些有可能成为行政诉讼被告的机关全部慕名找上来。   眼下他正接着新客户的电话。   客户问:“梁律师,您的联系方式就是这个手机号吧。”   梁渠习惯性地脱口而出:“有什么事情直接联系我助理。”   “好,那您助理的联系方式是?”   “198……”   客户边记边嘴里重复着:“198……”   11位的手机号,只报了前3位,那头就没再往下报了。   客户以为是信号不好,喊问:“梁律师?梁律师听得见吗?”   梁渠抬头看了眼桌面,上面那堆乱糟糟的案卷如一句嘲弄的言语,嘲他的不知所谓。   仿佛从噩梦中抽离,梁渠猛地反应过来,那个号码198开头的机主已经不是他的助理了,他已经没有助理了。   几秒后,他缓缓将视线收回,并改口:“还是打我这个手机号吧。”   挂断电话,办公室重新陷入寂静。   一股突如其来的焦虑和空无涌上了心头。接着,思绪像被黑色的水草缠缚住了一般,变得迷乱,滞重,颠三倒四。   梁渠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身去看窗,他急需找个支点来陈放他那颗逐渐浮躁的心。   可他首先看到的,不是窗外的风景,而是窗前的一盆花。   一个很稀有的仙客来品种,朋友送的。送到他手上时,千叮咛万嘱咐,这玩意儿娇贵,要他一定好生呵护。   现在再去看它,梁渠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唐秋水。   想到某一天,她抱着归好的一本案卷在这间办公室等他。趁他还没来时跑去这盆花面前,用手机对着拍了一下。   当时已经走至门口的梁渠没有上去打扰她。很快,他就看见女生对着手机屏幕浅浅微笑了一下,接着无声地念出了这盆花的名字。   蝶衣。   她通过拍照识图知道的名字。   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细节此刻会在他脑子里跳出来。   这些以前完全没当回事的细节,像个在法律上被宣告失踪的自然人,一段时间后惊现于世,要求恢复身份,重新获得他应有的关注。   这下子思绪更乱了,脑子里不断播放着一个个清晰的画面。每一个画面里都有同一个人的影子,挥之不去。   好在这时有人过来敲了两下他办公室的门,梁渠才清醒过来。   “请进。”   进来的是同事林源。因为刚从外地出差回来,所以林源的团队现在也还没搬走。   作为难兄难弟,林源特地过来问候他:“梁大律师,东西收拾得怎么样啊?”   梁渠坐回位置上:“这两天事情太多,没空收。”   林源哈笑两声:“助理不在,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吧。”   梁渠:“……”   无语,这还要他说吗。   林源拉开梁渠对面的椅子坐下来,打听:“小唐真走了啊?”   梁渠声音淡淡:“嗯。”   林源先是轻叹一声,而后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那给她买的电脑,送出去了吗?”   梁渠顿了下,摇头:“没。”   那天去九楼接待沐正盈,梁渠之所以带了个笔记本下去,不是出于工作需要,而是因为他要抢购一台最新款的电脑。那个款式太火,每天定量销售,上架几秒钟就被抢空。   他抢了好几天都没抢到,那天在会议室终于成功了,他一抢到就迫不及待跑去找林源炫耀,心情大好一直在笑。   后来受沐正盈之邀一起吃饭。吃到一半,梁渠接到一个快递电话,快递员说到的是贵重物品一定要他当面签收。那个贵重物品就是他买的笔记本电脑,价格五位数。   他不让唐秋水去拿,是因为那个时候还不能让她知道。他想等她面试通过之后再送给她,作为她拿到律师证的礼物。   其实梁渠本来想直接给她包个大红包的,可是林源说给钱太老土了,送个礼物更好。   “送什么?”   “我去年给我助理送了台电脑。他那电脑太破了,卡得要死。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趁他拿证给他买了台新的。我看那小子收到之后挺开心的,还自己买了个外接键盘,天天在那敲得可卖力了。”   “是吗……”   于是梁渠也给他助理买了一台电脑。   可惜,这台电脑一直在他抽屉里放着,没机会送出去。   林源听完感慨道:“哎,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是在一个地方挂个证,拿到证之后就跑路了。崇城大大小小的律所这么多,遍地都是机会,这个待不下去,马上就换另一个了,和我们那个时候完全不一样了。?s?不过我没想到,小唐也是这个想法……”   说得有点多了。见梁渠冷着脸不吱声,林源话锋一转,朝他兴师问罪,“你说,你是不是压榨人家了?”   “什么叫压榨?”   “让她加班了没有?”   梁渠想了想:“就偶尔吧。”   “给加班费吗?”   “还要给加班费?”   “?”林源斜他一眼,谑笑道,“梁大律师是没学过劳动法呢,还是当我们国家的劳动法是摆设啊,让员工加班不给加班费?”   梁渠反问:“那你给你助理加班费吗?”   林源理所应当地摊手:“当然不给。”   “……”   “不是这个原因。”梁渠的心烦全部体现在脸上,陡地抬声,“算了跟你说不清楚,能不能别提她了。”   林源照做:“行行行,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再招个助理还不简单,外面的应届法学生一个个排着队想进来,想要什么样的没有。”   梁渠耐心快到头:“还有事吗,我忙呢。”   林源腾一下站起来:“哦那你忙,我先走了。”走前他又扫了眼梁渠的桌子,乱得不忍直视,便好心说了句,“需要帮忙说一声啊,我让我助理过来帮你收拾。”   ……无语,还在说。   张口闭口都是助理,有助理了不起是吗?   梁渠想都不想直接拒绝:“不需要。”   林源“啧”一声:“有些人嘴这么硬,难怪小唐受不了走了。”   梁渠瞪他一眼:“出去。” 第53章 修电脑   唐秋水到临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一进家门,就看见妹妹唐风禾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游戏,爸妈都不在家。   唐风禾看见唐秋水跟看见鬼似的,一脸惊悚地看着她:“你怎么回来了?”   唐秋水正想着该怎么和她说离职的事情,下一秒就听见唐风禾扯着嗓子鬼叫了声:“啊啊啊啊我又死了!”   唐秋水感觉头有点疼,先拖着行李箱回了自己房间。   她现在就想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情都等她睡醒了再说。   家里的床可真舒服呀,又大又软,被子也蓬蓬的。不知道妈妈是不是刚把被套拿下来洗过晒过,上面的味道好好闻,有淡淡的甜香,像一大块沾了糖粉的棉花。   开着空调,唐秋水把自己一整个裹了进去,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   离开崇城的第一晚,没有设置闹铃,也没人催她起床,唐秋水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   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唐秋水条件反射地从枕边把手机摸过来,打开了微信查看消息,生怕耽误了工作上的事情。   看到微信的各个对话框里空空如也,她才记起来她现在是无业状态。   什么也不用干,应该开心才是。可唐秋水却感觉心里一阵空,仿佛被抽走了一部分力气,她感到很迷茫。   就在她准备退出微信时,突然又收到了一条消息。   谭思:小唐,有梁律师的ems。   盯着这行字,唐秋水的嘴角挤出一个苦涩的笑。   原来没反应过来的不止她一个。   她很快打字纠正:谭姐,以后快递信息就直接发给梁律师吧。   谭思再发来的消息终于不像脚本了:抱歉,忘了。   唐秋水回了个“没事”,把手机关机,走出了卧室。   在她睡懒觉的时候,唐爸唐妈忙活了一早上,给她做了一桌子好吃的。   洗漱完,坐上餐桌,唐爸先舀了一大碗蹄花汤给唐秋水递上去:“来秋水,多吃点,你看看你都瘦了。”   唐秋水笑着接过来:“谢谢老爸。”   说完她就开始一言不发地舀汤喝。   唐爸唐妈两个人拼命朝对方使眼色,踢皮球似的推过来推过去,就是没人先开口。   昨晚唐爸唐妈从外面散步回来,一进门就看见唐风禾又在打游戏,正欲数落一番,唐风禾指了指唐秋水的房门:“小点声,我姐在睡觉呢。”   这既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突然就拎个大行李箱回来,也不知道发生啥事了。   最后还是唐妈先忍不住了,试探着问了句:“秋水啊,你这次回来是……单位给放的假吗?”   唐秋水舀汤的手一顿,实话实说:“不是,我离职了。”   “啊?”唐爸唐妈面面相觑,一副被吓到的模样。   一旁剥着虾的唐风禾却激动不已:“我靠真假的,姐你好酷。”   她因为说话带脏被唐妈瞪了一眼。   唐风禾还在念大学,对离职这个词没多少概念。她现在这反应,多半是被网上那些“00后整顿职场”的爽文段子洗了脑,估计以为唐秋水此番也是大女主归来呢。   唐妈却急得放下碗筷,问:“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在单位做得不开心,还是你老板对你不好?”   唐秋水摇头:“都不是。我就是觉得原来那份工作不太适合我,想去别的律所看看。”说着她向他们保证,“你们放心,我现在有律师证,一定很快就能找到新工作的。”   唐爸笑着看向她:“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女儿这么优秀,去哪都能发光。”   忧心忡忡的唐妈还想说些什么,被唐爸拦下了,“来来来,先吃饭,多吃点啊。”   炎炎盛夏终于过去,步入九月,气温一天天地降了下来。   在家休息了一周,唐秋水开始找工作。   她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登录崇城律协官网,看看上面有没有更新招聘信息。只要看到有合适的律所,她都会投简历。   这天,唐秋水照常在官网里面浏览着。在成百上千条或新或旧的招聘信息里,她突然看到了匡义律师事务所几个字。   这几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字眼,如一道刺目的强光直直地照过来,一阵无法忽视的酸楚感从心口漫了上来。   唐秋水没敢点进去看,也不想在这个界面多停留一秒。她点了右上角的叉号,退了出去。   退出去后她非但没有冷静下来,反而越来越乱,越想越多。后来她没忍住,又去打开了许久未访问过的匡义公众号。   这才发现他们已经搬进了更豪华的办公楼。原来的三层合为一层,以后办公更方便高效了。   唐秋水一一点开公众号里的那些图片。人人脸上都在笑,乔迁之喜溢出了屏幕。   才看到一半,眼前突然什么也没有了。   是电脑,她的电脑又黑屏了。   这电脑是唐秋水大一时候买的,已经用了五个年头了,这段时间开始频繁出故障。   唐秋水叹了口气,转身去了唐风禾房间,喊她过来帮忙修一下电脑。   唐风禾正盘腿坐在床上打王者,头也不抬:“我不会修。”   唐秋水在她床沿坐下,难以置信:“你一个学计算机的不会修电脑?”   这话唐风禾不是第一次听了。真不知道外行都是怎么想的,默认学计算机的都会修电脑。   屏幕上刀光剑影战况正酣,但唐风禾还是耐着性子解释:“姐,我学的是计算机软件工程,老师没教我们怎么修电脑。”   “那老师都教什么?”   “编程。”   “那你会不会编程?”   “不会。”   “……”   唐秋水搞不懂唐风禾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个搓玻璃小游戏。有一次问她,唐风禾听了立刻炸毛:“这不是搓玻璃!这是电竞,电子竞技!上亚运会的!”   唐秋水表示无法理解。   她忍不住拍了下唐风禾的胳膊,语重心长道:“你呀,别整天就知道捧个手机玩儿。要好好学习,不好好学习毕业之后只能像我一样。”   她拿自己做反面教材,唐风禾不解:“你怎么了,你可是在大崇城大律所当大律师哎……”   连用三个大,把她形容得宇宙第一厉害。   唐秋水的喉咙有些发涩,淡淡回:“我已经离职了。”   唐风禾没心没肺道:“安啦,这个不行,换下一个呗,天涯何处无芳草。”   唐秋水顿住。   毫无疑问唐风禾这话是在说律所,可她脑子里想到的却是梁渠。   回到家的这些天,她白天会给自己找很多事情做,投上百份的简历,争着抢着做家务。觉得只要忙碌起来,就没时间想其他。   可到了晚上,一切开始变得不可控,心里真正的想法总会在暗夜的梦里现出原形。   她经常梦见她向梁渠表白的那一幕。梦见一次,她就懊悔一次,悔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冲动地说出来。如果不说,他就不会把她的心意全盘否定。   然而覆水难收,一切都晚了。连在梦里,他把她拒之千里的样子都是如此情绝。   不想再去想他,可是控制不住。思念像长在指端的一根倒刺,不拔掉的话碰到会痛,可拔掉的瞬间也会痛。   好想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又接了什么新案子。想见他,和他说话,看他笑。   但她离他太远了,这些统统都实现不了。   她已经离职了,他们再也没可能了。他现在肯定在忙着招新助理呢,已经找到了也说不定。他教她的那些东西他会毫无保留地教给另一个人,和她说过的话,对她的?s?温柔和耐心也会给别人。   其实,从头到尾,她在他眼中一点都不特别。   啊……不能再往下想了。唐秋水眼眶一热,起身:“我出去一下。”   恰逢对面水晶爆炸,系统传来一声胜利的英文播报。唐风禾摘下耳机,朝门口喊问:“姐,你去哪?”   “找人修电脑。”   唐秋水就近找到了一家维修中心。   因为是工作日,店里没有其他顾客,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小哥。   唐秋水说明来意,把手里那台破设备拿过去给他看。   小哥认真帮忙检查了起来。   他看着年纪不大,但左手无名指上已经戴了枚银色的钻戒。是很低调的款式,却让唐秋水看得有一秒钟的失神。   很快小哥就说:“我给你重装一个系统吧。”   唐秋水点头道谢:“嗯好,麻烦了。”   等待的过程有些漫长,唐秋水翻看着桌子上的一些成功学大作打发时间。   天色渐晚,夕阳如金色的披肩,斜斜地照了进来。   在景色最动人的时候,唐秋水放在一旁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顶部跳出来一条微信消息提醒。   当看到消息发出人的名字时,唐秋水呼吸一窒,全身的皮肤在一点点地绷紧,继而迎来了一阵急速的心跳。   是梁渠。   他给她发了消息。   唐秋水以最快的速度点开了微信,看到他给她发来了一张图片。   图片上是一片绿色的灌木丛,灌木丛前站着一只橘猫。   这只橘猫……好像有点眼熟……   唐秋水凑上去仔细看了看,很快认出来——   居然是她散养在新北花苑,已经失踪了好久的橘饭饭! 第54章 猫与狗   端午节的时候,梁渠受冠圆街道办所托,去新北花苑提供了一次公益法律咨询服务。那次服务不完全是出于公益目的,虽然滕怡静撤诉了,但小区外面的夜间施工噪声问题还是没能得到解决。为了安抚附近居民的情绪,所以才有了那次活动。   没想到活动效果意外的好。咨询结束,本来意见还很大的居民很快安分了下来,对梁渠的答疑解惑万般感谢。事后还有不少人跑去居委会那边提出请求,希望这样的公益法律咨询服务可以一直做下去。   居委会负责人把居民的这一请求书面上报给了街道,请街道征求一下梁渠的意愿。   梁渠点头同意,今天再次去新北花苑提供了一次咨询。   这次是下午。过来捧场的居民比上次还要多,咨询持续到下午五六点才结束。   可直到活动结束,梁渠也没见到他想见的人。   他不做法援,也不是慈善家,没有义务总是过来提供免费的法律咨询服务。他今天之所以来,存了很大一部分私心。因为这是唐秋水住的小区,来的路上他在想,会不会在小区里看见她。就像端午节那天,他在大太阳底下解答问题解答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她突然就从人群中出现了,一双迷迷糊糊跟没睡醒似的眼睛,在看见他之后瞪得好圆。   可惜这样的场面没有第二次。   梁渠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他的车停在小区里靠后的位置,旁边有一大片的灌木丛。   走到灌木丛前,一只橘猫拦住了他的去路。这猫大概是饿坏了,正昂着脖子死命地嚎叫呢。   梁渠蹲下来看了眼,发现有些眼熟,很像唐秋水之前发在朋友圈的那只。   他去微信找到唐秋水的头像,点进去翻了一下她的朋友圈。她发的那只橘猫看着体型更大更胖些,不过两只猫的脸型差不多,眼前这只很像图里那只减肥后的样子。   其实梁渠没有十成的把握是不是同一只,但是不管了,他很果断地拍了张图片发给了唐秋水。   唐秋水收到图片之后开心坏了,点开放大看了又看,确认是橘饭饭没错。   几个月不见,它纤瘦了不少,毛色也没以前那么亮了。   唐秋水想起以前,橘饭饭每天都乖乖在同一片灌木丛里等着她下班投喂。她给它倒猫粮,趁它吃的时候尽情地撸它。它吃完,她也撸完,之后就关上铁门头也不回地往里走,像个只管孩子吃饱喝足,其他什么也不过问的不合格家长。   橘饭饭失踪后,唐秋水后悔极了。她早就应该把它带回家领养的,早点给它一个家,它也不至于负气从小区出走,还瘦成这副样子回来。   崇城的夏天多暴雨,都不知道过去几个月它都是躲在哪里怎么样熬过来的,在外头一定吃了不少苦。   唐秋水隔着屏幕都要心疼死了,她赶紧给梁渠转过去两百块钱:给它买点猫粮。   意识到这命令的语气不太合适,她秒撤回,重新编辑后发出:麻烦你给它买点猫粮。   看到女生的回复,梁渠暗自松了一口气,初步判断她人现在不在小区里,并且有很大可能都不在崇城,否则也不会开口请他帮这个忙。   保持着同一个蹲姿太久,腿都有点麻了。梁渠揉了揉橘饭饭的脑袋安抚了下,站起身,没领聊天框里的红包:用不了这么多。   唐秋水坚持:用的,它饭量大。   梁渠:那也用不着。   唐秋水想了想:剩下的就当辛苦费了。   长这么大,梁渠这还是第一次在线上收到小费的,而且还是从自己前员工手上收来的。   他一时失笑。又想着争辩无益,要是不领的话,估计唐秋水心里会更着急,于是他收下了这份猫粮钱和辛苦费,并发了句让她安心的话:我先带它回我家。   一进门,橘饭饭就从梁渠的怀里窜了出去,矫捷而又自来熟地跑去了客厅。   梁渠想起来家里还有只比熊,怕它看见陌生的橘饭饭会应激,赶紧朝里喊了声:“棒棒,别欺负新来的。”   等他换好鞋从玄关走进去,才发现他搞反了加害人和受害人。   只见这个新来的橘饭饭正拱起个背,尾巴、还有身上每一根毛发都直直立起,对着沙发边上的棒棒凶了吧唧地哈气呢。   “……”   “新来的,别欺负原住民。”   橘饭饭就这么在海岛公寓住下了。   梁渠每天定时定点地给唐秋水发橘饭饭的图片和视频,女生看到了就会回复他。   但她也就只和他聊猫。   似乎,就只是把他当一个保管人。她只是暂时把猫寄养在他这儿,用不了多久就会过来接走。那些备注着猫粮、驱虫、洗澡的转账记录,也像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传统买卖——   即时结清,不留后患,多耽误一秒都是浪费时间。   梁渠有些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和她聊其他。平日里那插科打诨的口才,这时候却全无用武之地。   临城的九月,风和气清,日光似一帘柔暖的纱,静静贴来窗边。唐秋水那被框住的视野和心情逐渐被打开,笑容一点点地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   她不再逃避,打开了堆放在卧室角落的大行李箱,开始收拾从崇城带回来的东西。   收着收着,发现少了个东西。她把整个行李箱翻了好几遍都没找到,不知道是不是丢在匡义没带走。   她发消息问李其琪:其琪,你有没有看到我桌子上有本本子落下了呀?   等了一会,李其琪的回复来了:是咱们所统一发的那本吗?   唐秋水:对对对,还在吗?   李其琪:在梁律师那。   唐秋水:啊?   李其琪:嗯。你是不是不小心把它扔了啊,保洁阿姨打扫的时候看见的,然后被梁律师拿走了,你去问问他。   唐秋水:哦哦好,谢谢你啊其琪。   唐秋水把手机搁在行李箱上,心情复杂地抬手扣了扣额角。   为什么偏偏在他那啊。   自从梁渠把橘饭饭带回了他家,他虽然每天都发消息给她,但也只是给她发橘饭饭的照片和视频。告诉她猫很好,其他什么也不说。   他就像个尽忠职守的保管人,在履行保管义务而已。等他哪一天厌烦了,不想履行了,肯定就会要她过去把猫接走的。   唐秋水不想主动找他聊别的,但又很想把她的本子要回来。   纠结了半天,唐秋水还是给他发了消息:那个,我的笔记本是不是在你那?   梁渠回得很快:在。   又问:你还要吗?   唐秋水有点莫名:为什么不要?   那里面可有全崇城所有法检执行局的联系方式,对一个诉讼律师来说,就是无价之宝。   梁渠问:怎么给你?   唐秋水:快递吧,到付。   发完她就开始编辑她家的地址,编到一半,她突然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   那本本子里有一页写满了梁渠的名字,要是被他看见了……   唐秋水一下子头皮发麻,她忙把聊天框里的字删掉,先问他:本子你没打开看过吧?   梁渠秒回:没有。   人在紧张的时候,脑子会变得异常灵光。唐秋水这时候就是这样,她机敏如侦探,抓着他反问:没有你怎么知道本子是我的?   沉默了一下,梁渠改口:看了第一页。   唐秋水不信:只看了第一页吗?   梁渠:嗯。   唐秋水还是?s?不信:我第一页又没写名字,你怎么知道是我?   梁渠:认得你的字。   唐秋水看到这几个字后愣了一瞬,而后脸又不争气地升温了,因为这句暧昧不清的话。真是张口就来,时简说得一点都没错,这个渣男。   梁渠不知道屏幕后的女生都在想什么,见她不说话,他又主动发消息过来问:里面有什么不能给我看的东西?   唐秋水回过神来,反应巨大地否认加威慑:没有!里面是我的隐私!你不许看!   威慑完下一秒她就蔫了。她这样有什么用,东西在他手上,他想看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   不过好在梁渠貌似对她里面写了什么内容并无兴趣,十分冷静地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所以我到底怎么样才能给你?   受制于人,气急败坏,唐秋水逐渐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干脆想一出是一出:算了我不要了,你帮我扔了吧。   梁渠没有再回复。   烦死了,不光东西没要回来,还冷了个大场,早知道就不找他了。   再去收拾行李时,唐秋水的手法堪称粗暴,为了发泄她说不出来的情绪。   屏幕那头的梁渠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搞不懂好好的她为什么突然变卦,一会儿说是无价之宝,一会又弃之敝履,说不要就不要了。而且她最后那句话明显带着脾气,像初次到家的橘饭饭对着棒棒亮出的那记猫爪,要对他狠挠一通。   梁渠搓了下头发,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心烦之际,他接到了唐燃打来的电话。   相比之下,唐燃的声音里透着无上的雀跃,雀跃地给他发来了一张喜帖:“梁大律师,下周来参加我的婚礼啊。”   他居然要结婚了,梁渠有些猝不及防。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下面前的行程表:“下周不太行,事情有点多……”   想婉拒的时候却听见唐燃说:“在临城办,秋水也会来哦。”末尾这个语气词,被他用停顿和重音特别强调。   梁渠一下沉默。   几秒后,唐燃换上遗憾的口吻:“好吧,既然梁大律师这么忙,我就不强求了。红包到了就行,人就不用……。”   激将的话还未说完,那头的人就强势又霸道地打断了他:   “时间地点发我。” 第55章 月亮厅   交往第七年,唐燃终于向她的女朋友冷月求了婚。两个人很快就去民政局领了证,之后便一道请了婚假,回临城筹备婚礼。   说是婚假,结果每天起早贪黑的比上班还忙,没想到结个婚这么麻烦。   唐秋水这段时间闲在家没什么事,便跑去帮忙。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唐燃和冷月准备出发去婚纱店试礼服,唐秋水就跟着一块儿去了。   当看到穿着白色婚纱的冷月从试衣间缓缓走出来的时候,不仅一旁的唐燃眼睛看直了,唐秋水也一样。   冷月真的人如其名,性格内向,静如皎月,不怎么爱说话,和唐燃是两个极端。   唐燃第一次带女朋友回老家的时候,唐秋水才上高三。那个时候她第一次见到刚刚研究生毕业的冷月,不知道是害羞还是认生,她一直安静地坐在唐燃旁边,全程几乎都是唐燃一个人在说话。   趁着周围没其他人的间隙,唐秋水大胆凑上去和冷月说悄悄话,小声问她到底看上唐燃哪一点了。   冷月当场露出一个超甜的笑,说她也不知道。   可她一边说着不知道,一边又不间断地说了很多她喜欢唐燃的点。   “喜欢看他坐在图书馆门口的大草坪上想一个观点想一下午,喜欢看他驻足在苏运河畔观赏过路船只的目光,喜欢他在韬光楼的钟声里磕磕巴巴地问我愿不愿意当他的女朋友,喜欢冬天的时候,他双手揣在口袋在人来人往的桥边等我……”   听到冷月的这些回答,当时还未成年的唐秋水完完全全被他们的爱情触动了,自此成为他俩的头号cp粉,并一直嚷着要把民政局亲自搬到他们面前。   唐燃和冷月谈恋爱谈了七年,现在总算真的去民政局领证,得知此事的唐秋水有一瞬间觉得她的人生圆满了。   轮到唐燃进去换衣服,唐秋水和冷月一起坐在沙发上等他。   唐秋水对着身边的新娘子,她名正言顺的堂嫂,赞不绝口:“冷月姐你好漂亮啊,这婚纱真的特别适合你,你就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新娘。”   冷月被她夸得不好意思,低头挽了挽头发:“谢谢。”   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冷月就发现唐秋水说话很喜欢用一些语气词。当时她觉得,可能因为她还是个高中生,所以会有这些小习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说话还是这样,听她说话心情会变好。   聊了一会婚礼的事情,唐秋水手上摆弄着冷月的婚纱裙摆,突然跳脱地问了她一句:“冷月姐,你想过转行吗?”   冷月先是一怔,很快淡笑着朝她问回去:“转行做什么?”   唐秋水想当然地说出来:“律师,或者法检呀,这些不比法务有意思吗?”   冷月还是笑:“你这么认为?”   “难道不是吗……”   “秋水,”冷月喊了她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学了法律去做法务就是低人一等?”   “啊……”唐秋水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摇手解释,“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她的话听起来就是这个意思,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收回去。   冷月并不生气,她注视着唐秋水柔声问道:“秋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自知失言的人再开口总会少些底气,女生声音变低了些:“什么话?”   “山下歧路多,山顶同见月。”   这话唐秋水第一次听到,她有些恍惚:“什么意思?”   冷月耐心解释:“意思是不管做哪一行,只要做到最好,眼里看到的风景都一样美丽。”   “不过前提是,要做一行爱一行。”   话音刚落,面前试衣间的门就被推开,新郎官唐燃穿着一身帅气西服从里面走了出来,而冷月也笑着站起来朝他的方向走了过去。   一对璧人佳偶天成,情意绵绵地看着对方,这一刻他们的世界里只剩彼此的眼睛。   而旁观的唐秋水在沙发上呆坐,她的耳边,脑袋,心里,统统只剩冷月最后说的那句话。   —   很快到了婚礼当天。   唐秋水和唐风禾早早地起床,跟着唐燃去了接亲现场凑热闹。   现场随处可见的大红色装饰品,贴在门窗上的双喜字、红气球、红蝴蝶结、红灯笼串……还有家里的地毯也全部换成了大红色。茶几上则摆满了糖果、巧克力和各种袋装的小零食,特别喜庆。   唐秋水和唐风禾彻底被现场的气氛感染,激动地跑来跑去。尤其是唐风禾,在家躺了一个暑假,精力过剩,十分积极参与了每一个接亲小游戏,起哄取闹的第一名非她莫属。   按照临城当地的风俗,午饭是在女方家里吃的。吃完没多久,新娘就换下了中式礼服,穿上了白色婚纱,和她的亲友团们去到男方家里吃茶。   这么一来一回地跑,时间走得飞快,感觉一下子就到晚上了。   真正的婚礼现场,是一家酒店。   酒店名叫卡笛婚礼艺术中心,是一家以做婚礼酒席为主,满月酒、升学宴为辅的专门性大酒店。在临城颇有名气,至少需要提前半年预定。   到了酒店门口,唐秋水才明白唐燃六月份在电话里说的那句“准备求婚了”是什么意思。原来他那个时候就真的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只要冷月点头,随时可以办婚礼。   反应过来的cp粉唐秋水在心里直呼磕死。   大约六七点的时候,双方请的宾客们陆续到场。新郎和新娘在迎宾区迎宾,唐秋水和唐风禾没机会再跟着凑热闹,就先去桌上坐下了。   酒店一共七层,每层设有一个大厅。每个大厅都有一个名字,基本都是三个字,比如童话厅,良缘厅等等。唐燃这个细节怪,特地定了个月亮厅。   冷月的月。   要死,他不要太会。唐秋水再一次在他俩的爱河里畅游。   唐秋水和唐风禾本来想去找唐爸唐妈坐一桌的,结果她们在外面浪太久,唐爸唐妈那一桌已经坐满了。   没办法,她俩只能结伴去了另一桌。不过还好,那一桌也都是唐燃这边的亲戚,七大姑八大姨的,大家都认识,正聊得嗨呢。   网瘾少女唐风禾一坐下来就开了局王者,唐秋水一个人有些无聊。她够着脑袋左看看又看看,盼着司仪能赶紧上台宣布婚礼开始。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只一眼,整个月亮厅里五六十桌的人全部沦为了背景,被她选择性地无视掉了,她的眼里只有他。   为什么,为什么她控制不了地只去看他。   眼睛在看,心在狂跳。   等他越过人群一步步地走到她面前时,那双锐利浓烈的眉?s?眼,以及一股扑面而来的以往未曾见过的痞坏感,让唐秋水的心里有了答案。   一定是因为他新换的发型太扎眼。   【小剧场】之寸头渠   出发去临城之前,梁大律师先去了一家理发店。   托尼老师:帅哥,想怎么剪?   梁渠:剪个亮眼的。   托尼老师:再具体一点呢?   梁渠:在人群中能一眼被看到的那种。 第56章 帮助犯   唐秋水之前问过唐燃,婚礼都请了谁来。   请的人太多,正着数是数不过来的,于是唐燃给她列了个负面清单,以下三类人不请:   他的前女友;   冷月的前男友;   唐秋水的前老板。   考虑到唐秋水离职这个情况,第三类是临时加上去的,主要是怕她和梁渠碰了面尴尬。   唐燃本以为这么做唐秋水会很开心,结果她听完只是“哦”了声。   唐燃敏锐地从这个“哦”字里嗅出了些失望的气息。这失望肯定和他的前女友或者冷月的前男友无关,那么就只能和一个人有关。   他向唐秋水确认:“你是希望我请他来还是不希望我请他来?”   唐秋水嘴硬着否认:“当然不希望,难道你会希望冷月姐的前男友来吗?”   她一时着急,没发觉自己的口不择言。倒是唐燃,听者有心,以前又是做法官的,一下子抓住了这话里的重点,同时也大差不差地猜到了唐秋水离职的真正原因。   他勾唇笑了一下,后拍拍胸脯保证:“行,你放心,肯定不请他来。”   说好的保证呢,为什么她的前老板还是出现在婚礼现场了。   唐秋水一整个混乱了。不清楚到底是唐燃言而无信,还是有人不请自来,总之现在的情况非常出乎她的意外。   这个意外到来的人眼下做了个让唐秋水更加意外的举动,他直接从旁边没坐满的桌子底下搬了个空位出来,好像准备在她这桌坐下。   看出他的意图后,唐秋水立马出言制止:“等一下,坐这的都是我们亲戚,你哪位?”   她对他表示不欢迎。梁渠站着没动,也没走,而是淡定地看向桌上其他人:“同学那桌坐满了,新郎官安排我坐这,方便吧?”   一桌的阿姨们还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来了个年轻小伙,一个个热情地挪动起屁股底下的椅子,招呼他说:“方便方便,来来来,大家挤一挤。”   唐秋水:“……”   瞄见唐秋水脸色不大对,唐风禾偏过头去悄咪咪问她:“姐,你认识这人吗?”   唐秋水嘴巴抿成一条缝,小声又果断地撇清关系:“不认识。”   嘴上刚说完不认识,眼睛又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瞄。   还没瞄几眼,整个月亮厅骤然暗了下来。   司仪走上台,台下的宾客默契地动起了筷子。   司仪简单说完一段开场白,新娘挽着父亲的手入场。灯如月光打在她身上,洁白的婚纱如流动的星河,而她就是从童话绘本里走出来的公主,比那天在婚纱店还要美,美一百倍。   唐秋水看着她,一步一步地朝她的爱人走过去。他们一个走,一个等,深深地对望着,如两道不停转动的齿轮,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彼此的另一半,完美嵌合在了一起。   后来他们互相说着对彼此忠贞的誓言,互相给对方戴戒指,然后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拥吻……这些所有婚礼都会有的流程,唐秋水看了之后依旧感动到倾泪。   台上的互动还在继续,台下的人开始关注于饭桌。   唐秋水这一桌,梁渠是被关注的焦点。他被一群阿姨围坐在中间,阿姨们轮流查他的户口。问他多大了,在哪工作,做什么的?   梁渠挨个作答。   听闻他的职业,阿姨们连声啧叹:“哦哟,原来是大律师啊,我看唐燃的同学好像很多都是做这个的哦。”   梁渠笑:“是啊,现在的同行竞争压力太大。”   阿姨又问:“大律师喝不喝酒,叫人拿一瓶过来。”   “不用不用,我喝饮料就好。”   “……”   唐秋水默默夹着菜。   黑暗像个巨大的暗袋,所有的心事都可以存放其间,设密上锁,仅自己可见。   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让耳朵听他讲话,用眼睛去看他,不用害怕被发现。就算被发现了也没关系,黑暗是她的帮助犯,会帮她以最快的速度脱逃。   等到台上所有的互动环节全部结束,月亮厅的灯才重新亮起来。   坐梁渠左手边的阿姨像是突然被人提醒了什么似的,对着正埋头炫菜的唐秋水来了句:“秋水现在待业在家,以后什么打算啊?”   她口直心快语出惊人,无端被cue的唐秋水差点被菜噎到。   桌上的其他人闻言也都愣了一下,当然也包括梁渠。   待业……   原来她没去观正,也没去其他所……   几秒后,唐秋水看到她斜对面的梁渠毫不遮掩地低头笑了一下。   才不是在为婚礼现场这对新人感到高兴呢,他一定是在笑她在家待业这件事!   如被当众揭了短,唐秋水瞬间急红了脸,高声辩解道:“二舅妈,您说什么呢,我哪有待业。我只是休假,休年假,休完我就回崇城上班了。”   还没等二舅妈反应过来,梁渠先朝她看了过来,眼神玩味:“什么年假休这么长时间,神仙老板。”   “……”   自己夸自己,不要脸。   唐秋水忙伸手去夹面前的一盘炒毛豆,一粒粒地往嘴里狂塞,祈祷这个话题赶紧划过去。   可她那没眼力见的二舅妈还在刨根问底:“哎,可是前两天我听你妈说你……”   好在这时候来了个上菜的服务员,唐秋水趁机打断她,帮着端盘子,收垃圾,作忙碌状。   梁渠接过话头,随便指了一道菜:“二舅妈,尝尝这个,这个不错。”   ……唐秋水对他张口就来的称呼无语透顶:谁是你二舅妈啊,别乱叫行不行。   所幸圆场起了效果,二舅妈总算放过了她,转头和梁渠聊别的了。   唐秋水暗舒一口气,恨不得穿件隐身衣把自己藏起来。她现在就想安静地干饭,刚刚关灯的时候只顾着看婚礼了,都没吃什么菜。   她看中了新上的一盘清蒸鲈鱼,这鱼看着肉质鲜美,也没什么刺,应该味道会很不错。不知道怎么回事都没人动它的,她很想夹一大块到自己碗里。   无奈桌上的转盘一直在转,那盘鱼在她面前停不过三秒,每次她的筷子刚伸出去,鱼就从她眼前转走了。   就在她郁闷地想要放弃这盘菜的时候,转盘像是刹车了似的稳稳停了下来。并且好巧不巧,那盘鱼正好停在了她面前。   唐秋水欣喜万分,立马筷子勺子一起上,夹了好几块鱼肉到自己碗里,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   吃的时候又听到了她的二舅妈和梁渠的对话:   “大律师很喜欢吃这个草头啊。”   “绿色蔬菜,好东西,您也尝尝……”   唐秋水不自觉地掀眼朝斜对面看过去。   这一眼让她心跳渐快,脸颊升温。   她发现梁渠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笑,一只手按在转盘上一动不动。   再去看了看他面前堆高的草头,以及自己碗里大块的清蒸鲈鱼,唐秋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会不会……其实不喜欢吃草头?   心里才刚出现这个猜想,面前的转盘再度转了起来。   唐秋水瞬间清醒,咬牙告诫自己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总是脑补有的没的,在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上强行附加深意,到最后啥也不是。   她强令自己好好吃饭,不许再看他。   婚礼的后半段,新郎新娘去每桌敬酒,大家各吃各的,相安无事。   结束已经将近晚上十点了。有的亲友自行开车回家,没开车来或者开了但喝醉的,由唐燃安排车接送。   唐秋水他们家没开车,等着蹭其他人的车回。   唐爸唐妈同坐了一辆,唐风禾坐了另一辆,等到唐秋水的时候,唐燃说:“那个秋水,咱们的车都坐满了,要不你坐梁渠的车走吧,他定的酒店离你家挺近的,刚好顺路。”   “啊?”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唐秋水,“可是……”   可是她明明看见唐风禾坐的那辆车还有空位啊……   没有可是,亲朋好友的车在她面前一辆辆地开走了。只剩一辆特斯拉,停在不远的路边。   唐秋水绞着手指纠结了半天,想着要不干脆步行回得了。反正也就七八公里的路,天亮之前肯定能到家。   这么打算着,她真开始往相反的方向走。没迈几步,那辆在路边等了好久的特斯拉直接开到了她跟前。   驾驶座上的人降下车窗,朝她看过来,有些气极反笑的无奈:“往哪走呢?”   唐秋水脚步不停,甚至加了些速度:“回家。”   梁渠配合着开车跟上去:“就这么走回去?”   “嗯。”   “我送你,刚好顺路。”   “不劳。”   ……以前没看出来她这么拗的。梁渠无法,只能龟速跟在她后面。   跟了几米唐秋水受不了了,?s?停下来要他先走。   梁渠也停下来,示意她上车。   唐秋水立在原地不动。   梁渠连哄带骗:“赶紧上来,这里不让停车,马上交警就要过来贴罚单了。”   一听贴罚单,行政处罚,唐秋水这才不情不愿地拉开了车门。   上去之后,梁渠先给她递上来一只牛皮纸袋:“给。”   唐秋水没接,警惕道:“什么?”   梁渠直接把东西放她怀里:“你的无价之宝。”   唐秋水低头瞄了眼,原来是那本她说不要就不要了的笔记本。   车子启程,两个人都安静下来,气氛尬得要死。   唐秋水抿唇把怀里的东西收紧,开始没话找话:“您过来猫怎么办?”   一开口就后悔。怎么回事,他们已经不是老板和员工的关系了,她看见他居然还是会下意识地使用您。   梁渠倒是毫无心理负担地收下她这个敬称,回答:“留了猫粮,够它吃两三天的,我明天就回去了。”   “哦,那就好。”   又没话了……   静了一会,梁渠主动开口:“最近怎么样?”   唐秋水顿了下,不知道他具体问什么,只能概括地回:“挺好的。”   “工作呢?”   “还在挑。”   她故意用一个“挑”字来暗示自己很抢手,后面也确实是这么说的,“好多律所打电话让我去面试,我都忙不过来呢。”   又随口问:“您呢,也在忙着面试吧。”   梁渠声音淡淡:“嗯。”   嗯?他居然承认了。   呵呵,她就知道,不该再对他抱有期待的。   “你看没看到我发在律协官网上的招聘……”   梁渠还想再说什么,被唐秋水没好气地阻断了:“没有,我没登那个网站。”   “好吧。”   梁渠再未言语。   没多久就到了小区门口,唐秋水没有感情地道了声谢,飞快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跑进去了。   刚进家门,鞋还没换,早就守在客厅等着吃瓜的唐风禾一个箭步冲到玄关处,贼兮兮地问:“姐夫呢?”   唐秋水乜她一眼:“什么姐夫?别乱说。”   唐风禾呵呵两声:“我乱说,你俩刚刚在饭桌上眉来眼去得那么明显,你当我瞎啊?”   ……谁眉来眼去了。   见唐秋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唐风禾更加确信她有情况,凑上去拱她胳膊:“快说快说,他到底是谁啊?”   “还能是谁,”唐秋水咬紧后牙,撂下四字,“渣男一个。”   说完她趿上拖鞋,砰地一声把卧室门带上了。 第57章 试用期   唐秋水洗完澡爬上了床。今天早上五六点就醒来,玩闹了一整天,一躺下来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她呆呆地看了会天花板,随后把目光移去了她的小书桌,上面有一只牛皮纸袋,她回来后信手放上去的。   盯了几秒钟,唐秋水把里面的东西拿了过来。   一双大红色的笔记本,看着崭新如初,和她第一次拿到手没多大区别。   这笔记本是匡义统一发的,正式员工人手一份。   唐秋水当时拿到之后,特地拍了张本子的封面发了条朋友圈。   因为封面上印着匡义的logo,她想在朋友圈暗戳戳地炫耀一下自己进了一家很有名的大所。可发出去没过几分钟,她就把那条朋友圈以及自己一点虚荣的小心思设为私密了。又不是凭自己本事找到这份工作的,借他人之力得到的东西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果然不是努力得来的东西放手都很轻易,说走就走了,根本无人在意,匡义不会因为她的离开少一分钱的创收。   唐秋水轻轻叹了一口气,很努力地想要对过去释怀,可在胸口很深的地方,有股看不到触不到,但又确确实实存在着的情绪,把她往反方向拉扯。   大脑空滞半晌,枕边一声震动让唐秋水短暂从糟糕的思绪里抽离。   时简在群里发了句语音,问她:你后面什么打算,真去那个什么观正?   唐秋水输键的拇指停在了对话框里。   上个月她贸然对梁渠表白被拒后,他好长一段时间都对她爱搭不理,像是在故意躲避她似的。甚至连她面试这么重要的日子,他都没出来看她一眼,连句加油鼓励的话也没有。   唐秋水心灰意冷,觉得他们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一起工作了。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所以她决定转所。   去律协面试完没几天,她就去了一家名叫观正的律师事务所面试。这家所也在C区,规模不大,她之前没听过。不过所在的写字楼倒是很气派,甲A级别的,地理位置也优越。   唐秋水在律协官网上刷到了它的招聘信息,就去搜了一下它。发现这家所做法援,且在这个领域深耕多年,小有影响力。这家所的主任主要做刑事辩护,而招聘信息上写的职位就是主任助理。   唐秋水简历投出去没多久,就收到了面试通知,是一位姓苏的律师打电话联系她的。唐秋水又去搜了一下,这位律师全名苏荣钦,是观正的高伙,个人能力十分突出,执业十几年间获奖无数,比匡义的很多律师都要有名。   唐秋水按照约定的时间去了之后,也是这位苏律师面试的她。   面试之前,苏荣钦向她解释,说他们的主任许天霖事务繁多,又是区人大代表,最近有很多会要开抽不开身,所以委托他帮忙面试。并半开玩笑地说,许天霖的前任助理也是他面试的,要是哪天他不想做律师了,可以直接去人事上岗。   唐秋水被逗笑,心里一下子就没那么紧张了。   她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后,苏荣钦问了一个他最感兴趣的问题:“你实习的时候只做行政诉讼?”   唐秋水点头:“因为我的带教律师专门做这个。”   苏荣钦评价:“很少见。”   后面他又照例问了些面试常问的问题,然后把话语权交给了唐秋水,让她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   唐秋水想了想,只问了一个:“可以约定两个月试用期吗?”   苏荣钦笑了:“第一次见劳动者主动要求试用期的。”   可唐秋水坚持,又问了一遍:“可以吗?”   苏荣钦朝她注视过去:“小唐,你是不是真心想来观正?”   唐秋水面色一僵,像是虚假的意思表示被明眼人看穿了似的,她强作镇定地反问回去:“您……什么意思?”   苏荣钦把话说得很委婉:“如果忘不掉前任就急着进入下一段感情,对自己和下一任都不太公平,你说呢?”   苏荣钦只是在打比方,把她的老东家匡义比作一段旧情里的前任,可唐秋水却连带地想到了梁渠。   她为什么想转所,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她想割断与他的联系,以这种方式逼自己忽略他淡忘他。可同时她又希望他能因此出言挽留她,即便没有挽留,她突然的离职或许也能成为他对她的一个重要记忆点。   可她做这些时并不果断,被苏荣钦看出了她的犹豫。   唐秋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给她这个请求找了一个听起来合理的动机:“我就是想先适应适应新环境。”   苏荣钦追问:“那要是两个月适应不了呢?”   唐秋水答不上来。   苏荣钦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耐心和她说清楚:“小唐,我们主任现在招助理,是想把她当未来合伙人培养的,不是招个短期实习生,这一点我希望你明白。”   “嗯,我明白。”唐秋水垂下眼睛,不知道再说什么。   苏荣钦大概是觉得她一点不会扯谎的样子有些有趣,于是和她多说了两句:“而且做我们这一行,选了一个执业方向就要从一而终,不能三心二意,要懂得爱惜自己的羽毛。”   唐秋水神思一凝,紧接着回忆的画面连成一条线,把她的心一点点地收缩缠紧,难受到极点。   再开口的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些我都知道,我的带教律师跟我说过。”   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和现在一样的场合,他就全部说过。只是当时急于就业的她,没完全听明白这些话的意思。   安静少刻,苏荣钦把她的简历还了回去,言语温和:“小唐,你再好好考虑一下。确定要来的话,咱们再联系。”   唐秋水看了眼手上的大红色笔记本,重新回到微信群聊对话框,回答了时简的那个问题:不去。   —   唐秋水离职后没几天,梁渠就让行政谭思帮忙在崇城律协官网上发布了一则招聘信息,并且请她帮忙从收到的简历里挑几个求职者过来面试。   谭思本来很乐意帮忙的,匡义规模大,人员流动也大,这种事情她没少做,做得很得心应手的。可谁知道梁大律师这么挑,直接把她搞破防了。   某天他又跑来九楼找她:“谭思,下周再安排几个来面试。”   谭思这回没答应,而是盯着他严肃发问:“梁律师,您到底是不是真心想招新助理?”   梁渠被她盯得发毛,心虚且结巴:“怎……怎么这么问??s?”   谭思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脸爱莫能助的模样:“梁大律师,这面试您还是自己安排吧,我是不知道您想找什么样的。我说实话,就您要我发的那个招聘信息,您知道要同时满足上面几个条件有多难吗。上周最后来面的那个,好不容易满足了三个,您还是不满意,我是没办法了。”   “我……”   “我这还有事,您先回吧。”   上周最后一个过来面试的,是H大刑事司法学院的一名大四学生。   面完之后她立马在H大的实习大群里发布了一条消息,请全体同仁避雷:@所有人 家人们千万千万不要去匡义那个行政诉讼团队面试。哦不对,那压根算不上团队,里头总共就一个律师。   其他人纷纷冒出来问原因。   这位面试者义愤填膺:我是真无语,上来问什么张树义胡建淼就算了,居然还要约定六个月这么长的试用期。且试用期不给交社保,这条件能招得到人就有鬼了[再见]   众人直呼太奇葩,很难评。   后有人好奇去崇城律协官网上搜了一下对应的招聘信息,属实令人摸不着头脑,内容如下:   【京州匡义(崇城)律师事务所招聘】   招聘职位:合伙人助理/专职律师   工作地点:崇城   薪酬范围:面议   外语要求:无   职位要求:1.通过法律职业资格考试,有律师执业证者优先;2.本科优先; 3.刑法专业优先;4.曾在京州匡义(崇城)律师事务所实习过者优先;5.熟悉行政法律实务者优先。   有意向者请将简历发至邮箱:hr@kuangyi并抄送至lqlawyer@kuangyi   这则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招聘信息至今仍在崇城律协官网上面挂着,沉下去又浮上来,似一根没有挂饵的鱼竿,在等愿者上钩。 第58章 八分熟   等不到。   梁渠刚刚在车上问了才知道,他期望“愿者上钩”的那个人压根没打开这个网站。   或许她骗他的,她有打开过,但是一定没点进去看他发的这则招聘信息。   这哪是什么招聘信息,分明是寻人启事,职位要求里的每一个条件都是为同一个量身定制的。   其实根本不需要大费周章地列这么多,全部这些条件可以用简单的五个字替换:唐秋水优先。   梁渠躺在临城一家宾馆的床上,睡不着。   他的工作不需要出差,睡不惯宾馆的床。   当然这并不是主要原因,他觉得他现在需要做点什么,他特地从崇城跑来这里又不是真的只是为了喝老同学的喜酒。   唐秋水离职后,他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崇城律协官网上搜一下她的名字,去确认她首次执业的律所到底是不是她口中的“观正”,或是其他。   查不到。   可能是官网上的信息更新延迟,暂时还查不到。   会不会……她还没入职别的所,梁渠想了另一种可能。   在今天的饭桌上,他的这一猜想得到了印证,所以他第一时间开心地笑了。   可是然后呢,然后该怎么办。   刚刚和唐秋水两个人在车上的时候,他本想以那则招聘信息为引,和她说点什么,结果被她一句话堵死了。   对一项行政行为不服的公民,可以去复议,也可以去诉讼,法律规定了明确的救济途径。而当时的他找不到任何途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下车,消失在黑暗里。   都怪酒店离她家小区太近,开了没几分钟就到了,他根本没时间想其他的措辞。   其实他想说的很简单,他后悔了,后悔在她提离职的时候口是心非地说了一句“祝你前程似锦”。   因为他这句客套话,崇城乃至全国的律师界失去了一名未来极有可能在行政诉讼领域大有作为的优秀律师。   作为她的带教律师,他应该惜才,应该耐心引导,或者像刚刚在路边喊她上车那样,连哄带骗。他今天才发现原来连哄带骗的效果最佳,立竿见影。   到底她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女生。   不仅这一层后悔。共事的这一年里,她就像一盏伴人静读的灯,为他十年如一日的职场生活增亮了许多美好的细节。现在这盏灯熄灭了,一切重新被布置得幽冥昏暗,空茫一片。   他总在不经意间想到她。是因为闹得不欢而散所以有遗憾吗,还是因为她对他表白,动摇了他。没办法分清。   梁渠并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只是距离上一段感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他发现工作之后再难产生纯粹的爱情,那种仅仅因为对方一个眼神,一句情话,小鹿乱撞一整天的纯粹。   宁缺毋滥,于是干脆不谈。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比他年龄小这么多的异性表白,这人还是他助理,严格来说是他学生……   翻来覆去想了半天,梁渠终于下定决心,今天,凌晨到来之前,他必须和她把话说清楚。否则明天回了崇城,会更加优柔寡断,更加说不出口。   他把那条发在崇城律协官网上的招聘信息原封不动地粘去了朋友圈。   唐秋水也睡不着。   时简问她以后什么打算,她只说不去观正,然后呢,然后该怎么办。   离职回到家这么多天,她每天装模作样地朝外面投很多简历,可也只是投,根本没想过真去面试。她真正想去的团队只有一个,哦不对,在她加入之前不能算作团队。   她动摇了。从她去律协面试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开始,从苏荣钦、冷月不约而同地对她说着同一个道理开始,或许更早,从不知道哪个具体的案子开始,她那颗想做刑事辩护的心慢慢地偏向了行政诉讼。   可是她该怎么回去。离职是她提的,匡义又不是她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的地方,梁渠助理的位置也不会一直等着她。刚刚他在车上都说了,他忙着面试呢,他早就把她排除在下一任助理候选人的范围之外了。   最难解的是……是她对他产生了同事和师徒以外的感情,她该怎么一边在他身边工作,一边接受他不喜欢她这件事,她一定做不到。   太难了,为什么世上有这么多难以两全的事情。   或许她该试着往前走了,为自己,也为家人。爸爸妈妈虽然当着她的面不说什么,还安慰她找工作不要着急,慢慢找,心里肯定比她更着急吧。   她不能再这么消极懈怠下去了。   唐秋水决定好好睡一觉,从明天开始振作起来。哪想到睡前刷了下朋友圈,立马睡意全失。   她看到了梁渠发的招聘信息。   不,这哪是招聘信息,分明就是寻人启事。上面没有指名道姓,可是字字句句都能看出唐秋水三个字。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专门发给她看的吗?他一直没招到新助理是在等她回去吗?   唐秋水盯着看了半天,又不太确信了。   自从表白被拒,她再也不敢随便揣测他的所作所为了。谁知道揣测到最后,他会不会又来一句“我当你是同事”。   于是唐秋水默默把这条朋友圈刷了过去,什么也没做。   梁渠发了朋友圈之后,迟迟不见唐秋水有反应,忍不住去聊天框里私戳她:睡了吗?   唐秋水回:什么事?   梁渠又问:你没看手机吗?   唐秋水将问题反抛回去:我需要看什么?   梁渠:微信,朋友圈。   唐秋水:看了。   梁渠:没什么想说的?   唐秋水送上祝福:祝您面试顺利。   那头静了好一会,消息才再次跳出来:你不投简历吗?   ……原来这次她想的没错,这条朋友圈还真是发给她看的。   唐秋水一时没忍住,语气有点冲:我有病啊,刚离职又要回去。   梁渠:我说我希望你回来呢?   唐秋水:回去继续当你的好同事吗?   啊……她在说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子说话,她之前从来不敢这么对他说话,她真正要说的也不是这些啊。   唐秋水在想要不要撤回的时候,梁渠给她打了通语音电话过来。   犹豫了几秒钟,她按下接听键。   “喂。”   唐秋水沉闷地“嗯”了声,以为他打过来是要对她刚刚在微信里的出言不逊问责的,结果他开口却是:   “秋水,你还喜欢我吗?”   他打了一记直球,完全没准备的唐秋水:“……”   梁渠继续说:“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   唐秋水一下子耐心全无,没控制住自己的音量和语气:“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明知我对你有意思还让我回去当你同事,梁大律师我真的看不懂你。”   那头静了一会,梁渠在想该怎么说,他决定不再逃避和讳言她对他表白的事情:“那天……太突然了,说实话我有点被吓到了。你代入一下,要是谢栩突然跑过来说喜欢你,你什么反应?”   唐秋水蹙起眉头:“你把我当谢栩?你不会喜欢男……”   “……不是,打个比方。”   唐秋水“哦”了一声,瓮声瓮气地问?s?:“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答应和我谈恋爱了吗?”   梁渠说:“不是。”   唐秋水又开始大声控诉:“你又要说你不喜欢我,那你打电话过来干嘛?”   渣男这个词形容他真是一点也不冤枉。   梁渠说:“也不是不喜欢。”   唐秋水还是反过来问:“那你喜欢?”   她现在完全就是二极管思维,非黑即白,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很像个强迫交易的行为人,在言语要挟,逼良为娼。   梁渠没办法直接回答,只问:“秋水,你吃过八分熟的牛排吗?”   唐秋水愣了一下,问:“什么意思?”   梁渠又给她打了一个比方。   他的意思是他们两个现在的关系就像一块煎来煎去都只有八分熟的牛排,就是介于七分熟和九分熟之间,菜单上找不到的熟度,永远端不上餐桌成为一个成品。   听他说完,唐秋水沉默了一会,虚心求教:“那怎么样才能把它煎熟了?”   听筒里传来一声低笑,声音不大但清晰可闻:“你来面试,我告诉你。”   【小剧场1】   时简:额,他是什么西餐厅厨子吗,还八分熟,这种鬼话你也信。   江荔枝:1,感觉在画饼。   唐秋水:不是吧……我感觉他可能对我也有一点好感,需要再了解了解?我也再了解了解,等我了解透了之后就对他下头了也说不定呢。   时简发了个双手合十的emoji表情:尊重祝福不理解,以后再被这个渣男创别在群里哭。   【小剧场2】   水到渠成的婚礼,主桌上。   一位能言善道的三辩选手正在作演讲状:“我跟你们说,他俩能在一起,一半功劳在我。是我鼓励新娘不要放弃,勇敢追爱,他们才终于修成正果。”   桌上其余众人纷纷鼓掌,赞她是人美心善的小红娘一枚,挨个站起来朝她敬酒。   只有一旁的新娘满脸问号——   她以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第59章 面试官   唐秋水再一次站在了协茂大厦对面的马路口等红灯。   一年前的某天下午,她也站在这个位置,受邀前来参加面试。   现在的她依旧是过来面试。   只不过今天她要去的不再是协茂大厦,而是旁边的一栋写字楼,互尚中心。   互尚中心的楼体是圆柱形的,宛若一只巨型的玻璃水杯,杯体镶满钻的那种,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匡义从协茂大厦迁址过去之后,原来的三层合并为一层,位于互尚中心22楼,总占地面积将近2000平米。其中近1200平米是公共接待区域,设有大、中、小会议室十余间,另有线上开庭室、模拟法庭、咖啡吧、休闲活动区等多个功能区。相较于旧址,新址实现了办公环境、硬件设施、人文艺术等全方位的升级。   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梁渠从办公室出来,走到前台那里,请行政谭思帮他下去接个人。   谭思看了他一眼,又是衬衫又是西装,穿得很正式,她问:“是客户吗?”   梁渠笑着摇头:“过来面试助理的。”   谭思表面淡定,实则内心:“又是哪个大冤种……”   拿着门禁卡去到一楼,谭思发现在闸机口站着的那个人,穿得和梁渠一样正式,两个人连身上的颜色都一样,而且……这人的背影看起来有点眼熟。   她不太确定地走上去问了一声:“请问你是来面试的吗?”   等人转过身来的时候,谭思震惊极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大冤种居然是……   唐秋水微笑着和她打招呼:“谭姐。”   “小唐你……”   “我来面试。”   “该不会面试你的是梁……”   唐秋水点头。   谭思一时脑子转得飞快,回想起梁渠之前在面试助理这件事上的各种骚操作,她突地露出一个“我懂了”的笑,领着唐秋水上了22楼。   这可不是原来的22楼了,里面好宽敞好豪华。连律所的logo都比以前高端了不少,不再是嵌在墙面里的浮雕,而是刻在了一块独立的大白板上,白板中间挖出了一个镂空的圆,十分有设计感。   唐秋水环视了一周,想起来她第一次进协茂大厦的心情,也像现在这样叹为观止。   谭思给她指了一个方向:“过去左手边第二间会议室,梁律师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唐秋水收回视线,莞尔:“谢谢谭姐。”   她简单整理了一下衣服,扶了扶肩上的包,走过去敲门。   “请进。”   唐秋水推门进去。   会议室不大,里面有一张小圆桌,面试官已经提前坐在桌子一边等着了。   和一年前完全相反。那时候的唐秋水即便踩着点抵达,也还是比他先到了会议室。   而今天,她明明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他却比她还要早。   唐秋水微微一笑,在他对面落座,从包里掏出一份简历递了上去。   梁渠接过来,一边低头看上面的内容一边启动这场面试的第一个环节:“先简单自我介绍一下吧。”   对这套流程太熟,女生淡定开口:“我叫唐秋水,今年23岁,毕业于宁市N大,专业是刑法学。毕业后在京州匡义律师事务所崇城分所做实习律师,实习期间做的主要工作是审合同,写诉状,归档,和带教律师一起去见客户……”   上一次过来的时候她一直在说她的校园生活,这一次则把重点放在了她的实习工作上。但其实都没什么好说的,四年的校园生活小打小闹,一年的实务经验又浅尝辄止,大约两三分钟就说完了。   她话音刚落,梁渠就放下手上的简历,直奔主题:“在匡义待得好好的,为什么离职?”   唐秋水想了想:“因为原来的团队只做行政诉讼,我想转所试试做别的业务。”   她让她的回答和离职时所说的话保持一致,避免互相矛盾。否则前后两个时点的她,总有一个在说谎话。   梁渠顺着往下问:“转到哪?”   “观正。”   “没听过。”   又是这三个字。明明至少听过一遍,非要说没听过。   唐秋水弯了弯眼睛,答得不卑不亢:“论律所名气,观正确实比不上匡义。但是我认为做律师重要的是跟对人,不是律所这块招牌。”   “人?谁啊?苏荣钦还是许天霖?”梁渠突然跟吃了炸药似的跳出来三连问,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是个面试官。   问完又开始不由自主地说出一些有违职业道德的话来,说了一大堆,像是憋在心里好久了:   “我知道,那个叫苏荣钦的是打赢过一场影响力不小的行政官司,但那案子都过去十来年了,没有必要拿出来一直说吧。我听说他现在在做劳动仲裁的群案,这个很烦的,一点意思没有。   还有他们所的主任许天霖,声称擅长无罪辩护是么。他的无罪辩护都是怎么做出来的你知道?而且他都执业这么多年了,碰也得碰上一两个无罪辩护,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看着平日里双商极高的梁大律师此时风度全无,唐秋水忍住笑,敲桌提醒道:“您这么贬低同行,是不是不太好?”   梁渠这才停止,偏头咳一声:“那什么,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唐秋水点头:“是,观正再怎么比不上匡义,里面的律师再怎么不好,至少人家有刑事业务。”   怎么还在替外人说话。   梁渠朝她正视回去。看着她的脸,不知怎么他的底线在一点点地变低,听任自己缓缓说出:“这个……我也不是不能做。”   低到这种地步,低到愿意涉足完全陌生的领域。   唐秋水“哦”一声,微微上扬的末音像条顽皮的小尾巴,让人觉得刚刚发生在他们中间的一切对话似乎都只是以捉弄为目的,下面这句才是她的真心话:“我现在觉得行政诉讼也蛮有意思的。”   言语轻如羽毛,乘着风从心尖荡过,对面的这位面试官总算牵起嘴角:“我这边没问题了,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   唐秋水也不跟他客气,把劳动者该关心的问题全部问了:   “工作时间?”   “老规矩,朝九晚六,每周双休。”   “福利待遇?”   “最基本的五险一金,年终奖看表现。”   “工资呢?”   “底薪翻倍,提成另算。”   “翻倍?”唐秋水倏地睁大眼睛,仿佛刮彩票刮中了头奖那般不可思议,一边在心里拨算盘一边小声嘀咕,“这么多啊……”   梁渠被她的反应逗笑,一点不谦虚地自夸:“我对员工向来大方。”   唐秋水听不出情绪地“哦”了一声。   梁渠对她这“哦”有些不满,很快拿出具体的证据为自己证明:“不信啊,我跟你说,我不久前还给我的前助理买了台新电脑,只是没机会送出去她就离职了。”   这下唐秋水脸上讶异更重:“真假的?”   梁渠云淡风轻道:“嗯。”   说着他报了个牌子和型号。   靠。   唐秋水不要太了解。   因为最近她的电脑总是出问题,?s?就想换台新的,做攻略的时候看到过这款。高端商务本,顶级配置,价格一万三,根本不在她考虑的范围之内。   他刚刚是说……他给她买了台一万三的电脑吗??   这不是大方,这简直太太太大方了吧。   被贫穷限制想象力的唐秋水大气不敢再出一声,梁渠得意勾唇:“还有其他问题吗?”   唐秋水飞快地摇头,很快又改口说“有”。   梁渠笑:“到底有没有?”   “有的。”   “什么问题?”   唐秋水一下子坐直,表情严肃而又认真地问了一句:“请问,张树义和胡建淼两位教授,您更喜欢谁?”   “张树义教授和胡建淼教授,你更喜欢谁?”一年前,他用差不多的表情和口吻问过她。   “胡建淼。”当时她的回答。   “胡建淼。”现在梁渠的回答。   说完两个人同时笑了。   答案和一年前一样,没变过。   面试官和面试者也和一年前一样,没变过。   几秒后,梁渠干脆利落地宣布:“那今天的面试就到这里,面试结果这周五之前会通知你。”   唐秋水颇有微词:“这么慢?”   梁渠挑眉:“这还慢?”   “您不是早就已经有结果了吗?”女生的语气里多了些邪恶的笑意,像个得理不饶人的小恶魔,“您发在朋友圈里的那条招聘信息,我怎么都没看见有同事点赞的?是因为梁律师的人缘不好吗?”   当然不是,整个匡义人缘最好的就是他。   是因为……   安静数秒的对望之后,梁渠败下阵来,坦白:“是因为我设置了仅部分好友可见。”   唐秋水明知故问:“哪部分呀?”   梁渠取出手机,解锁打开,倒过来,推到对面。   屏幕被调亮了好几度,唐秋水垂眼看过去。   那条朋友圈部分可见的列表里,单列着一个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第60章 辩论赛(上)   唐秋水正式回去上班已经是十一假期之后了。上次过来面试就只是面试,面完她又回临城了。   梁渠给她放了一个长假。去年毕业季的时候,唐秋水不是在面试就是在面试的路上,来匡义面完没几天就匆匆入职了,连租的房子都是周末两天赶时间找到的。   这回,梁渠给她把从毕业到入职这段时间失去的假期全部补了回来。   唐风禾开学后,唐秋水变成了第二个唐风禾,天天在家躺着,捧个手机哈哈大笑。原本还在心疼她找不到工作的唐爸唐妈逐渐看她不顺眼,终于在十一假结束后毫不留恋地把她送去了高铁站。   工作日一大早,唐秋水半遮半挡着一张脸去到了她的新工位上。   新址里的工位设计还和原来一样,环形结构,四个象限。她的位置也没有变,旁边依旧是李其琪。   即便不想被发现,唐秋水一坐下,周围的同事还是纷纷跑来起哄:   “哟这谁啊,看着有点眼熟。”   “来来来,让我们欢迎新同事。”   “别说,这回头草是香呢。”   “什么回头草,这叫退休返聘,是吧唐老师?”   “……”   唐秋水实在招架不住,双手合十求放过:“哎呀你们别打趣我了。”   众人吁笑一阵,各回各位。   谢栩离职了,现在唐秋水对面的工位坐了个新同事,是从京州总所调派过来的,要在这工作一年。   新的铁三角就此形成。   新同事和唐秋水打了个招呼:“你好,我叫陈风。”   唐秋水友好地回了张笑脸:“你好,我叫唐秋水,以后请多指教啦。”   陈风也笑:“哪里,互相学习。”   和新旧同事寒暄了好一阵,唐秋水才总算安稳地坐了下来。   她打开了桌子上的新电脑。不愧是顶级配置,好流畅好丝滑,分辨率也超高,还有好多她之前没见过的新功能。   她越用越喜欢,忍不住去微信给梁渠发消息:谢谢老板。   等了一会,梁渠回复了四个字过来:好好工作。   唐秋水连声答应:嗯嗯,我一定不会辜负这台新电脑!   梁渠不满:就只有电脑?   唐秋水:当然还有它的赠与人!   梁渠:嗯。   没了。   就这简单的几句对话让唐秋水抿唇偷笑了好久,苦恼要实现好好工作的目标怎么这么难。   好在国庆刚过,新的工作不会一下子全来,大家多多少少都有点儿没从假期里缓过来的感觉,心不在焉的不止唐秋水一个。   没过一会,李其琪探头过来就问她:“秋水你回来得正好,参不参加辩论赛?”   “辩论赛?”唐秋水都好久没听过这三个字了。   李其琪点头:“嗯,崇城律协组织的辩论赛,时隔十年重磅回归。”   说着她把写着辩论赛情况介绍的公众号文章转发给了唐秋水。   唐秋水还没看完全部规则,李其琪就一个劲儿地催她赶紧决定:“今天最后一天报名了,来不来,来不来?”   唐秋水在她一声声热情的“来不来”中彻底失去拒绝的能力,只问:“就我们两个吗?”   李其琪直接当她同意入伙了,立马张罗起来:“我再去问问其他人。”   她先随口问了下唐秋水对面的新同事:“哎,陈风你来吗?”   陈风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可以啊。”   李其琪十分满意地拍了下手:“看,这不就三个了吗,再找一个咱们就成团出道!”   “等着,我现在就去。”她很快就站起来往外走。   唐秋水问:“去哪啊?”   李其琪转过身,一副包我身上的模样:“去问问宋学。”   宋学,林源的助理,比李其琪和唐秋水她们早拿证一年,算是她们的前辈,目前执业第二年。   宋学所在的破产清算团队忙碌程度不亚于争议解决,他本来不想参加的,但架不住李其琪在他工位旁边软磨硬泡,终于还是点头答应了。   赶在报名通道关闭之前,李其琪提交了报名。   他们四个人还起了个队名,叫“匡住你队”,谐音梗。   这次的辩论赛分为好几轮。第一轮是小组赛,两两pk,由每支队伍的负责人抽签决定辩题和正反方。小组赛实行淘汰制,赢的队伍可以进入下一轮小组赛。小组赛一共三轮,之后就是四分之一决赛、半决赛和总决赛了。   匡住你队的负责人李其琪抽到的辩题是《胯下之辱》。   律协组织的辩论赛和高校校园辩论赛不太一样。校园辩论赛通常会给一个很具体很直观的题目,比如经典的“智商和情商哪个更重要”,“应不应该以暴制暴”等等。   律协的辩论赛则全部以案例为题。这些案例有的是由真实案例改编而来的,有的是完全虚构的。正反方的辩论紧紧围绕案例展开,通过对案例进行事实、法律、学理等各方面的分析来论证己方的观点,得出结论。   胯下之辱是一个过失致人死亡的案例,案情如下:   村民金兰于村头设40岁生日宴,许多亲友和村民到场。游手好闲的村民吴成平日与金兰不睦,当日不请自到。   金兰不满,遂言语相讥:“你怎么随随便便到处吃?”   吴成一副无赖嘴脸:“我这个人不挑食,走到哪吃到哪,什么都敢吃,什么都敢喝,就算是农药我也敢喝。”   金兰厌恶地啐了他一口:“不要吹牛了,我要是拿来了农药你不喝,就从老娘的裤裆下钻过去,敢不敢?”   在场众人一道起哄。   金兰心道反正吴成也不可能真的喝农药,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整整他,就倒了一杯农药端到吴成面前,挑衅道:“这是农药,你敢喝吗?”   吴成见面前的液体颜色和农药有几分相似,心生怯意,但眼见金兰已做出叉开双腿的姿势,周围其余人又喊着“不喝就钻裤裆”。   吴成不愿服输,端起杯子一口气喝完了。   金兰表情惊愕,旁边有眼尖的人问了句:“真的是农药吗?”   金兰下意识地点头,众人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连忙和金兰一起将吴成送往医院。在送往医院途中,吴成因毒性发作死亡。   正方观点:金兰的行为构成过失致人死亡罪。   反方观点:金兰的行为不构成犯罪。   其实有点像模拟法庭。正方是控方,作有罪指控;反方是辩方,作无罪辩护。   李其琪抽到的是反方,认为不构成犯罪。   第一轮小组赛的时间定在本周六上午九点半,在H大研究生院教学楼举行。只剩一周不到的准备时间,匡住你队四人迅速分好了队内位置。   唐秋水之前在学校院辩论队就一直打一辩,这次还是这个位置。陈风二辩,李其琪三辩,宋学四辩。   分好位置之后,四个人先各自去查了些资料。中午迅速吃完饭,找了个没人的会议室,讨论这个辩题该怎么打。   四个人的分歧还不小,有人认为吴成是被害人自陷风险,有人认为金兰对吴成的死亡结果缺乏预见可能性,还有人直接站在了正方那一边,认为金兰就是过失致人死亡。   这人就是宋学,他断?s?言:“这不明显有罪吗?”   李其琪命他明确自己的立场:“禁止作有罪推定!”   曾经的刑法学生唐秋水在一旁狂点头,当场奉李其琪为知音。   宋学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被迫接受自己是反方四辩这件事。   简单交换了一下观点,宋学突然提议:“我们喊梁律师过来一起吧,秋水你去喊。”   唐秋水不解:“喊他干嘛?”   宋学说:“他有经验啊。”   唐秋水:“什么经验?”   宋学手指抵着太阳穴作震惊状:“不是吧,你都不给老板做背调就敢卖身啊,还卖两次。”   卖身……他这是什么诡异的用词……   唐秋水脸微烫:“什么啊……”   宋学给她介绍了下梁渠曾经的一个头衔:“梁律师是第一届崇城律师辩论大赛的最佳辩手。”   李其琪“哇哦”一声:“这么厉害。”   唐秋水假装淡定地小声说了句:“哦,关我什么事……”   最终当然没真的喊他过来。   经过一番讨论,匡住你队四人达成了基本共识,一致决定用客观归责理论来论证这个辩题。唐秋水把大家的观点逐一记了下来,准备下班回去就开始写一辩稿。   到了晚上,稿子写到一半,唐秋水想起梁渠的那个title。她一边坚持觉得不关她的事,一边又忍不住去律师网上搜了一下他比赛的视频。   第一届崇城律师辩论大赛决赛,他打的四辩。   辩论赛场上的梁渠,白衬衫,黑西装,穿得和现在没什么两样。但是看起来又很不一样,多了几份青涩和几份少年气。   比赛视频太长,唐秋水是跳着看的,只看有他发言的部分。   前面还看不太出来为什么他会是这场比赛的最佳辩手,直到看到最后,他作为反方四辩结辩。   整段结辩旁征博引,妙语连珠,把情、理、法三者结合得恰到好处,引得台下掌声不断。   视频看完,唐秋水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和李其琪同样的“哇哦”。   她暂停手上正在写的一辩稿,给这位最佳辩手发了条微信消息:   我这周六早上要去H大研究生院打辩论赛,你会去看吗? 第61章 辩论赛(下)   有意识地,在非工作时间和非工作场合,唐秋水不再对他使用敬称,以此提醒他在这些时候不要再把她当助理看待。   她满怀期待地等了一会,梁渠的回复来了,他问:为什么是周六早上?   唐秋水没明白他的重点是周六还是早上,干脆两个都解释一下:工作日大家都忙呀,所有的比赛都安排在周末。不止是周六早上有,周六下午也有,周日全天也有,只不过我们那场刚好在周六早上。   她解释得很好,可梁渠似乎对此兴致并不高:可能起不来。   烂理由,唐秋水才不信:你就不能定个闹钟吗?一个起不来就定两个,两个不行就三个,总能起来吧。   你又不是猪,这么能睡。她在心里补充了句。   话说到这份上,梁渠还是没给她肯定答复,模棱两可:再说吧。   唐秋水怏怏:哦。   算了,不去就不去吧。毕竟现在不是十年前,这也不是他的比赛,他肯定不上心的。   唐秋水叉掉了律师网上的视频,继续准备她的一辩稿。   写了没一会,梁渠的消息又跳了出来。   她以为他改变主意了,忙点开,发现只是一张橘饭饭在猫抓板上磨爪子的照片。   在梁渠家住了将近两个月,这橘饭饭的体型又回到了之前的水平,甚至更胖了些。   唐秋水觉得既然她已经回来了,没理由再让它住在梁渠家了,于是很快回复: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去把它接走。   梁渠:接去哪?   唐秋水:当然是我家呀。   梁渠:我的猫为什么要去你家?   唐秋水差点蹦起来:???怎么就成你的猫了?   好好的寄养关系突然演变成了一桩确权纠纷。   梁渠有一套志在必得的逻辑,他先问:我把它带回家之前它是不是流浪猫?   唐秋水:是……   但是那个时候她已经打算领养了呀。   还没等她说出这句话,梁渠继续问,以一种循循善诱的口吻,像平时在工作上教她实务那样:流浪猫在法律上叫什么?   唐秋水完全进入了他创设的教与学的情境,有问必答:无主动产。   梁渠又问:我把它带回家是不是占有了它?   唐秋水:嗯……   梁渠:那?   唐秋水:那你就根据先占制度取得了它的所有权。   梁渠心满意足:嗯。   ……什么情况??为什么她会替他说出这个结论啊?   这下好了,都不用争,她自己就承认猫是他的了。   唐秋水凌乱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自己无端丢了只猫,还在好心帮猫现在的主人数钱。   就在她满头问号怀疑人生时,微信又响了一下。   猫主人给她发来一条消息,一个承诺:想看它随时过来。   唐秋水顿了一秒,而后瞬间笑开了。   看着这句话,就仿佛拿到了一把金色的钥匙,只要轻轻一旋转,就可以畅通无阻地打开他家的大门。或许,还不止这一扇门……   聊天框安静了好一会,女生的消息才发出去:哦好的。   很简单的应答,瞧不出开心与不开心,但梁渠还是忍不住勾唇,并及时终止这段对话:睡觉了,明天见。   唐秋水回:嗯,明天见。   敲完这几个字她就一整个扑倒在床上,连翻好几个滚才勉强让自己的心镇静下来。只是无论怎么努力,她翘起来的嘴角就是没办法降下来。   那写了一半被她扔在桌上的一辩稿,今晚铁定是完成不了了……   接下来的几天,匡住你队的四个人都是一边完成本职工作,一边抽时间讨论辩题。有时候是中午吃完饭去会议室面对面讨论,有时候是下班回家之后在群里讨论。   准备这个比赛让他们几个每天过得都很充实,并且迅速建立起坚不可摧的革命友谊。   比赛当日,早上八点多,唐秋水穿着一身正装从家里出发,去H大研究生院。   下了地铁后,她和上次一样从北山公园穿过去,这是到达H大研究生院最近的路线。   这个点北山公园里的人已经不少了。有人在里面晨跑,有人在里面打太极,还有一些起得早的小朋友,成群结伴地在大草坪上你追我赶,欢声笑语不断。   今天是个好天气,天空一片静蓝,洁白的云朵扎堆聚在一起,似铺在奶茶上面的一层厚厚的奶盖。晨风一吹,云慢慢地飘动起来,视觉上低得就快碰到远处的高楼楼顶了。   唐秋水心情愉悦地往前走着。   走到全家便利店附近,突然有只毛茸茸的比熊跑来了她的脚边,围着她左右打转,翘起来的尾巴像一只白色的毽子。   “哇,好可爱啊。”唐秋水蹲下来摸它脑袋,又看了眼它脖子上的牵引绳,“你的主人呢?”   很快她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喊了一声“棒棒”。   抬头一看,看见梁渠正从便利店那里走过来。   唐秋水露出意想不到的神色,站起身问:“你怎么会在……”   没等她问完,脚边的比熊就朝梁渠跑了过去,梁渠重新牵起它脖子上的绳子。   唐秋水立马改口:“这是你的狗啊?”   梁渠点头:“嗯,我来遛狗。”   唐秋水抿唇微笑:“哦,好巧啊。”   同时在心里暗自庆幸,还好她刚刚及时收住了,没问他是不是特地在这里等她,不然又要闹乌龙了。   梁渠扫了眼她今天的穿着,把手上的一个麦当劳纸袋递给她。里面是一份早餐,刚从便利店里加热了拿出来的。   “出门的时候顺手买的。”他说。   唐秋水没接:“我在家吃过了。”   梁渠“哦”一声,把纸袋收了回去。   唐秋水指了指公园大门的位置,那对面就是H大研究生院的入口:“待会儿比赛,你一起去看吗?”   梁渠低头示意了一下棒棒:“它应该不能进。”   唐秋水跟着看过去,被棒棒吐舌头换气的模样可爱到,她笑了一下:“也是,那我走了。”   梁渠不咸不淡:“嗯。”   唐秋水最后问了他一遍:“没什么其他要说的了吗?”   安静等了几秒,等不到梁渠说话。唐秋水说了句“那算了”,说完就径直越过他往前走。   没走两步,棒棒就急着挣开绳子撒腿追了上去。似被这个义无反顾的动作感染,梁渠看着她的背影脱口而出:“有。”   唐秋水脚下一顿,回头:“什么?”   “那个……”看着她的眼睛,梁渠终于说出了他真正想说的话,也是他过来的真正目的,“比赛加油,旗开得胜。”   唐秋水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借您吉言。”   —   到了比赛现场,自以为准备充足的匡住你队四人一下子傻了眼。因为,坐在他们对面的四位选手,居然全部都是具有十年以上执业经验的前辈。   特别是正方三辩,可能是曾经担任过检察官的缘故,整段有罪指控逻辑?s?严密,发问句句切中要害,把反方几个初出茅庐的小朋友轮着盘了个遍,他们搞的那什么纸上谈兵的客观归责理论被他碾得渣都不剩。   四个人无不后背冒汗,语无伦次,一个个赶着往他挖的坑里跳,战况惨不忍睹。   赢是不可能的了,没想到输也输得这么没面子。   他们的负责人李其琪,眼看局势不妙,当场改变话术,看着裁判席来了句:“如果无罪辩护走不通,我们申请做罪轻辩护。”   其余三人瞳孔地震,拼命朝她使眼色让她撤回这句话。李其琪装作没看见,她觉得这样子退一步还有赢的可能。   唐秋水站起来反对:“我们坚持做无罪辩护。”   陈风同意:“嗯。”   李其琪也站起来:“我的意思是如果裁判觉得我们无罪辩护的理由不充分,我们也能接受罪轻辩护。”   “不是的,这只是我们三辩个人的意见,队内其他人不同意……”   “我是负责人,听我的。”   “你懂不懂刑事辩护?”   “我不懂,你们懂?”   “……”   辩论赛场彻底失控。正方一句话都不用说,反方一二三辩内讧的声音已经响彻教学楼。   反方四辩宋学被吵得受不了了,一拍桌子,回到他最初的观点,投敌叛变:“我认为被告人构成过失致人死亡罪。”   一语落下,全场寂静,李其琪一屁股瘫坐在辩论席上,革命的友谊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唐秋水庆幸梁渠没跟过来看这场比赛,没看到裁判是怎么黑着脸高声宣布反方一轮游的……   H大校园外的北山公园里,梁渠目送助理走远,回头继续牵绳遛棒棒。   遛至一间凉亭,坐在里头下棋的大爷实在看不下去了,朝他吆喝一声:“小伙子,你牵个狗绳在这晃俩小时了,你不累,狗都要累死了。”   梁渠:“……”   【小剧场】之“遛狗”   聊天结束后,梁渠放下手机,又很快拿起来,往上翻,翻到了唐秋水给他发的那条观赛邀请。   目光停在周六早上这几个字上。   早上是什么时候啊,话也不说清楚。   他百度了一下早上的区间,百度给的答案是七点到九点。   比赛当日,早上六点,闹铃响。   梁渠抱起还在熟睡的棒棒,跑步去了北山公园…… 第62章 可视化   【幕起】   地点:崇城C区汉中街道长圣东路1072弄21号403室   时间:2023年5月13日下午两点半   天气:晴   人物:郑子昂,郑琳   人物关系:父女   (高一女生郑琳正在客厅写数学作业,一道数列题解了半个小时都解不出来。她决定打开窗透透风,让脑袋清醒清醒。打开没多久,她就皱起了眉头,把她老爸喊来抱怨道)对面那户人家又开空调了,对着我们家吹呢。   (郑子昂把头探出窗外感受了一下)把窗户关上吧。   (郑琳语气不满)这都两个多月了,我们家总不能一直不开窗吧。客厅不能开,厨房也不能。妈妈每天做饭的时候都得把窗户关紧了,我们凭什么要受这罪?   (郑子昂回头看了眼自己家厨房的门,又看了眼斜对面那扇呼呼作响的空调外机,陷入了沉思……)   【第二幕】   地点:崇城C区汉中街道长圣东路1072弄千樱居委会办公室   时间:2023年5月19日上午十点   天气:阴   人物:居委会负责人何智,汉中街道城管执法中队执法人员盛况,郑子昂   (何智微笑道)郑先生,城管判定下来空调的位置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它不属于正对你们家门窗,是斜对。   (郑子昂荒唐地哂一声)那我只能继续投诉了,是不是?   (何智作劝说状)您稍安勿躁,我让城管跟你说,他们这边的回应比较官方一点。   (郑子昂瞟了眼一旁的盛况)我在听。   (盛况接过话头)您好,我是汉中街道城管执法中队的。接到您的投诉后,我们第一时间到现场去看过了。根据崇城空调安装相关的法律规定,只有当相邻人的空调外机出风口正对您家门窗距离达不到三米的时候,才是违法安装。现在不是这种情况,所以不存在违法行为。   (郑子昂靠向椅背)我对这个认定有异议。   (盛况面不改色)那您尽管打市民热线去投诉。   (郑子昂哼笑一声)行。   “来来来,第三幕准备了。”汉中街道办的工作人员手脚麻利地布置着道具,并吆喝出演下一幕的同事入场。   唐秋水在一旁看傻了眼。趁着现场混乱的时候,她偏过头去小声问梁渠:“这就是您说的可视化展示案情?”   梁渠执业这么多年第一次见这种操作,也有点懵:“目前看来是这样……”   两个人窃窃私语的样子被街道办的工作人员看到了,她不好意思地致歉:“梁律师您稍等啊,很快就好了。”   梁渠微笑着回了句:“没关系,不着急。”   【第三幕】   地点:崇城公安局C区分局刑侦支队   时间:2022年6月5日上午八点半   天气:雨   人物:郑子昂,收发室保安   (保安给郑子昂递上去一个信封)郑警官,有您的挂号信。   (郑子昂收伞,接过来)谢谢。   (回到办公室坐下后,郑子昂拆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份答复意见书,落款是C区生态环境局,答复意见如下:   您咨询关于《崇城空调设备安装使用管理规定》第十二条中“相对方距离测量”规范的事项收悉,经研究:   该条中有关空调设备与相邻方、相对方的距离规定,已明确相对方距离即空调设备排风口中心与相对方房屋固有门窗的最近距离,我局认为该条款表述已很明确。如需规范解释,您可进一步向市政府法制机构提出规章解释的建议,并可以附具体解释文本草案。   感谢您对生态环境保护工作的理解和支持!)   (郑子昂将这份说了等于没说的答复意见书一折两半放回信封,起身看了眼窗外,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   “好了,大家辛苦。”   汉中街道办的工作人员笑着宣布展示结束,并对特地过来本色出演收发室保安的保安大爷表示了最真挚的感谢。   很快,会议室里就只剩汉中街道办负责人、城管执法人员盛况以及梁渠和唐秋水四个人。   负责人问梁渠:“梁律师,您看这个案子应该怎么办?”   “我理了一下案情,”梁渠顿了下,看向身边的唐秋水改口道,“让我助理说吧,她刚刚听得比较仔细。”   唐秋水猝不及防地睁大了眼睛,很想问他一句“怎么就轮到我说话了”。   不过转念一想,怎么就不能是她了,她现在已经是执业律师了哎。   说就说吧,反正这案子她大概听明白了——   原告郑子昂于今年5月14日向居委投诉,投诉长圣东路1072弄23号401室的空调外机安装存在与其家房屋窗户距离过近的情况,影响正常开窗透风,且有噪声污染。投诉当日,城管执法人员去现场查看,认为不存在违法安装的问题,故不予立案。   原告对城管的认定结论不服,居委从中协调亦失败,原告向C区生态环境局发函,要求对《崇城空调设备安装使用管理规定》第十二条中涉及的“空调设备排风口中心与相对方房屋固有门窗的最近距离”的测算问题进行解释。   在收到答复意见书后没多久,原告就向崇铁法院提起了行政诉讼,要求确认汉中街道办行政不作为的行为违法。   唐秋水说完,负责人点了点头:“没错是这样的。”   梁渠唇微勾,又补充问了两点。   第一点问负责人:“原告有没有向街道发过书面的履职申请文件?”   负责人说有的,“但是他的要求是由我们街道出面将违规安装的空调移除,街道没有这个职权的,我们也答复了他。”   梁渠把这一点在本子上记了下来,又去问盛况:“您去现场看过了?”   盛况“嗯”一声:“我和另一个同事一起去的。”   “去哪?”   “郑子昂对面那家。”   “被投诉的23号401室?”   “是的。”   “后面有再去郑子昂家看过吗?”   “这个没有。”   “我知道了。”   梁渠合上笔记本,看向街道办负责人:“这案子我们接了,委托材料这两天就会寄给您。”   负责人欣慰一笑:“劳梁律师费心。”   街道办工作人员送梁渠和唐秋水出门,车依旧停在马路边。   走过去的时候,唐秋水突然来了句:“我来开吧。”   她的主动让梁渠有些意外:“不害怕了?”   唐秋水露出一脸得心应手的表情:“嗯,我之前在家的时候上过路了,您就安心坐着吧。”   梁渠在原地顿了几秒,把手上的钥匙抛给她,自己走到对面去拉副驾驶座的门。   唐秋水喊住他,指了指车后座:“您不坐后面吗?”   梁渠抬头反?s?问:“为什么要坐后面?”   “老板不都坐后面吗?”   “是么?”梁渠单手懒散地搭在半开的车门上,含笑看她,“我就想坐副驾驶,不行啊?”   唐秋水噎了一下:“行。这是您的车,您爱坐哪就坐哪。”   上车之后,唐秋水简单研究了一下导航,很快启动,匀速开上了高架。   她的上半身坐得笔直,目不斜视,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小心谨慎堪比考科三。   梁渠安静地由着她发挥。行至中途,还慢悠悠地说了句:“唐律师开车好稳,我都快睡着了。”   唐秋水顿时心花怒放。不管是唐律师这个称呼,还是开车稳这个评价,任何一个都足以取悦她。   她得意昂声:“那是,我现在可是老司机。”   说着她脚下猛踩一下油门,还点开了一首狂野风的歌,在高架上上演现实版的激情与速度,一路狂飙开回了律所。   【小剧场1】之“老司机”   唐风禾开学没几天就放国庆假,她又回来了。趁着天气不冷不热,她被唐爸唐妈赶出去学科二。   驾校在郊区,很远,交通也不方便,于是唐秋水主动请缨:“我开车接送!”   第一次上路,她开的那个速度慢到被好几辆自行车反超,唐风禾迟到一小时才到驾校。   第二次上路,是来接唐风禾回家。路线越开越偏,就快要开上离开临城的高速了。   “姐,你好像走错路了。”   “是吗,那我掉头。”   “这里不好掉啊。”   “是吗,别急,我看看啊……”   “唐秋水你看哪呢,你别,你快压线了,实线不能压!”   “哎呀你吵死了,别大喊大叫的影响我开车行不行……”   第三次上路,唐秋水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老司机了。   结果在驾校门口等了半小时,迟迟不见唐风禾出来。唐秋水按下车窗,探头问了个刚从里面出来的学员。   学员刚好和唐风禾一个教练,她问:“唐风禾她不是早就回去了吗?”   唐秋水惊:“这里没有公交车,她怎么回去啊?”   学员:“她说安全起见,从今天开始走路来回。”   唐秋水:“……”   【小剧场2】之“好稳”   回到互尚的地下停车场,唐秋水手法娴熟地倒车入库,熄火停稳,转过去看梁渠:“走吧。”   梁渠没动:“你先上去。”   唐秋水问:“为什么?”   梁渠:“我还有点事。”   唐秋水:“哦。”   看着女生下车走远,副驾驶座上的梁大律师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缓了好一会,离开座位时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后背的衬衫汗湿了一大片…… 第63章 柠乐茶   唐秋水拿到律师执业证之后,就彻底解除了封印。之前实习的时候不能或者不能单独做的事情,现在全部可以大刀阔斧地施展了。   郑子昂诉汉中街道办行政不作为这个案子,梁渠要她先自己看着办,实在有拿不准的地方再来和他讨论。   唐秋水干劲十足,火速准备好一切委托材料,开始想答辩策略。   等她把完整的案卷看完,以及进行了初步的法律检索之后,她得出了一个对他们的委托人极其不利的结论——   汉中街道办或许真的构成了行政不作为。   那日在居委办公室,原告郑子昂对城管执法人员盛况的认定结论表示不服之后,曾向汉中街道办邮寄过一个书面的依法履职申请书,申请书中主要有两项内容:   一是对空调设备排风口与相对方房屋固有门窗间的距离测算方法提出质疑,是否真如盛况所言,只有当二者正相对的距离小于三米时才属于违规,要求街道对该问题进行解答。二是提出申请,请求街道能依法履行法定职责,将被投诉人违规安装的空调移除,消除对其之不利影响。   街道办收到这份申请书后,只对当中的履职申请进行了回复。以“移除空调外机不在本机关的权限范围之内”为由,建议郑子昂另行通过民事诉讼方式解决纠纷。   这一点确实没做错。   唐秋水查了一下崇城有关空调设备安装使用管理的法律规定,发现对于在未征得相对方同意的情况下,违反安装距离规定擅自安装空调设备的行为,街道确实有查处权。   但街道在该问题上的执法权限仅限于责令限期改正和罚款两种,两者为递进关系。先责令限期改正,逾期不改正的,可处500元以上5000元以下的罚款。街道无权直接移除违法安装的空调设备。   这一点法律有明确规定,无可指摘。问题在于,汉中街道办在给予郑子昂答复后,一直未采取下一步的举动。未对该案进行立案,去现场勘验调查,以及要求涉案人员接受询问等等。也即,如果实际测下来发现安装距离确实不达标,那么街道并未对被投诉人采取过任何行政处罚措施。   而且,执法人员盛况有关“正对”的说法,唐秋水没有找到任何法律依据。后来她又联系了一次盛况,问他这一说法从何而来。盛况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说了句这是他们队里的法制员给的解释,他只是转述。   唐秋水沉默了一下。不论他这话是真是假,她都没有继续再往下问。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谁给的解释已经不重要了。不管是谁,这个案子的被告都是汉中街道办,街道办是不可能拉任何一个工作人员出来替自己担责的。   唐秋水想了想,决定像郑子昂一样,向C区生态环境局寻求帮助,先去明确一下空调设备排风口中心与相对方房屋固有门窗间的距离是否必须正对测量的问题。不过她没有发函,而是直接打了个市民热线,把她的问题留言,并请求尽快回复。   第二天中午,唐秋水在工位吃饭的时候,区生态环境局的回电就来了。   回电说得很明确:“唐女士您好,关于您咨询的问题,法条里规定的最近距离就是指空调设备排风口中心和相对方房屋固有门窗平面的最短距离。”   虽然早就有了预料,但唐秋水还是不死心地多问了一遍:“平面上任何一个点都可以是吗,不需要正对?”   工作人员很笃定地回答:“对的。因为空调外机不可能完全正对着门窗安装,就是斜着的话,一条线拉过去,也可以是最短距离。”   当然出于严谨,工作人员最后补充了一句,说他们的这一解答并非有权解释,仅供参考。   唐秋水表示理解,向其道谢后挂断了电话。   带的盒饭才吃了一半,唐秋水再无食欲。她无精打采地拿筷子戳着剩下的饭菜,一筹莫展。   昨天的她还满心斗志,告诉自己这是她执业后的第一个案子,一定要好好准备,争取拿一个漂亮的首胜。可忙活了半天她发现,有些案子不是靠好好准备就能赢的,尤其当己方的委托人确实理亏的时候。   这该怎么办,梁渠当时为什么都不考虑一下就把这个案子接下来了。他对行政官司来者不拒吗,还是说他藏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底牌。   这个案子他让她自己先看,那他呢,他在做什么,他一定不可能完全撒手不管,坐以待毙的。   就像之前施美丽的那个案子,她整天马不停蹄地跑去竹南小区做施美丽的思想工作,然而事倍功半。而梁渠却在背地里闷声搞大事,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事情解决了。   现在又是这种情况吗?   有没有一种介绍信,开出来可以去往人的心里调查取证的,她很想知道梁渠现在在想什么……   正胡乱猜测着,唐秋水突然听到有个好听的声线喊了她一声:   “秋水。”   她闻声抬头,发现是坐她对面的陈风。记得大约半小时前他出去吃午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现在正站在她工位前面,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脸上。   陈风从京州总所调来不久,唐秋水和他不是特别熟。之前一起打了场辩论赛,闲聊的时候知道了他和她一样也是刚执业,做房地产相关的业务,诉讼非诉都有。比赛一轮游之后,他们就各工作各的,平日里的交集并不多。   陈风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晶光莹润,似一对含彩的珍珠。现在他正用这双眼睛注视着她。   唐秋水愣了一瞬,放下筷子,问:“怎么了?”   “给,楼下买的。”陈风给她递上来一杯喝的,外包装纸袋上写着“话梅柠檬茶”几个字。   唐秋水对这份突如其来的赠与略显拘谨,朝他确认:“给我的?”   陈风“嗯”了声,拎着果茶的手一动不动,始终保持着一个只要唐秋水伸手就能把东西接过去的距离。   十分殷勤的距离,希望她接受的距离。   “顺手买的。”静待须臾,大概是怕她拒绝,陈风又补充了一句。   唐秋水还是有些莫名和犹豫,旁边的李其琪听到动静后凑过来看热闹。   她快速扫?s?了眼陈风手里的东西,摸着下巴作懵懂状:“真的假的呀,我可是听说有同事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都没买到,你怎么顺手就买到了呢,明天能不能顺手也帮我买一杯啊?”   她故意把两个“顺手”用重音咬出来。陈风没辙地低笑了一声,承认:“不是顺手,是特地给秋水买的。”   啊?   这句直白又炸裂的话让唐秋水的脑袋烘了一下,两只耳垂几乎瞬间就红成了石榴籽。   李其琪仿佛吃到了一个大瓜,长长地“哦——”了声。   她看热闹不嫌事大,继续追问:“干什么干什么,想搞办公室恋情?”   陈风不羞不怯,直接就反问:“不行么?”   没等李其琪回答,他又看向了唐秋水:“秋水,你有男朋友么?”   他的示好毫无预兆,连对她的称呼听起来都格外亲昵。唐秋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以事实为依据,呆呆地摇了两下头。   得到否定回答的陈风弯起眼睛,示意她把他手上的果茶拎过去。   周围陆续有同事吃完午饭回工位,唐秋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骑虎难下,紧张到连手指关节都在轻微抽搐。   旁观的李其琪往不远处努了努嘴,打趣道:“陈风,你可别害人家被老板扣工资。”   话如指示牌,唐秋水和陈风下意识地同时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看见了背着包正准备出门的梁渠。   陈风意味不明地挑了下唇:“怎么了,老板不会连员工的私人感情都要干涉吧。”   他这话抬了些音量,像是朝梁渠的方向扔了个小纸团,故意让他听见的。   梁渠脚下一顿,回头往他们三个这里看了眼。很潦草的一眼,不着痕迹。很快他就把视线收回,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既没有对他的助理说他要去哪,也没有对陈风那个问句有任何的正面回应。   仿佛一切都无关紧要,云淡风轻。   唐秋水就这么用眼睛记录着他信步远离的背影,在他走出律所感应大门的那一刻,心像一扇开裂的窗,有成片的风涌了进来,她的世界变得灰雾弥漫。   此时的李其琪已经坐回自己工位,趴在小熊抱枕上浅浅午睡了。   陈风也不想为难,垂眼等了一会后,开口:“秋水,你要是不喜欢喝的话……”   “啊不是的。”唐秋水总算把不专心的眼神从别处收回,勉力冲陈风笑了下,伸双手把他手上的大杯柠乐茶接了过来,“谢谢,我会全部喝完的。”   说完她没有一点犹豫地打开外包装袋,拆开吸管,捅开塑封,吸了满满一大口。   陈风的嘴角浮出明显笑意,心满意足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第64章 网红店   已经十月份了,互尚中心还开着冷空调。唐秋水穿着层外套也嫌冷,不敢像李其琪那样趴在工位上午睡,怕一觉新来惨提换季感冒。   于是她继续研究郑子昂这个案子。她查了些崇城已有的类似判例,发现这些案例事实都很清楚,被告举证也很充分,没多大的参考价值。   梁渠说过如果不知道怎么办,可以去找他讨论。唐秋水现在穷尽了所有的知识和经验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可她不想去问他。因为刚刚他出门前对她漠不关心的态度,让她有点受挫。   他明明听见陈风说的话了,也看到陈风在给她送喝的,为什么表现得无动于衷。之前说的什么八分熟,一定都是为了把她骗回来打工编的谎话。   感到被诓的唐秋水胸口烦躁地浮动了两下,紧接着答辩状和辞职信两种文本同时在脑袋里打草稿,混乱地搅在一起,字不成字,句不成句。   心情差到极点。   就在这时,破产清算团队的林源走过来找她。   他本来是找梁渠的,去他办公室看了眼,没人,所以过来问他助理:“小唐,你老板去哪了?”   “小唐”两个字让唐秋水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正处在办公的环境里。她快速把自己不适当的情绪整理好,摇头说不知道:“他中午的时候就出去了。”   “这么早啊,”林源想了想,随口一说,“该不是去C区分局刑侦支队了吧?”   听到案卷里的文字从林源的嘴巴里轻而易举地跳了出来,有种自己一直严守的商业秘密突然间人尽皆知了的感觉,唐秋水诧异地问:“什么?”   林源知道的还不止这些:“你们最近办的案子,对方当事人不是个刑警吗?”   “是……”   “那就没错了。”   唐秋水还是不明白他是如何得知这些的:“您怎么知道的?”   林源解释:“昨天找你老板问了点行政诉讼方面的事情。我有个亲戚,在镇上的一个红绿灯路口出了车祸,想告区交通运输局在事故路段设置交通信号灯的行为违法。我拿不准这到底可不可诉,就去问了你老板。当时他刚好在看案卷,听他提了一嘴。”   他前面说的案子唐秋水听得稀里糊涂,只听懂了最后一句,听完细声细气地说了两个字:“好吧……”   “你老板说他也拿不准,需要研究一下。说好今天给我答复的,算了我等他回来吧……”跑了个空趟的林源叹了口气,背身准备离开。   “林律师,”唐秋水喊住他,想向他问清梁渠的动向,“您刚才是说我老板他去找郑……对方当事人了?”   林源回头:“应该是吧,那人不是体制内的吗。只要好好聊一聊,说不定明天就撤诉了。”   怎么就撤诉了?唐秋水眼睁大:“什么意思啊?”   林源被她不矫不饰的真实反应逗笑,他意味深长地挑了一下眉:“行政诉讼的事情小唐你应该比我清楚吧。不清楚的,你可以等你老板回来亲自去问他。”   说完他就气定神闲地走了,留下唐秋水一个在工位发呆。   她急需想明白,自己应该清楚什么。如果梁渠去找郑子昂真是为了要他撤诉,那他会和他说些什么。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是不可能的,真要这么简单,也不至于到打官司这一步了。   矛盾靠私力救济不能解决,双方当事人才会对簿公堂。不拼个你死我活,不会善罢甘休,怎么可能轻易撤诉。   除非……   除非不走寻常路。   唐秋水再一次想到了施美丽那个案子。虽然最后事情完美解决了,并且看起来不费一兵一卒,但是梁渠的做法她并不能苟同。   因为里面有一些不光彩的交易,处在明暗交界地带,说不清道不明,让她觉得胜之不武。   只是当时她想不到别的办法,所以只能接受那样的结果。   现在这个案子的情况与之惊人的相似。结合林源说的“体制内”三个字,唐秋水顿时生出了些很不好的猜想。   一生二,二生三,那些在心底埋藏许久的问句一时间全部聚拢过来,她需要梁渠的解释。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宽敞明亮的办公区域如同一盏洗净的琉璃瓶,密不透风,瓶身贴着写满禁令的符咒。唐秋水感觉自己被装在里面,有种自由被限制和剥夺的压抑。   终于等到梁渠回来,唐秋水直接跑去他办公室问他:“梁渠,你做什么了?”   她张口表现得很像一个法官,并不像一个律师,更不像梁渠的助理。   梁渠喝了口水,对她的诘问有些莫名其妙:“我做什么了?”   唐秋水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去找郑子昂了?”   梁渠点头承认:“是啊。”他脸上露出一种“有什么问题吗”的疑惑表情。   他确实不知道有什么问题,不知道他的助理为什么要特地跑来问他这件事。   唐秋水不可思议地抬声:“你疯了。”   极少在职场里听到这三个字,充满了质疑且否定评价的三个字,梁渠很明显地怔了一下:“我怎么了?”   唐秋水音量不减:“你不能去找他。”   “为什么?”   “你这么做不对。”   “哪里不对?”   女生带着她先入为主的一套逻辑和结论步步紧逼,梁渠不明所以地以守为攻,不断将问题反抛回去。   几个回合下来后他发现这样不行,因为他隐约感觉到他们似乎不是在说同一件事情。又或者是同一件事情,只不过当中有一些认知性偏差。   他想把话说清楚,可是他的助理却抢先说了一句:“你总是这样。总是意识不到你做的事情哪里有问题,其实到处都是问题,大错特错。”   她不仅仅把自己当法官,还是个未审先判的不合格的法官。   一开始的时候唐秋水还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真正说出口后又十分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她正在把公事和私事,新账和旧账,一股脑儿地全部搬了出来,以一种不愉快的宣泄方式。   梁渠静看她几秒,以不变应万变:“说完了?”   唐秋水朝他盯看回去:“说完了。”   她希望梁渠能给她一个恰当且合理的解释,可惜他并不遂她的意,看起来十分冷静?s?地说了一句:“不管我做得对不对,你都应该站在我这边。”   一种通知的口吻,像是给她颁布了一道没有商量余地的强行法。   唐秋水一下气极:“凭什么?”   梁渠来不及细想,脑子里闪现出他中午出去时看到的那一幕。想到李其琪那看戏的表情以及陈风那争胜的眼神,他几乎就脱口而出:“我是你老板,你是我助理,你不站我站谁?”   无语。   唐秋水觉得无语透顶。   老板和助理,翻来覆去,说来说去,他们就只有这层关系。   片晌,唐秋水泄气地笑了一下,无所谓地有令即行:“行,作为老板您想听什么,我都可以说给您听。梁律师您做得对,您真是下了盘好棋,没人比您更会打行政官司了,满意了?”   说完她不给他任何反应和辩驳的机会,转身就推门走了出去,决然的背影里有股强烈的割席断交意味。   冷。   空调的温度,争吵的话语以及,梁渠的脸。   当然唐秋水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她一回到工位就开始重重地砸键盘,敲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对同一个人的控诉。   但也只是敲给自己看,没有发出去。因为她知道,这是一场注定只能发给自己,自我接纳和消解的牢骚。   做完这些还不够,她又打开和梁渠的聊天信息,找到置顶聊天的选项,把那个特地设置的绿色小标取消了。   没过多久,就有新的消息取而代之,成为她聊天列表里的第一个。   点开一看,是陈风,他向她发来邀请:秋水,晚上一起吃饭吗?   唐秋水小幅度地偏头看了眼,手边的柠乐茶才喝了不到一半,他就又喊她一起吃晚饭。他的意图很明显,并且很高效地执行着。唐秋水不傻,她知道他什么意思。   她没想太久,同意了陈风的邀请。   “可以”二字发出去的时候,她抬头看了下,发现陈风刚好也在往她这边看。两个人相视一笑,加固了这个一起吃饭的合意。   临近下班,唐秋水收到了陈风发来的餐厅链接。地点就在互尚中心负一层,一家新开的网红店,云南菜,生意很火爆,价格也不便宜。   唐秋水点开看了下人均价,犹豫着问了句:会不会太贵了啊?   陈风回:偶尔吃一次没关系的,好不容易取到的号,不去浪费了。   他都这么说了,唐秋水咬了咬牙:行。   两人下了班过去,店里已经差不多客满了,外面还坐了一排等位的人,网红店的常规操作。唐秋水总觉得这是一种饥饿营销,也就刚开业的时候生意好点,要是菜品不好的话,肯定很快就没落了。   她和陈风在一个小桌面对面坐下。   陈风应该是早就做好了攻略,熟练地给她报了几个招牌菜名,问她有没有忌口。   唐秋水微笑着摇头:“没有。”   下单的时候,陈风又多问了句:“这家菜有些辣的,要不要备注少放辣椒?”   唐秋水心口莫名振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就想到了那个不能吃辣的人。   几秒的分神后,唐秋水弯起眼睛回答:“没关系,我可以吃辣。”   陈风很快下了单。   因为店里顾客很多,所以菜上得有些慢。对彼此不是很熟的人而言,等菜的这段时间有些难熬。   唐秋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好陈风一直在找话题暖场。两个人毕竟是同龄人,执业年限又一样,随便聊聊,你问我答,总不会没话说。   聊着聊着唐秋水发现,平时在办公室看不出来,没想到陈风这个人还挺细心和幽默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个人都越说越嗨。   而在他们的不远处,斜对角方向,也有一桌正在点菜。   一位东道主在这家店招待他远道而来的老同学。   这都下单好一会了,同学才急急出现。   “不好意思晚了,刚刚排队买了两杯喝的。”   梁渠无奈瞥他:“什么喝的买这么久?”   同学把拎在手上的两杯饮料放上桌:“网红店,要排队的。”   梁渠扫了眼外包装袋,觉得有些眼熟,和他今天中午出去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很像。   他的眼角轻轻跳了一下,略微不满地吐槽:“你怎么这么喜欢网红店。”   他之所以选这家店,也是应他同学所求,他自己才不会过来吃。菜单上总共就没几个不辣的菜,点了几个招牌全部备注微辣。   同学笑:“大家都说好,那肯定好。”说着他把其中一杯饮料给梁渠递过去,“尝尝。”   梁渠只打开喝了一小口,就锁起眉头。   同学问:“怎么了,不好喝?”   梁渠立刻抿了口清水润嗓:“酸。”   同学摊开手“啧”一声:“梁大律师可真难伺候,这辣的不行,酸的也不行,跟您吃个饭太不容易。”   没办法反驳,梁渠自嘲地笑了一下。   点的菜陆续上来,梁渠左看右看,有些下不去筷子。   也不知道是因为菜不合口味,还是因为从下午开始他就心情不好,又或许二者共同作用。   他搁下筷子,随意瞥了瞥四周。然后,始料不及地,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他看到了唐秋水。   不止唐秋水,还有她对面的陈风。   女生一会在说些什么,一会又停下来倾听,收放自如,愉悦轻松。也不知道对面说了句什么好玩的梗,她居然捂着半张脸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弯如勾月。   梁渠的目光再也无法从他们的方向移开。   很快,服务员把最后一道大菜给他们端了上来。   铜锅牛肉,下面点着火,上面咕嘟咕嘟地冒着香气。   同学夹了一筷子放嘴里,由衷地赞美:“这家店还真挺好吃的,不愧是网红店啊。”   梁渠吃都没吃,就像个杠精一样地反问,将憋在心里的一团无名火不分对象地连坐:“好吃吗?”   哪里好吃,他怎么觉得一点都不好吃。   简直是味同嚼蜡,索然无味。 第65章 饭搭子   陈风点的几道菜分量都不小,两个人吃到最后都吃撑了。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应该找个人一起吃顿好吃的,聊点开心的事情转移注意力。这样就会发现,那些让人不开心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陈风喊服务员过来结账。等他确认好菜单,扫码付完款后,唐秋水问他一共多少钱,她转他一半。   陈风说不用,他没打算和她A。   唐秋水坚持要给,因为这顿饭不便宜。她下午看了人均价之后还答应陈风一起吃,是因为做好了两个人AA的准备。   推拉间,她倏地看到了一个和梁渠很相似的背影,从他们斜对角的位置疾步走了过去。   她想追着看,不巧餐厅这时刚好往后叫了好几桌的号,外面涌进来了一大波人,仿佛一群从笼中振翅而出的白鸽,急扑扑穿梭得满屋都是。   唐秋水的视线被挡住了,那个令她在意的背影也如一朵旋开旋灭的浪花,在人海中消失不见。   再去看陈风时,他笑容灿烂:“还是我请吧。”   吃饭这种事情,有第一回 就会有第二回。   第二天中午,唐秋水破天荒地端着饭盒去了公共会议室和大家一起吃午饭。   新址里的会议室比原来那个更大了,而且是划出来专门当食堂用的。会议室内部分了好几块区域,有单个单个挨在一起的小圆桌,有靠窗而设的吧台似的高座。最中间是一张大长方桌,坐十来个人不是问题。这种一般都是规模大的团队开内部会议时会选用的,整个团队的人都会围坐在这张大长方桌前,一边吃下午茶一边讨论学习某个案子。   唐秋水找了个空的小圆桌坐了下来。   她今天带的是昨晚自己做的肥牛盖浇饭。做法很简单,酱汁很下饭,成本也不高。不知道吃什么的时候,唐秋水就会做这个。   还没吃几口,唐秋水身侧骤然一暗。   仰头一看,发现梁渠不知何时来到了她旁边,手上端着和她差不多的饭盒。   “郑子昂那件事……”他开口和她搭话,并且目的很明确地想在她旁边坐下来。   结果他话还没说完,也没来得及落座,就被冲过来的陈风抢了先。   陈风先是“啪”地一声把手上的外卖盒放上桌,然后很果断地挤上来坐到了唐秋水旁边,最后一脸无辜地看向梁渠:“不好意思啊梁律师,这是秋水给我留的位置。”   “……”   这人不但在他眼皮子底下截胡,还如此出言挑衅。梁渠强自心平气和,告诉自己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要骂脏。   他下意识地看向唐秋水,以一种寻求同盟的眼神,祈祷她能站在他这边。   结果女生什么也没说,也不看他,就垂下头继续吃饭,直接默示同意陈风坐了下来,把他排除在外。   这下梁渠只能尴尬地立在原地,去留都变得艰难。   眼看三人间的气氛就要跌入冰点,多亏这时林源也过来吃饭。他一眼就看见了梁渠,热情地把他拉到了靠里面角落的一张?s?小圆桌:“来来来,这儿不是还有很多位置吗,往年轻人那里挤什么。”   “……”梁渠觉得脏话已经快到嘴边了,他就快忍不住了。   没办法,眼下他也只能先跟着林源在别桌坐下了。要是再磨磨蹭蹭,待会儿大家都过来,人一多,可能就没位置坐了。   他坐在林源对面,听林源说些有的没的,视线却几乎没离开过唐秋水那桌。   可惜他们距离相隔太远,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抢座小插曲过后,唐秋水夹了片肥牛卷放嘴里,轻而慢地咀嚼起来,陈风也打开了他点的外卖开始吃。   十二点一到,比跨年夜的凌晨都要准时,其他同事就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进来。很快,唐秋水和陈风四周就围满了人。   有同事看见了唐秋水,主动和她搭话:“秋水,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见你过来和大家一起吃饭。”   唐秋水抬头,朝她微笑一下:“之前我都是坐工位上吃的。”   “难怪。”   同事把饭放进微波炉加热,等的时候回来继续和唐秋水闲聊:“对了秋水,你是哪个学校的啊?H大吗?”   唐秋水一顿,很快摇头:“不是,N大。”   “N大?”同事似乎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学校,有些陌生。   “嗯,在宁市。”   “是985吗?”   “不是,就普通一本。不过我听说最近好像在申请双一流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呢。”   “这样啊……”   “对。”   叮一声,同事的饭转好了。她结束话题,走到微波炉那里拿饭了。   唐秋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以前她特别害怕出现在这种人多的场合,害怕别人问到她的学校和学历。现在不一样了,她完全接受了自己的过去。不管学校是好是坏,学历是高是低,那都是她,真实的她。   看,像刚刚那样说出来也没什么啊。大家都好淡定,根本没人露出瞧不起她的表情。   她游刃有余的社交模样,被远处的梁渠全部看在眼里。   他突然间发现,她似乎不再是那个遇事需要他出面解围的唐秋水了。她真的把背挺直,把头抬了起来。她变得自信又勇敢,她已经可以自由而纵情地驰骋在更广阔的天地了。   他为她开心,感到欣慰之余,又下意识地反身自视。如果她不再需要他,还会不会喜欢他,他们是不是要回到原来纯粹的同事关系了。   这本是他以前最希望发生的事情,他希望她从来没有对他表白过。现在如他所愿了,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从坐下来到现在已经过去有段时间了,梁渠面前的饭菜却还没动几口。   粗线条的林源还没看出来他对面的人有些不对劲,好奇问:“今天怎么跑这来吃了,活久见。”   梁渠不可能讲实话:“人多热闹,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   林源点头:“也是,我看小唐也来了。”说着他猛地转头看了眼,又快速转回来,压低声音问,“哎,他俩是不是有情况?”   梁渠愣了下:“谁和谁?”   “小唐和那个新来的呀,你看他俩有说有笑的,看着还挺配的。”   梁渠拿筷子的手一顿,再次往唐秋水的方向看了过去。   看见陈风在说话,而唐秋水的脸上一直有笑。到底在说什么这么好笑,能不能说出来让他也听听。   看得心烦意乱,根本什么也吃不下。思考几秒,梁渠看向林源:“问你个问题。”   林源刚扒了一大口饭,含混道:“说。”   “我有个朋友,被人表白了。”   林源差点把嘴里的饭喷出来:“卧槽谁向你表白了?”   一惊一乍的。还好他俩坐在角落,周围没别人,说话不会被听见。   梁渠面无表情地纠正他:“不是我,我一个朋友。”   林源迅速把饭咽下去,放下筷子,饶有兴趣地往下问:“哦你朋友,然后呢?”   梁渠说:“我朋友拒绝了她。”   林源面露疑惑:“你为啥要拒绝人家?”   梁渠继续纠正:“再说一遍,是我朋友。”   林源无奈甩了两下手:“行行行,你朋友。”   “你说……”梁渠想了想,表情忽而变得凝重了起来,“你说她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就移情别恋吗?   林源反问:“那不然呢,都被拒了难道还要死缠烂打?”   梁渠语气骤急:“那也不能这么快就去喜欢别人吧。”   林源有些无语:“不是,你都把人拒了还管人再去喜欢谁干嘛。人家跟你表白的时候你说不喜欢,现在人家不喜欢你了你又开始喜欢。什么意思,犯贱?”   “……”   他劈头盖脸一顿骂,梁渠的耐心一下子到头:“都说了不是我……”   林源自我纠正:“嗯你朋友,我意思就是你朋友犯贱。”   “……”   一针见血,梁渠根本找不到切入点去反驳他这话。   无语,还不如不问呢,问出来更吃不下饭了。   梁渠不说话。林源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想找他聊正事:“对了,前天问你的那个案子,到底可不可诉啊?”   “不知道。”梁渠掷下冷冰冰的三个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林源:“?”   最后看了眼人群中的那张小圆桌,梁渠随即丢下手上的餐具,砰一声盖上了饭盒。   林源心惊肉跳,不知道这人突然抽什么风。   他指了指那压根没动几口的盒饭:“这就不吃了?”   “不好吃。”   “怎么?”   “醋放多了。” 第66章 审批制   接下来的几天,唐秋水都没有主动找梁渠说过话。工作上的事情她自己琢磨,非工作上的事情更无联系必要。   她把注意力放到了其他地方,不过还是能感觉到,梁渠总是有意无意地跑到她跟前晃。要么从办公室出来倒水拐着弯从她工位经过,要么中午吃饭的时候想法设法地靠她旁边坐,要么下班的时候和她同乘一辆电梯。   他似乎有话要说,并且很急。   唐秋水并不给他机会。每当梁渠想开口,她转头就去找陈风说话。   不知道怎么回事,陈风这几天和唐秋水如影随形。两个人呆在一起的时间特别长,总是有说有笑的,感情好得就差牵手挽臂了。再这么下去,只怕林源猜测的“有情况”三个字很快就要成真。   等不了了,梁渠决定主动出击。当面说不上话,他就给唐秋水发微信消息:今天下班有约吗,晚上一起吃个饭?   消息发出去等了好久,女生的消息才回过来,两个字婉拒:有约。   梁渠眉微皱,有点不信:真有?   唐秋水:嗯。   梁渠还想继续问和谁有约,又怕得到的答案他并不爱听,自取其辱。   盯着这个“嗯”字半天,梁渠咣一下把手机翻了个面,眼不见为净。   唐秋水今晚的确有约。   时简约的她,约她去网红街红石路上的一家酒吧蹦迪。庆祝她终于从公司辞职,以后再也不用对着几百份报表唉声叹气,浪费青春了。她要安心准备考公,考进崇城一中院做法官。   大约七点,唐秋水和时简在酒吧外面碰头。   推门进去,里面灯光灰蓝,乐声雷动,舞池里聚着一群年轻男女在摇摆身姿。   时简瞬间情绪高涨,拉着唐秋水在人群中开路,先去吧台要了两杯酒。还没喝几口,她就似一只轻盈的鱼一般梭进了舞池,在幽昧的灯光里尽情泅游,如入无人之境。   唐秋水坐在原地不知所措。   不一会,时简便拨开众人钻出来,把唐秋水也拉了过去,邀她共舞。   被现场气氛感染,唐秋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开始躁动起来。她像一颗越来越饱涨的水气球,以往不曾发掘的好动因子就快要从体内迸裂而出了。   没蹦几分钟,唐秋水的嗓子就喊哑了。   中途时简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在唐秋水耳边说了句什么,又匆匆离开了。当时唐秋水整个人处于一种异常兴奋的状态,屋内背景音又巨大,她什么也没听清,就无所谓地看着她走了。   等她嗨完回到吧台,才记起来找时简。结果一摸上衣口袋,发现她的手机不见了。   她着急地把身上的几个口袋翻了个遍,又把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都没找到。   她赶紧找来酒吧的工作人员说明情况。工作人员帮她调了监控,监控画面让她欲哭无泪——   可能是因为第一次来酒吧比较激动,她在舞池里忘乎所以地又蹦又跳,连手机被人偷了都不知道。   而那个犯罪既遂的小偷早已不知所踪了。   唐秋水要去报警,不过在去派出所之前她必须先把今天的账单付了。   可是她现在手机被偷,身无分文,又找不到时简,根本付不了。   收银的服务员一脸微笑地在她旁边等着。唐秋水局促难安,如芒刺背,不久前的逍遥快活荡然无存。   纠结了好半天,她小心翼翼地问服务员:“能不能借你的手机打个电话?”   店里才刚发生了一起失窃事件?s?,服务员现在较为警惕。他让唐秋水报号码,说他帮她打。   唐秋水报了串数字。服务员照着拨过去,没人接。   “再发个短信可以吗?”唐秋水拜托他。   她模样可怜,服务员没法拒绝。   求助的短信发出去没多久,电话就回了过来:“你人在哪?”   出于心急,电话那头的人语速极快。服务员楞了一下,答:“唐小姐现在在我旁边。”   “麻烦让她听一下。”那人说。   服务员犹豫了两秒,把手机递给了唐秋水。   “现在在哪,人没事吧?”同样的话他又问了一遍。   唐秋水一一作答:“我在红石路上的kikin酒吧。人没事,就是……就是手机被偷了,付不了账单。”   环境嘈杂,唐秋水声音又哑着,她不确定他到底听清楚了没有。   电话挂断后,女生把手机还给了服务员:“谢谢。”   服务员有些八卦地看着她笑:“男朋友?”   唐秋水摇头:“不是,我老板。”   “老板?”服务员不可思议道,“你喊老板过来给你付酒钱?现在的年轻人挺有想法的。”   唐秋水有些尴尬地捏了捏衣角:“我只记得他的电话。”   她之所以记得梁渠电话,是因为之前做实习律师的时候,她经常以他的名义填快递面单。前前后后填了上百张面单,他的电话她早就刻在心里倒背如流了。   服务员走后,唐秋水独自坐在吧台上趴着等人。这一过程中她呆呆地看着舞池里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只觉得这地方很吵闹,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致。   几十分钟过去,终于等到了梁渠出现。   他看起来风尘仆仆,像是一路跑过来的。他快速扫了唐秋水一眼,确认她安然无恙之后,什么也没说,迅速把账单结了,带着她走了出去。   迈出酒吧大门的那一刻,微凉的夜风扑上来,世界重回安静。   虽然知道抓到嫌疑人追回手机的希望微渺,但梁渠还是应唐秋水所求,先开车去了附近的派出所报了案。   回到车上,梁渠没有立刻走。   这几天他拼命想要制造的二人空间总算出现,只是没料到会是在派出所门口的马路边。   副驾驶座上的唐秋水垂着脑袋,看起来像是在认错,又像是在打盹。好似一朵被秋霜打蔫的花,安静而又顺从地张望着地表。   当务之急,是要解开他们之间最大的误会。   于是梁渠主动开口,直奔主题:“那天下午我确实去找了郑子昂,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几日前,梁渠在崇城C区分局刑侦支队约见了郑子昂。   郑子昂并不待见这位被告代理律师,一上来就表明立场:“梁律师,如果你今天过来是想以我体制内的身份给我施压的话,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我是不会撤诉的。”   梁渠温和一笑:“郑警官误会了,我来不是为了给您施压,更不是要求您撤诉。起诉维权是每个公民的正当权利,当然也包括您。”   接着他说明真实来意,“我今天来是想问,是不是只要想办法让您的邻居把空调外机拆移了,您就不会再追究这件事?”   郑子昂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梁渠说出他的解决方案:“我会建议城管执法人员对您之前投诉举报的事项正式立案调查。执法人员会做您邻居的思想工作,该处罚也会处罚。如果还是不行,我后面会以法援的方式无偿帮您打一个相邻权诉讼的官司。总之一定会尽全力维护您的合法权益,您看怎么样?”   郑子昂思考片刻:“我回去考虑一下。”   所以只是一场最正常不过的沟通,唐秋水还以为他又搞些旁门左道。其实她的想法和郑子昂最初的想法是一致的,只不过郑子昂及时听到了梁渠的解释,而她没有。   现在真相大白,唐秋水抿了会嘴,放下自尊心的同时忠于事实承认:“原来是我误会了……”   她这话说得极小声,又很快把刚揽下的锅甩了出去,“可是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梁渠有些无奈,无奈中还夹了些委屈:“那天你突然就冲到我办公室,上来就给我判死刑,我怎么说?”   唐秋水拨弄着手指解释:“那是因为我听林律师说……”   “林源?”梁渠音量微抬,“宁可听别人的话都不愿意相信我?”   唐秋水撇嘴:“谁让你有前科。”   梁渠轻笑一声,而后郑重其事地保证:“以后我不会乱来。”   唐秋水半侧上身,直面他,提出要求:“你以后想做什么能不能先和我说一声?”   梁渠也转过来。他直接的目光似星点,降在晦昧的车厢里,一瞬不眨地盯着她:“以后我做什么都提前三个工作日和你打报告,好不好?”   他口吻极认真,结尾用来征询她意见的三个字又莫名带了些纵容。   唐秋水顿时面红耳热。她紧贴椅背,小声嘀咕:“这算什么啊,备案制吗?”   梁渠不假思索:“审批制吧。”   唐秋水噗嗤一声笑出来,变回原来的坐姿。   梁渠也收回视线,坐正身体。   静了几秒,他又问:“现在可以站我这边了?”   唐秋水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在翻旧账后,她双目平视前方,鼻子出气:“您是老板,作为助理我当然站您这边了。”   答案还和之前一样,只是语气已经截然不同。   梁渠唇微勾,顺理成章地问出下一句:“律所楼下负一层新开了一家粤菜馆,明天中午一起去吃?”   唐秋水假装听不懂:“谁和谁啊?”   似被戳中痛点,梁渠十分不爽地打方向盘启程:“当然是我和你。你还想带谁,那个新来的?”   唐秋水纠正他不礼貌的措辞:“什么新来的,人家有名字。”   梁渠口气犯懒:“哦,不认识,不熟。”   “……”幼稚。   不到半小时,车子就开到了新北花苑,唐秋水住的小区。以前梁渠也送她回来过,都是在大门口停的。这次他开了进去,径直把她送到了单元楼下。   反常且刻意。   是因为还有话要说。   梁渠打了一路的草稿。在唐秋水去掰门内侧把手的那一刻,他喊住了她:“秋水。”   女生纳闷回头,毫无防备地跌入一双干净澄定的眼睛。胸口顿时咚咚咚,在他开口后尤甚。   “我不想你仅仅以助理的身份站我这个老板。”   梁渠喉结动了一下,“能不能,就以唐秋水,来站梁渠?”   【小剧场】之对镜练习   收到唐秋水发来的求助短信之前,家里的洗手间里。   “喂,整天和那个谁一起吃午饭吃那么久,不觉得耽误工作吗?”   “能不能不要总是在上班时间和新来的那个说话。”   “我不喜欢那个姓陈的,你离他远一点。”   “……”   不行,都不行,不能这么说,他真正想说的也并不是这些。   梁渠伸手将镜子表面的一层水雾抹去,和镜子里的自己面对面,像是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并决定对它坦诚:   “秋水,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好不好?” 第67章 同住人(上)   两个人在单元楼下分别。   唐秋水回到房间后好一会,脑袋都是晕乎乎的,像是不慎掉进了一个失重的宇宙,表面坑坑洼洼,种满了甜蜜的陷阱。   因为梁渠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   他把老板和员工这层关系从他们两个中间剥离出去。于是唐秋水就只是唐秋水,梁渠也就只是梁渠。他和她,各立天平一端,变得旗鼓相当,地位完全平等。   有种……从此再不打行政官司,改接民事诉讼的感觉。唐秋水控制不住地直笑,有声的无声的都有。   她很快找出家里的一部备用手机,登上微信,给陈风发了个消息:谢谢你!   陈风秒懂且回得很快:奏效了?   唐秋水:嗯嗯,他约我明天一起吃午饭。   陈风回了个“偷笑”的emoji表情。   唐秋水和陈风相约一起吃云南菜的晚上。   结完账,他们在A与不A的问题上意见不一。   陈风坚持:“还是我请吧。”   此时唐秋水看到一个和梁渠很像的身影从侧方一闪而过,她的心瞬间就定了下来,似一架远航的飞机安然着陆,精准落在了它最钟爱的坐标。   “陈风。”   “嗯?”   唐秋水决定对他说实话:“你中午的时候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现在确实没有。”   她顿了一下,但是没有犹豫,“不过我有喜欢的人了。虽然他还不喜欢我,虽然他有时候做的事情让我很讨厌。可我还是喜欢他,至少现在是,所以……”   陈风泄气地笑了一下,替她说出下一句:“所以我刚开始追就被人拒绝了。”   “对不起,”唐秋水连声道歉,“真的很对不起。”   拒绝别人让她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曾经被拒绝的自己,感同身受地难受。   陈风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谢谢你把话说清楚。”   唐秋水不太确切地?s?小声询问:“那我们以后还是好同事是吗?”   天,这是什么闭环效应啊。她之前说过不想当梁渠的好同事,结果现在她倒想着当陈风的好同事。   被扎心的人反扎别人的心。   可谁让感情这种事是勉强不了的,陈风很大度地保持着微笑:“当然。”   说完他又叹了口气,为唐秋水鸣不平,“梁律师怎么这么没眼光啊,居然会不喜欢你。”   唐秋水定住,先是环视了一下四周,后又瞪圆眼睛问他:“你……你怎么知道?”   陈风说:“猜的。”   看唐秋水的反应就知道,他猜对了。   唐秋水探问:“怎么猜的,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陈风想了想,说因为眼神。   “感觉你看他的眼神不太一样,不是李其琪看周律师的那种眼神。而且你下午从他办公室里出来的表情不太对,吵架了?”   唐秋水小幅地点了点头:“工作上的事情。”   陈风淡笑:“一般的员工可不敢给老板甩脸色。”   “有吗……”唐秋水扣了扣额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当时太激动了,没顾表情管理,“我当时脸很臭啊?”   陈风点了一下头。   “……”唐秋水一下懊悔,悔自己不够沉稳,亦没有分寸。   “秋水。”陈风主动提议,“要不要我帮忙?”   女生眨眨眼:“帮什么?”   陈风唇角牵起,从这一刻开始布局:“帮你问问梁律师的真心话。”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两个一起吃饭,一起下班,没事就凑在一起聊天,其实都是商量好了的。   这还没花多少力气,梁渠就把陈风想问的那些话回答得差不多了。   陈风给唐秋水送出美好祝愿:祝早日脱单。   唐秋水笑着回复:到时候请你喝奶茶!   陈风:开始期待。   退出和陈风的聊天框,唐秋水看了眼顶部的时间,发消息问梁渠:到家了吗?   等了几秒,梁渠直接给她弹了个语音电话过来:“在开车。”   明明可以先不回,明明可以打字说,非要多此一举。   唐秋水扬唇又撇嘴,矛盾得连自己都看不懂:“开车还分心打电话。”   梁渠“嗯”了下,好似在读心:“怕有人一直盯着屏幕看。”   “……”唐秋水哼唧一声,“我才没那么傻。”   梁渠笑了一下,听着有点不信。   唐秋水不服气地把手机从耳边拿到眼前。   啊好吧,现在屏幕上映出的她那张放肆笑的脸看起来确实不太聪明。   她把手机重新贴回耳畔,岔开话题:“路上堵吗?”   梁渠瞄了眼导航:“还算通畅。”   他这话才说完,唐秋水就听到了一声喇叭响,她下意识地关心:“注意安全啊。”   梁渠不以为意道:“没事,都说了交通肇事是过失犯罪,不会导致律师证被吊销。”   唐秋水一下就急了:“呸呸呸,不许这么说。”   梁渠应下:“好我不说。”   唐秋水又说:“说出来的这句也要撤销。”   梁渠照做:“我撤销。”   他好像突然间变成了一个直来直去,又别无二心的程序代码。只要她输入明确的指令,他都会无条件地遵照执行。   唐秋水强忍着从心底直冲嘴角的浓烈笑意,叮嘱:“那你好好开车,我挂了。”   梁渠回:“好,早点休息。”   “明天见。”   “明天见。”   电话挂断,室内顿时悄无声息。   唐秋水伸手会诊了一下脸颊,两边的温度都好高,感觉晚夏早秋的最后一点余热全部贴缀在她这点皮肤上了。   唐秋水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她简单回忆了一下今晚和梁渠的对话,最后将神思落定在郑子昂的案子上。   这几天她像是走进了一个死胡同,一头扎进去,笔直不回地往前冲,却怎么也找不到正确的出口,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案子推进下去。   听完梁渠给她的解释,她开始想,或许可以换个思路去解决这件事。   她坐下来把案子细细地重新理了一遍。很快想通,郑子昂之所以打这场行政诉讼,最终的目的不过就是让邻居把违法安装的空调外机拆了,并非存心要和被告作对。   其实这道理她在回答律协面试题的时候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只是嘴上说得清楚是一回事,遇到真实的案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又是另一回事。   不过现在反应过来也不迟。   折腾了一晚,夜已深,唐秋水却还异常清醒,所有的睡意都被她从体内排拒了出去。她飞速地转动脑筋,想找一个办法让郑子昂的邻居乖乖把空调外机拆了,平息这场风波。   她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划过来划过去,似漫无目的的舞步。   蓦地,她目光一凝,锁定了一款租房app。   脑中灵光乍现,唐秋水直接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迫不及待地给梁渠发过去一条消息:   「我有办法让郑子昂撤诉!」 第68章 同住人(下)   梁渠回到家,洗完澡,收到了唐秋水发来的这条消息。   她信誓旦旦地说她有办法让郑子昂撤诉。   梁渠不自觉地勾了一下唇。因为她大晚上的还在想案子,也因为她夸下海口。   他想回复,请她告诉他有什么妙计。可他瞥了眼时间,有些晚了,他不确定她睡了没有。想了想,他把手机搁回了床头柜。   结果熄灯躺下没多久,手机屏幕再次亮了起来。梁渠又把手机拿了回来,卧室的灯也重新被打开。   唐秋水给他发来一张由好几张聊天截图拼接而成的长图,聊天对象是一个叫小鲁的人。   大约十分钟前,唐秋水在一款租房软件上加了一个客服的企业微信。   客服名叫小鲁,他上来就问:您好,请问是需要看房吗?   唐秋水:嗯嗯,我想麻烦您帮我查询一下长圣东路1072弄23号楼有没有房子出租,要整租的,最好是可以短租。   小鲁:好的,您稍等。   他行动迅速,唐秋水瞄了眼时间,忙说:不是要您现在立刻帮我查,明天工作时间查一下就行。   小鲁:没关系,现在还是我的工作时间。   这都几点了居然还在工作,唐秋水心酸之余对他表示感谢:好吧,有劳了。   很快,小鲁的消息就回了过来:有的。您说的这个小区因为是旧小区,里面很多楼栋的业主已经不在本市居住了,都和我们公司有合作。23号楼的话,目前201,203,401和603室都空着,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我带您现场去看房?   唐秋水一眼就看到了她想要的数字,于是秒下决定,跟竞价拍卖似的,生怕有人和她抢:我要租401室的。   小鲁为她的爽快吃惊几秒,向她确认:您确定吗?不需要现场去看一下?   唐秋水让小鲁把这间房对应在租房软件上的链接发给她,在看到可以短租一个月后,她很果断地就点了立即签约。   小鲁自从事这行以来第一次见唐秋水这样的,不过他也没有多问,只说他这就帮她办理各项交接手续,她明天早上就能拎包入住了。   唐秋水直夸他们的服务高效,当真和广告宣传里说得那样:来去自如。   她把她和小鲁的对话截图发给了梁渠。梁渠一眼看出来,她点名要租的那间房,就是和郑子昂家有矛盾的邻居家对门。他不太明白地问:你想做什么?   唐秋水的回复言简意赅:和你同居。   梁渠瞬间睡意全消,手上连扣好几个问号发出去。   他极少这个样子回消息,因为看起来大惊小怪,并且会令收到消息的人觉得自己被质疑了,引起不必要的社交事故。但他刚刚实在没忍住,因为唐秋水的这一言论过于惊人了。   唐秋水表现得很淡定,并有条不紊地指挥他:明早十点,我们在这个小区门口见。记得带好行李。   梁渠失笑:这就是你的办法?   唐秋水故意卖关子:嗯,去了你就知道了。   梁渠还想继续问,可时间已经过凌晨了,再聊下去恐怕两个人都没得睡。他只能先应下,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尽管心里有诸多疑问,第二天早上,梁渠还是按约定去到了目标小区。   到的时候唐秋水已经在小区门口等着他了。她的手上也拎着一个行李箱,只不过尺寸比他带的那个小了不少。   梁渠走上去和她会合。女生像是早已等不及了,转身就往小区里头冲。   梁渠不想再这么不清不楚地被蒙在鼓里,他快步追去她身侧,拉了一下她的胳膊:“你到底什么打算?”   唐秋水脚底被迫刹车。在梁渠询问的眼神下,她终于说出了她的计划。   简单概括一下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还说他不走寻常路,她这也不是什么寻常路啊。   梁渠对她这办法能不能行得通保持怀疑,又猜测:“你不会还想自己安个空调吧,唐律师你这办案成本还挺高。”   唐秋水摇头:“用不着这么麻烦,大概意思差?s?不多就行。”   说完她又盯着他告诫道,“待会儿见机行事。千万记住,你是我的同住人,我们是情侣,别露馅了。”   梁渠摸了摸颈侧,对这个新身份有些无所适从:“有必要这么麻烦吗……”   唐秋水对他这态度不甚满意:“当然了,既然要演戏那就要演全套啊,不然别人会怀疑的。”   接着她十分敬业地快速进入角色并给他打了个样,“走吧,亲爱的。”   梁渠怔了一下,女生张口就来的最后三个字叫得他脸有些烫。   后面唐秋水继续不停地这么喊,为了帮他脱敏。   “亲爱的,你吃过早饭了吗?”   “亲爱的,你的箱子看起来好重,累不累啊?”   “亲爱的,我想在新租的房子里装个超大的投影仪,这样看起剧来一定很爽,你说好不好……”   她这些或关怀或撒娇的话语说得极其自然,并且声音还不小,引得小区里不少路人频频往两个人的方向看。   唐秋水感觉到了,可她并不羞怯,反而脸上露出狡黠又得意的神色。因为这正中她下怀,她就是要大张旗鼓地让这个小区里的人都知道她今天入住,并对她和梁渠的关系深信不疑。   反倒是梁渠,完全入不了戏,也接不上她的话,路人投来的那些目光仿佛纷纷在指责他是个冷漠又别扭的渣男。   有些顶不住了,他决定做些什么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于是他用空着的一只手把唐秋水的行李箱接了过来,帮她减轻手上的重量。   一直喋喋不休的唐秋水一下止了声,而梁渠也同样意外。   箱子特别轻,里面像是什么也没装,就只是个道具,拎出来装装样子而已,和他带来的那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很像……两个人出来约会,一个人穿着简单的白T,另一个人却穿着正式的晚礼服。一个好敷衍,一个超隆重,左右两只手上轻重悬殊的力量对比让准备隆重的梁渠感到有阵耻意和赧意同时涌上脑。   反应过来后,他便大步流星地往目标单元楼走。唐秋水不明所以地跟在后面跑,边跑便喊:“亲爱的,你等我一下呀……”   好了,这下子不贴心女友的渣男形象彻底被坐实。   到了租的房子门口,唐秋水熟练地输入了小鲁发给她的电子锁密码,进门就从梁渠手上将她的小行李箱接过来,横着放在地板上,蹲下身去拉拉链。   箱子并非空箱,里面装了她的秘密武器。   刚一打开,就有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在整间屋子弥漫开来,杀伤力十足。   梁渠眉头紧皱,掩住口鼻:“你都带了什么东西啊?”   唐秋水揭秘:“都是我之前囤的吃的。放了太久好多都过期了,正想扔了呢,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有螺蛳粉,臭豆腐,臭鳜鱼罐头。哦还有一小块榴莲蛋糕,前天买的没吃完。”说着她把箱子里的几个透明保鲜袋举起来,“你看,都在里面呢。”   梁渠惊悚地后退几步,企图和这些食物拉开距离。但很显然无济于事,屋子里的味道已经快把他腌入味了。   唐秋水忍着笑把这些东西拿到了楼道里。她的目的不是为了熏这间屋子,也不是为了熏梁渠,她的目标在对面。   这些食物的味道实在太大,很快就穿墙透门,直钻对面邻居的鼻子。   工作日,年轻人都出去上班了,家里就只有一个老头在,他是该户业主林栋的父亲。   林老头推门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堆放在楼道里的几个保鲜袋,以及还在把东西从家里往外搬的唐秋水和梁渠。   他站在门口高声质问:“哎哎哎,你们干嘛呢?”   唐秋水直起身,吊儿郎当地看着他笑了一下:“没干嘛啊,正常处理垃圾呗。”   林老头瞪圆眼睛:“你处理垃圾对着我们家门处理,这味道都飘到我们家了。”   唐秋水作无辜状:“哪有味道啊,我怎么闻不到。”又偏头去找梁渠,“亲爱的,你闻得到吗?   梁渠碰了碰鼻子:“不好意思,最近有点感冒,鼻子堵了。”   “哎你们……”两个人就这么一唱一和的,睁眼说瞎话,林老头气不打一处来,“现在的小情侣怎么这么没素质。”   “你说谁没素质?”   “你才没素质。”   唐秋水和梁渠异口同声,团结一致对外,重点还一毛一样。   简单的反唇相讥后,唐秋水叉起腰来继续和林老头对线:“我们没素质,你就有素质了?我都打听过了,你家的空调外机不也对着人家家呼呼吹吗,你考虑人家了?”   林老头不服气地“嘿”一声:“我在我自己家装空调,关你什么事?”   唐秋水学他腔调:“不关我事啊,那我在我家门口扔垃圾也不关你事喽。”   “你……”   “你什么你,不服啊,不服你报警吧。”   林老头气到结巴:“你你你给我把东西弄走喽。”   唐秋水摇头:“那不行,我们租房交了服务费的,这些垃圾都有专门的保洁阿姨来收。”她指了指不远处那几个臭气熏天的保鲜袋,“所以这些可能要在这儿放个十来天,以后每天还会扔新的过来,您就忍忍吧。”   林老头一只手扶着自家大门,一只手指着他俩直哆嗦,最后咬着牙恨恨地丢下一句:“好啊,你们给我等着。”说完回头砰地一声把门关死了。   林老头一走,唐秋水再也憋不住了,走回室内前俯后仰地笑了出来。   刚在一旁看了出好戏的梁渠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他佯装不解地跟上去,懒靠着墙问:“有些人什么时候学这么坏了?”   唐秋水顽皮地耸耸肩:“不知道哎,可能是潜移默化,耳濡目染吧。”   言外之意,和他学的。   他可没教过这些。   被甩了口大锅,梁渠脸上的笑意反而更深。   此行目的达成,唐秋水大手一挥:“走吧,垃圾的事情我已经和小鲁说过了,他应该很快会过来处理,也会帮我们盯着林老头的。然后行李箱就先放这儿,过几天再来拿。”   她说了这么多,梁渠只听到最前面两个字:“走去哪?”   “当然是各回各家呀,”唐秋水手搭在门把上,觉得他这话问得多余,“你不会真想住这儿吧?”   梁渠楞在原地不说话。   唐秋水眼珠一转,瞥了眼墙角他那个看着死沉死沉的大行李箱,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坏兮兮地凑到他跟前笑:“哦——原来有人还真想着同居啊……”   “怎么可能。”梁渠立直身体,果断否认。   可就在否认的同一时刻,他的两只耳朵腾地一下全红了。   【小剧场】之谢谢老板   中午,粤菜馆。   梁渠先指了指左手边一道菜:“尝尝这个。”   唐秋水伸手夹了一块:“谢谢老板。”   梁渠又指了指右手边一道菜:“再尝尝这个。”   唐秋水继续夹:“谢谢老板。”   梁渠再指了指中间一道菜,干脆自己拿公筷夹到她碗里:“这个也不错,多吃点儿。”   唐秋水还是:“谢谢老板。”   上午的时候还一口一个亲爱的,现在又变成老板了,还没出戏的梁渠略微皱眉:“能不能别总是喊老板?”   唐秋水困惑地咬着筷子:“不喊老板喊什么?”   梁渠闷了半天说不出话,最后低头狂炫一口饭:“算了,随便你怎么喊吧。” 第69章 扣工资   林老头才不会乖乖就范。   关上门之后,他立刻就打了市民热线反映问题。后又去某投诉平台写了诉求,要求租房平台能够对租客的不文明行为进行约束。   唐秋水见招拆招。林老头做的这些她早就预料到了,也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   她和小鲁说明了情况,请他帮忙搞定平台的投诉。照唐秋水说的,小鲁先打电话安抚了一下林老头的情绪,然后有模有样地去唐秋水租的房子门口贴了条标语:“请勿将生活垃圾放在过道过夜,公共区域的卫生由你我共同维护,谢谢配合!”   接到邻里对租客不文明行为的投诉后,租房公司的客服会和租户进行沟通,对其进行劝说。但是平台能做的毕竟有限,无法强制命令租户必须做什么。除非将有关情形白纸黑字写入合同,否则平台方也不能随意解约。   至于市民热线的单子,则毫无意外派去了小区所属街道办。   街道办派到现场查看情况的城管执法人员和郑子昂案的执法人员一致,盛况。   下午,唐秋水和梁渠再次去到了租的房子那里。   到的时候,看到林老头正站在家门口,对着盛况,将唐秋水和梁渠在公共楼道堆放垃圾的事情大肆渲染,要求立刻对他俩进行处罚。   盛况听他唠叨了好一阵,终于等到唐秋水和梁渠出现。   他朝唐秋水使了个双方都懂的眼色,而后指着楼道里的几个保鲜袋严肃问道:“这些是你扔的吧?”   唐秋水一改上午和林老头对线时那无法无天?s?的嚣张样,认错态度极好:“是的是的。不好意思啊,因为我们今天刚搬过来,要收拾的东西太多,垃圾也比较多,回头我们会一起扔下去的。”   ……这小丫头片子还有两副面孔呢。林老头高声揭破她的谎话:“不是的,他们说了以后每天都要往楼道里扔垃圾。”   盛况向二人核实:“有没有这回事?”   唐秋水东张西望,梁渠装聋作哑,十分默契地选择不吱声。   林老头被他俩气得不轻,捂着心口要求盛况替他做主。   盛况假意板起脸来,警告他们这种乱扔垃圾的行为严重影响市容环境卫生,要求他们立刻改正,不然就要对他们进行罚款。   林老头连声应和:“对,罚款,一定要罚款。”   说完他顿了一下,转问,“一般这种情况得罚多少啊?”   盛况给他报了个区间:“五十以上二百以下。”   林老头颇有微词:“才这么点儿?”   唐秋水跟着重复了一遍:“才这么点儿。”   只不过她的语气听起来满不在乎——原来才罚这么点儿。   而梁渠更过分,在一旁无比狂妄地嘀咕了句:“又不是罚不起。”   音量不大不小,刚好能被林老头听到。林老头一下就急了,嚷着要盛况加大处罚力度。   盛况耐心和他解释:“法律规定只能罚这么多,我们也没办法。”   看着唐秋水和梁渠那两脸无所谓的态度,林老头不禁做出最坏的假设:“那要是他们明天,后天,大后天,以后每天都扔垃圾呢?”   盛况答:“那您举报一次我们就过来看一次,要是情况属实的话就例行罚款。”   “这……”林老头斜了眼梁渠,知道这法子没多大威慑力,“他刚刚都说了不怕罚款,你这也管不住他啊!”   盛况有些无奈:“老爷子,那我们管不住的事情多了去了。有些事情还是得靠自觉,大家各退一步,也就不需要我们出面了,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就是就是。”唐秋水小声应了两声。   林老头气鼓鼓地朝她瞪过去。   唐秋水毫不示弱:“干嘛呀,还说我们,你们家装的那空调也没少给别人惹麻烦吧。”   “你……你别转移话题了!”   “怎么,我说得哪里有问题?”   “不关你事!”   “我偏要说!”   “……”   两个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吵了起来,梁渠在一旁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笑。   直到盛况实在受不了了,大喝一声“好了”,一老一少才休战。   寂静几秒,梁渠趁机把话题引到空调外机的事情上:“咱们的执法人员来都来了,今天就干脆把两件事一起解决了,怎么样?”   唐秋水点头附议,林老头却面露难色。   因为心虚,因为底气不足。   不久之前,郑子昂和街道办打官司的事情已经在他们小区传遍了。林老头的儿子林栋听说后,本想把空调外机拆了重装的,被林老头阻止了。   其实林老头心里很清楚,这件事自己家不占理。涉案空调是今年三月份才买回来的,那个时候他就觉得空调外机装的位置有些奇怪。刚好对着对面人家的厨房窗户,装了没过几天上面就落满了油烟。   他一直想找个机会拆了重装的,没想到郑子昂先一步提起了诉讼。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把空调外机拆了,等于承认心里有鬼。所以才将错就错,一直拖着没处理。   现在唐秋水这么一闹,倒反而给他铺了个台阶,就差一个有权威的人站出来拍板了。   这个人就是盛况。他看出了林老头的顾虑,出面做好人:“两件事都简单,我们的处理原则就四个字,邻里和睦。”   说着他先告诫唐秋水,“这些味道大的垃圾以后就别扔楼道了,多跑两趟扔到小区垃圾站,别给人老爷子添堵。”   唐秋水不情不愿地垂头“哦”了声。   盛况又转过头去做林老头的思想工作,要他将心比心,“您想想看,您受不了这垃圾的味儿,对面人家肯定也受不了您家空调,是不啦?这样吧,您要是自己不方便拆,我们找专业的师傅过来帮忙,保证给您装个更好的位置,好伐?”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林老头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无言片晌,他终于点了点头。   其余众人一齐呼了口气。特别是唐秋水,顿时喜笑颜开,心道这一趟没白折腾。   很快,一切争议的源头空调外机就被拆了,安到了更高的位置。   事情顺利解决,郑子昂也信守承诺向法院申请了撤诉。不仅如此,拿到撤诉裁定书的当天,他还特地去匡义给梁渠和唐秋水送了面锦旗。   正红的旗面上用金线绣了四个大字:   「执业为民」。   这对于一个律师而言,无疑是至高无上的褒奖了。   唐秋水和梁渠欣然接下,并拉着郑子昂一起站到刻着匡义logo的白墙前,让行政谭思帮他们合了张影。   郑子昂走后,唐秋水把锦旗拿到梁渠办公室,捧在手上好半天都不愿意收起来。   梁渠勾勾唇,做出一个拱手相让的动作:“你干脆把它放在你工位上得了。”   唐秋水抓抓后脑勺:“我也想啊!就是没地方挂嘛!”   梁渠安慰:“以后会有的。”   “什么?”   “属于你的独立办公室,还有更多的锦旗。”   “哦。”唐秋水眼弯成缝,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怎么听着有点子像画饼……”   梁渠笑了:“有吗?那先来点儿实际的。”说着他慢条斯理地打开右手边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纯白色的盒子给她递上来。   “给。”   “什么啊?”   “你的手机不是丢了吗,给你买了个新的。牌子还和你以前的那个一样,最新款。”   “又是最新款?”唐秋水额角抽搐着把东西接过来。   打开盒子,目光掉进去的那一瞬间,唐秋水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这这这……”   梁渠判断她反应:“怎么了,不喜欢?”   唐秋水直摇头:“当然不是……就是……你是怎么买到这个的啊,这个好难抢的,现在都预售八十天发货了。”   前面四个字已经足够,后面的话听起来又都像在夸他厉害,梁渠挑起唇,轻描淡写道:“这你就别管了。”   唐秋水手捧这沉甸甸的厚礼,差点眼含热泪,不过脑袋却很清醒:“我下个月转你。”   梁渠不明白她要转什么。   “买手机的钱呀。”说完唐秋水顿了下,和他商量,“嗯……这个有点贵,我分期转可以吗?”   梁渠豪横回:“不用,送你的。”   这次唐秋水拒绝了他的好意:“用的。这才一个月,就又是电脑又是手机的。我是回来打工的,又不是来进货的。”   梁渠被她的措辞逗笑:“那就从你的工资里扣吧,无息。”   唐秋水说“也行”。   梁渠又随口问:“一个月扣一百,没意见吧?”   唐秋水想都没想就点头:“嗯嗯,可以,没意见。”   “去工作吧。”   “好的!”   等回到工位冷静下来,搜了一下这手机的价格,重新算了笔账,唐秋水颇感荒谬地得出一个结论——   一个月扣一百……   梁渠提出的这扣法,根本和约定服务期没差,她得给他打工很多年才能还清这笔糊涂债…… 第70章 四号线   十一月,气温越来越低,互尚中心的空调终于吹出了暖风。   温暖的环境会让人昏昏欲睡,唐秋水白天的工作变得有些困难,哈欠连天。好在最近没有什么新案子,她每天都在归档,做手工活的时候保持清醒还是很简单的。   归的这些案子都是她执业之前结案的,承办人只有梁渠一个,所以还需要拿给他签字。   当女生眼睛半睁不睁地站到面前时,梁渠看了看她眼底那对存在感极强的黑眼圈,问:“怎么又变国宝了?”   唐秋水打了个哈欠:“昨晚没睡好。”   “小区外面又有施工?”   唐秋水苦恼地摇了两下头:“不是外面,是楼上。最近楼上总是咚咚咚,哐哐哐的。早上六七点开始吵,凌晨两三点还在吵,一直都很吵。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感觉房子的隔音突然变得好差,我都能听见闹铃震动的声音,也分不清是楼上还是隔壁传来的,反正就是很吵……”   她接二连三地倒了一堆苦水,梁渠全部听完后给她建议:“把情况跟小区居委反映一下吧。”   唐秋水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很消极:“居委大概率不管。我住的小区本来就是老破小,隔音一直都不怎么样的,要不然房租也不会这么便宜。”   梁渠却坚持:“居委可以不管隔音,但是一定不会不管群租。”   “群租?”这两个字让唐秋水瞬间醒了神。   “嗯。”梁渠放下手上的案卷,说出他的猜想,“从你的描述听来,我觉得你家楼上很可能存在群租现象。正常租户不会从早上六七点到凌晨两三点都在房子?s?里走动吧,最合理的解释是,里面住了一批作息不同的人。”   女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道理……”   “先打电话跟居委说一下,或者我也可以帮忙。”说着梁渠已经把手机拿了过来。   因为滕怡静那个案子,他和新北花苑的居委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会定期过去给小区居民提供公益法律咨询服务。只要唐秋水说好,他立刻就可以拨号。   唐秋水不打算在工作时间以私事麻烦他:“不用了,还是我自己打吧。”   梁渠没有勉强。   回到自己工位,唐秋水给新北花苑的居委会打了个电话,把她刚刚说给梁渠听的那些话又说了一遍。居委的工作人员听完表示会去现场查看。   到了下班的时间,唐秋水收拾完东西,看了眼梁渠的办公室,知道他人还没走,象征性地给他发了个消息:老板,我先回去了。   梁渠回得很快:等我一下,一起走。   他们两个住的地方方向完全相反,唐秋水不明白怎么一起走。   梁渠说:先去一趟新北花苑。   唐秋水问:你去那里干嘛?   消息刚发完,梁渠已经背着包从办公室出来了,同时微信里跳出来他的回复:去看看你家楼上到底什么情况。   下班高峰期,梁渠没有开车,两个人一起去了地铁站坐四号线。   这个时间,公共交通工具里也是人满为患。车厢空位稀少,但唐秋水凭着丰富的征战经验,眼疾手快在最后一个空位上落了座。   梁渠站在了她对面。   第一次一起坐地铁,有些新鲜,唐秋水故意逗他:“要给你让座吗?”   问问而已,其实她根本没有一点要起身的意思。   梁渠弯了弯唇,婉拒她的“好意”:“女士优先。”   唐秋水奉上打工人的自觉:“老板优先吧。”   梁渠也有老板的自觉,他说:“下班时间无阶级。”   唐秋水十分满意地“哦”一声,垂下脑袋偷偷翘起了嘴角。   律所离唐秋水住的地方不远,一共就五站,全部车程不到二十分钟。   平时唐秋水一个人坐的时候,都是刷刷视频或者看看小说打发时间的。但是今天她做不到这么自在。因为梁渠就站在她对面,两个人相隔得很近。她在做什么,他只要稍一敛目,就能尽收眼底。   于是唐秋水把手机翻了个面盖在大腿上,并十分僵硬地努力把腰板挺直。   这个姿势让她被迫接受了一场不看那里挑战。   非礼勿视的道理她都明白,可就是下意识地,忍不住地会去瞄,脑子里接连跳出一些但书小说里所描写的黄色废料。   一则地铁到站播报提醒让她短暂回了神。一抬头,发现被她偷看的梁渠正眼皮微耷地盯着她坏笑,并挑眉无声地冲她对了句口型:“看哪呢?”   被当场捉拿的唐秋水脸颊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她迅速别开眼,偏又看到旁边一对小情侣在旁若无人地抱在一起腻腻歪歪。   ……往哪看都不对。唐秋水觉得她还是站起来,把位置让给有需要的人吧。   谁知站起来的时候恰逢地铁关门起步,她脚下没站稳,整个人不小心栽倒在了梁渠身上。   ……她对天发誓,真的是……不小心的……   唐秋水急急想要后退避开。无奈今天的四号线跟喝了假酒似的,开得荡荡悠悠,东倒西歪。刚退一步,脚底又打滑。为了找到重心,慌乱中,唐秋水不得已又伸手抓住了梁渠的风衣衣襟。   结果这下子,惯性把她往梁渠的方向送得更近了。而且她好像还隐约摸到了他的胸肌……   救命,这是什么大型社死现场啊……   不过梁渠的平衡性怎么这么好,被她这么来回冲撞依旧稳立不动。   唐秋水带着疑惑抬头,看到的是一张带着几分沉醉,又有几分得意的脸,在近在咫尺间,领受着这场意外带来的一切连锁反应。   还不止,梁渠还抬起了一只手,停在半空,好像是想要抱她。但又莫名克制,就这么一直虚虚地悬在那,始终没有按下来。   两个人视线相撞的一瞬间,唐秋水的脸和耳朵红得一塌糊涂。   公共场合,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她赶紧放开他,跑到一旁的手扶杆那边降温去了。   好在梁渠没有追过来。   几分钟后,地铁到站,唐秋水也冷静得差不多了。   她和梁渠目的明确,直接就去到了小区17号单元楼5楼,唐秋水住的楼层上一层。   到了之后,眼前的景象令唐秋水瞠目结舌。   梁渠猜对了,她的楼上果然有群租。   下午她和居委反映了情况之后,居委立刻就把情况上报了街道。街道的城管执法人员上门调查,被一群租客拦在了门口,双方正闹得不可开交。   唐秋水够着身子往室内看了眼,震惊到无以复加。   好多人,里面好多人。就这么小小的一套房,目测里面居然住了有二十来个人。   唐秋水仅仅和两个室友合租都觉得很不方便了,她无法想象这二十来个人是怎么住在同一屋檐下的,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崇城今年新修住房租赁条例,规定从严打击群租违法现象。新法颁布后,很多小区都在排查整治,唐秋水前后接到过好几次派出所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问她室内住了几个人。   她以为她们小区不可能发生群租这种事情,没想到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居然有人敢顶风作案。   城管让里面的租客提供房东的联系方式。租客一概说不知道,说他们的合同全部都是和二房东签的,二房东现在人在哪他们也不知道。   城管又要求他们尽快搬走。   里面的人急了,要他们搬走无异于把他们驱逐出境。于是他们仗着人多势众,联合起来堵在门口,说什么都不肯城管进门。   气氛剑拔弩张,有些脾气爆的差点就要对城管动手了。   唐秋水和梁渠他们一出现,矛头立刻变了指向。因为同住一栋单元楼,其中一名租客一眼就认出了唐秋水,他立马冲上去指着她问:“是不是你举报的?是不是你?”   梁渠拦在唐秋水前面,警告来人:“有话好好说,别乱来啊。”   两个城管执法人员也站了出来,担心会出一起暴力事件,他们已经做好了请公安过来联合执法的准备。   唐秋水看起来被吓得不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听见这些即将无家可归的人朝她发出一声声绝望的质问:   “我们乱来,是她,她要把我们逼死。”   “对,你是不是想逼死我们?”   “非要我们睡到天桥底下你才满意是不是?”   “我们今天就是死也不会搬出去的!”   “……”   字字千钧,震耳欲聋。 第71章 霞满天   因为事发突然,且涉案人员较多,城管不能也不敢当场做出任何决定。城管告诉这些租客暂时还可以住在这里,等他们回去开个会,请示一下区政府的意见,到时候再做进一步处理。   这话起到了一定的情绪安抚作用,租客们渐渐平息下来,没有再继续闹。   离开现场后,梁渠亮明冠园街道法律顾问的身份,进而向城管了解到,那些租客都不是崇城本地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贫穷。   他们有的是工地工人,有的是餐厅洗碗工,有的刚遭公司裁员,还有的创业屡败。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不得不租在这里的。   唐秋水在一旁默默听着。   城管下班,梁渠没有立刻走,他和唐秋水一起在附近吃了晚饭。   唐秋水总共也没吃几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吃完梁渠说:“我该回去了。”   唐秋水“嗯”了声。   梁渠话还没完,笑着看向她:“你陪我去地铁站。”   唐秋水顿了一下,点头。   地铁站并不远,但是路不好找。几个月前才养护好的路面最近又开始维修,随处可见的不平整,像一道道新添的伤疤。   弯弯绕绕地拐了两三次,很快走到一片宽敞的空地。周围种了很多树,因时值深秋,枝丫上已经找不到几片绿色的叶子了。不远处停着一辆献血车,车子前面,就是地铁口了。   分别之际,唐秋水终于把想了一路的话问出口:“梁渠,我下午是不是……不该给居委打电话?”   梁渠猜到她在想什么,希望她主动说出来,所以才要她陪他走一路。他刻意放低的声音有种很强的容纳感:“是害怕,还是不忍心?”   唐秋水淡声回:“都有。”   “不忍心更多?”   “嗯。”   说完唐秋水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清晰的播报,提醒下一班地铁是空车回库,载不了人。   像是代入了站在黄线外等待的乘客一般,唐秋水轻轻地叹了口气。   梁渠找回刚刚的话题:“和你没关系,群租本身就是违法的。房东为了收更多的房租,改变正常的房屋结构,连厨房、阳台、卫生间、储藏室这些非居住空间都租出去给人?s?住,有很大的安全隐患。崇城在十几年前就在打击群租现象了,所以不要在意那些租客说的话,你也是受害者。”   消化了一下他说的话,唐秋水语气依旧伤感:“这些我都明白,但是……”   但是她看到刚刚那种情况,二十来个人挤在那么小的地方,处境那么糟糕,可能很快就要陷入更糟糕的境地了,她怎么可以只用于法不悖四个字来说服自己呢。   静寂须臾,梁渠改用轻松的口吻唤她:“唐律师,做我们这一行道德感太强了可不行。”   唐秋水又想起了滕怡静那个案子。当时她就是太共情她了,把自己代入了她,所以一直犹犹豫豫地说不出拒绝的话,一边提心吊胆地帮忙,一边又没办法真正说服自己,心里矛盾又痛苦。仿佛面前摆着一口枯井,不论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都会掉进去受伤。   想着想着,唐秋水灰心地垂下脑袋,像只瘪下去后再也鼓不回来的气球:“或许我真的不适合做律师。”   梁渠宽慰她:“别这么说,回去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   “想想今天这件事之后该怎么办最好,那二十来个人怎么安置,还有对二房东怎么处罚。”   有了具体的任务,唐秋水心里莫名踏实了一点,她无言地点了点头。   严肃的话题到此为止,梁渠笑一声:“好了,抬头看看天,今天的晚霞是不是好漂亮?”   唐秋水闻声抬起头。   头顶的风景真的好美。大片的粉色,混着一点点紫色,粉紫相间,梦幻似化开的马卡龙,豪奢艳绝,摧枯拉朽地延烧了数十里的天。   “好漂亮。”唐秋水发出由衷地赞美,并对着许愿,“希望全崇城的人都能看到这么漂亮的晚霞。”   她的眼睛太忧伤了,说出来的话也是。梁渠突然很想抱一下她,把不久之前在地铁上克制住的那个拥抱付诸实践。   没有犹豫,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伸手把人轻轻地揽了过来。   唐秋水微微愣了一下,但并没有太意外。   因为气氛刚刚好,这场肢体接触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没有冒犯,也不觉得唐突。像一个双方法律行为,双方同时要约,同时承诺,没有比这更默契的合意了。   唐秋水伸出手来环住了梁渠的腰,把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胸口。   唔……好温暖的怀抱,好像一只专属于她一个人的睡袋,钻进去就不想出来了。   她什么也不想再说,不想再想,专心感受着他的体温和气息。   安静地相拥了一会,梁渠松开一只手,拿上来拍了拍她脑袋,低声问:“睡着了?”   “没。”以为他要放手了,唐秋水的两只手猛地增了些力道。不想就这么放开他,也不想他放开。   梁渠笑了一下,重新把她圈紧。   这一刻,霞光漫天,静如油画。晚风如歌,似笛,温柔缱绻地吹过来,包裹着两个人。他们站在巨大的画幕下,亦融入成为画中人。   —   礼尚往来,后面唐秋水又要梁渠把她送回小区。   他们好像在做一个走出去又走回来的位移游戏,两个人还都不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劲。   走到单元楼门口,唐秋水先说再见:“我上去了。”   梁渠看了眼面前的高楼,叮嘱她:“有事打电话给我。”   唐秋水点头答应:“嗯。”   回到家之后,唐秋水先躺着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起来洗了个澡后,照梁渠说的几点问题,开始查群租相关的资料。   查着查着,她忍不住打开了法盲俏佳人的群聊,把她和梁渠拥抱的事情和两位好友分享了一下。   江荔枝第一个看到,激动地追问细节:什么感觉?   唐秋水回忆了下,六个字概括:腰好细,双开门。   江荔枝惊叹:我去,渣男身材这么好?   又问:有腹肌吗?   下面这个问句让唐秋水双颊有了些蒸感:这我哪知道……   江荔枝怂恿她:下次趁机摸一下!   脑补了一下真正干这事儿的画面,唐秋水害羞地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时简的消息也跳了出来。和江荔枝的反应有明显区别,她除了震惊还是震惊:什么??这个渣男居然对你上手???   唐秋水纠正:就只是抱了一下。   时简:只是?怎么,还想上嘴不成?   尺度被她越说越大,唐秋水再度面热:啊这……没有,就是当时气氛到了,没忍住就……   时简不想再听:行了别说了,让他负责吧,抱都抱了还能说不喜欢?这次我倒要看看这个渣男怎么狡辩。   盯着时简的这段话,回想起刚刚那场拥抱里她没说出来的一点细枝末节,唐秋水又捧着手机笑了好久。   【小剧场】之心脏问题   梁渠重新把人圈紧。   唐秋水把一侧耳朵贴在他胸口,小声说:“梁律师,你心跳的声音好大,吵到我了。”   梁渠往后退了一点,否认:“有吗,你听错了。”   “哪有听错,”唐秋水把手心覆上去,他的胸腔里明明有着很强劲的跃动,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一下接一下的,“不光声音大,跳得还很快……”   梁渠欲盖弥彰地把她的脑袋换到另一边:“可能是最近心脏出问题了,我周末去挂个号看一下。”   唐秋水低低地笑一声:“这样啊,那祝您早日康复。” 第72章 通知单   第二天,唐秋水早早地就到了律所。她昨晚为了查资料熬了夜,但她现在依旧清醒,甚至有些亢奋。   她一坐到工位就给梁渠发消息:你什么时候到啊,我有话要说。   她急于把她检索的成果和他分享。   梁渠回:来我办公室。   他居然也已经到了,这么早到,一点都不像他。   唐秋水走过去才发现,梁渠办公室的门没有关紧,而是半掩着。他会不会在等她,会不会他也有话要说,说不定他们要说的是同一件事。   唐秋水敲门进去。梁渠正坐在位置上对着电脑屏幕,看到她之后,眼尾露出一点笑,随后视线扫了一下他旁边多出来一张的椅子,示意她坐过去。   唐秋水有点不习惯,之前她都是站着的。犹豫了一下,她还是走过去坐了下来。   “你楼上群租的事情……”   “我昨天晚上查了好多……”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果然在讲同一件事,并且都想让对方先说所以不约而同地止了声。   互相谦让了一轮,最后还是唐秋水先开的口:“我先说对二房东可以怎么处罚吧。”   梁渠点头,示意她继续。   唐秋水引用她看过的法条:“先责令限期改正,并处一万以上五万以下的罚款。如果逾期不改正,再处五万以上二十万以下的罚款。这是新法中规定的,和以前相比处罚更严格了。”   理论上照搬规范一定没错,但法条本身是固定和僵硬的,实践往往需要视情况而变,法律适用是门艺术。   梁渠问她:“你觉得应该直接启动行政处罚?”   唐秋水问回去:“不应该吗?不启动的话岂不是行政不作为。”   梁渠摇头:“不启动不代表什么都不做。”   “怎么做?”   “你看一下这个。”梁渠把他面前的笔记本拖到方便唐秋水看的方位。   唐秋水看过去,看到屏幕上显示一篇文字文档,标题写着“督促整改通知单”几个字。   “督促整改?”   “嗯。我觉得在启动正式的行政处罚之前可以先督促整改,以一种相对柔性的方式处理问题,这一做法在新法中也能找到依据。”说着梁渠在分屏里打开了他找到的依据,法条里的关键词被他用特殊字体和颜色做了醒目的标记。   唐秋水秒懂他意思,甚至迅速触类旁通:“有点儿像逃税罪的首罚不刑。”   梁渠笑:“可以这么理解。”   唐秋水问:“可是为什么要这样,这不是和从严打击群租行为的立法宗旨相悖吗?”   梁渠一句话就解释了她的疑问:“立法是立法,执法是执法。”   他考虑到现状,“目前崇城的群租现象不在少数,要是直接实施行政处罚,恐怕短时间内罚不过来,执法成本也比较大。”   唐秋水被说服。她又凑上去仔细看了一下他做的这份通知单,发现抬头的处罚对象上一共有三个选项:出租人、转租人和承租人。   唐秋水指了指那一行,提议:“把承租人删掉吧。”   梁渠愣了一下,问原因。   唐秋水很笃定地说:“因为不管是督促整改还是行政处罚,对象包括出租人和转租人,可能还有中介,但是一定不包括承租人,就像……”   话说一半,她卡壳似的打住,没再往下。   梁渠追问:“像什么?”   唐秋水抿了抿唇:“一个不恰当的比喻,你想听吗?”   她越是这样,梁渠就越想听。唐秋水如他所愿,把话说完:“就像淫秽物品,传播的人有罪,看的人没事。”   到底学的是刑法专业,她总能第一时间想到一些刑法上的知识点,反?s?应很敏捷,观点也很有趣,梁渠勾唇朝她看过去:“没有不恰当,很恰当。”   “那我删了。”得到认可,唐秋水旋即伸手去按delete键。她没用修订模式,就直接在文档里改了起来。这样子改,原稿人就没法选择拒绝或者接受,其他人也看不出任何修改的痕迹,两个人的观点完全融为一体。   梁渠默许她操作,并很耐心等她改完。   后面两人又就通知单里的一些细节问题进行了讨论和敲定,全部达成一致意见后,梁渠在落款处写上他们的名字:“我会把这份通知单发给冠园街道办的负责人,不过不一定会被采纳,仅供参考。”   因为律师意见就只是意见,最后要不要这么做还是当事人说了算。   唐秋水说没关系。看到他们的名字并列出现在右下角就足够了,被采纳的话就荣誉共享,不被采纳也后果同担,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不是一个人。就像现在一样,她坐在梁渠旁边,梁渠也坐在她旁边。   到此这个问题还没结束。在这件事上,最难的不是怎么样对违法行为人应该怎么办,而是对那二十来个承租人应该怎么办。   如唐秋水所言,法律确实不处罚他们,但同样也不会对他们施以援手。法律就如同一个慈悲又冷漠的看客,对这些人袖手旁观。   照理说那二十来个人应该配合行政机关执法,尽快从群租房里搬出去。可想一想就知道,这治标不治本。搬出去之后呢,他们的经济状况不会得到任何改善,他们很有可能会去下一个小区继续找群租房。有需求就有市场,这样的话群租现象会一直有。   “这已经不是我们管得了的事情了。”梁渠抛出一个有些残忍的事实。   他说得对,法律不是万能的,律师也不是救世主。这些唐秋水都知道,但她还保有一丝乐观:“不过我们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对吗?”   “嗯。”梁渠点点头。   “你先说。”   “你先说。”   又出现了开头的场景。   二人相视一笑,这次唐秋水让梁渠先。   其实谁先都可以,因为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们都想到了保障性住房,专项补贴,还有给有需要的租客提供法律帮助,比如帮那个被裁员的劳动者申请仲裁。   听梁渠说完,唐秋水突然反应过来,原来昨晚熬夜的不只她一个。同样的深夜,不同的空间,两个法律人,在不眠不休地穷尽所有的方法,帮绝望的人求一条生路。   唐秋水心头触动。   之前有某些时刻,她觉得她和梁渠殊途不同归。她没办法理解他的做法,会对他生气,和他争吵,认为他不可理喻的同时,又讨厌自己感情用事,觉得他们像两个世界的人。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原来他们竟然也可以这么相似。   而她之前离开又回来,兜兜转转,原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暗自感慨一阵,唐秋水听见梁渠话锋一转:“我收回昨晚说的那句话。”   “哪句?”唐秋水弯起眼睛,“我们昨晚说的话有些多。”   梁渠说:“做我们这一行道德感太强不太行。我的意思是,道德感太强的话,在这一行的竞争里讨不到什么便宜。”   说着他顿了一下。停顿如一小截修正带,把上面的这些话全部涂抹掉,他要重新写正确答案。   “这是我之前的想法,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没有人可以定义一个律师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你这样的,也很好。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会想这么多,何必去管一群陌生人的死活。”   他诚心真意地夸赞她,还把他的所做所想统统归因于她。唐秋水不自觉地扬唇,又小声嘀咕,如在自谦:“我可没说要管。”   梁渠也笑:“我看见的。”   眼神。   她看晚霞时的眼神,在无声地倾诉。他看见了,也听懂了,所以他抱了她。   说起这个,梁渠觉得有必要说清楚:“昨天晚上我们……”   想说清楚,却有口难言。不是所有的话都像代理意见那样,可以临场发挥的。   唐秋水看了眼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猜到他要说什么,她满不在意地站起身,双手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身侧:“哦那个啊,没事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梁渠不解:“什么?”   唐秋水继续作无所谓状:“拥抱嘛,就是一种礼仪,没什么特殊的含义。昨天那种情况下,不管当时在旁边的是谁,我都会去抱的。嗯,所以你千万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梁渠听得眉心拧成一团:“你的意思是你会随便抱一个异性吗?”   唐秋水歪了下脑袋,语气平淡至极:“我只是打个比方,你也可以把它当成同事之间的一次友好互动。”   “……”   说完不管梁渠什么反应,唐秋水撂下一句“我先出去工作啦”,就气定神闲地走出去了。   她言行洒脱,并无半点留恋。昨天那个依依不舍的拥抱仿佛就只是一团即聚即散的云影,不应该被当真,很快就能被遗忘。   梁渠开始怀疑人生,剩自己一人的办公室里,他的脑袋变成了一台泡泡机,架在燥热的暖气里,不停地往外冒问句:她这是什么意思?抱完就拉倒,不想有下一步?抱都抱了还把他当同事?   想把这些疑问全部发给她,想听她一一作答。偏偏这些话当面问不出口,就连打出来都费劲,有种空有一身蛮力却怎么也使不出来的憋屈感。   烦。   烦归烦,到了下班时间,梁渠还是和唐秋水一起坐地铁回了新北花苑。他说在那群承租人彻底搬走之前,每天都会和她一起回家。   唐秋水问原因,他又说怕她工伤。   “上下班途中发生意外也算工伤。”   唐秋水点一点头:“也是,我工伤了你还要赔钱。”   他说什么她接什么。梁渠失语几秒,眼睁睁看着女生上了铁门前的台阶。   白昼越来越短,六点多天已经全黑了。上台阶的时候,唐秋水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以防被绊倒。进门前她无奈地看了眼头顶,喃声叹气:“哎呀,这上面的灯又坏了,这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修好呢。”   梁渠循着她视线看过去,发现原来单元楼的铁门前方是挂着一个小灯泡的,只是好像出了些故障。   站着等到四楼的灯亮,梁渠转身离开。   唐秋水回到家简单弄了点吃的,吃完就收到了梁渠发来的消息,他问:你租的房子什么时候到期?   唐秋水放下手上剥到一半的橘子,回复:明年七月,我租了两年。   梁渠问:想没想过换个地方?现在这个小区条件不太好,你一个人住不太安全。   这话问到唐秋水心里去了,她早有这个打算:我也在想,等明年租期快到的时候再说吧。   几秒后,梁渠给她发来一个视频,并问:这房子怎么样,在C区,离我们所很近。   唐秋水点开看了下,一室一厅干净宽敞,厨卫电器应有尽有,相当不错。她问:这是单身公寓?   梁渠:嗯,也不用再和别人合租了。   唐秋水很心动,同时又担心:整租的话,应该不便宜吧?   梁渠打消她顾虑:价格可以谈,你随时都可以搬进来。   唐秋水疑惑:为什么?   梁渠:因为这房子是我朋友的。   唐秋水:……   甩出去一张「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的表情包,唐秋水结束了这场聊天。   她发现梁渠最近对她做的事情特别简单粗暴,就是拿钱砸她。动不动送个最新款的电脑手机就算了,现在连住宅小区都帮她物色好了,方式手段堪比向公职人员行贿。   收买,妥妥的收买,唐秋水告诫自己一定要顶住资本的诱惑。   她放下手机,收拾了一下厨余垃圾,做好干湿分类,踩了双懒人鞋下楼扔垃圾去了。   扔完回来,她收货了一份意外之喜——   单元楼下那盏坏掉的灯泡居然又重新亮起了暖黄色的光。   头顶众星寂灭,唯有眼前一个小光点,照亮了一地台阶,还有这深沉黑阒的夜。   唐秋水开心地弯起唇角,对着拍了张照发给梁渠:其实我们小区也没有那么差,看,灯已经修好啦。   她真的是特别容易满足的一个人,也特别容易在一些细节上动容。只是一盏修好的灯而已,也可以让她的心情变得很好,连爬楼梯的脚步都变得轻盈了起来。   梁渠拿着手机,视线锁定在唐秋水新发来的消息上。他能感觉到她现在一定很开心,于是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微笑了起来。   【小剧场】之换灯泡   梁渠转身离开,去小区外面的一家小卖部买了一盏新灯泡,又问老板借了些工具,重新折返回了17号单元楼。   安装的时候有居民陆续下班回来,每个人路过他都会来一句:“师傅辛苦。”   梁渠始终保持高冷没理。装完他打开看了下,确认线路没问题后,刚?s?准备离开,有对母女手牵手回来。   母亲看了眼明亮的灯泡,又看了眼梁渠手上的工具箱,朝他致谢:“谢谢师傅。”   女孩有样学样,也甜滋滋地来了句:“谢谢师傅。”   ……他有这么像物业的人吗?梁渠正欲澄清身份,母女俩却一点机会都不给,打开铁门头也不回地就上楼了。   梁渠:…… 第73章 选举票   不久之后,唐秋水还是决定搬去梁渠朋友的单身公寓。   因为她又双叒叕被吵得睡不着。   楼上的群租问题顺利解决后,她以为这下总能睡个好觉了。结果她其中一个合租室友突然搬走了,新住进来一个素质特别差的男的。   这人好像没有工作,白天在家睡大觉,晚上十点开始发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好,唐秋水戴上耳塞还是能听到。她前前后后和房东说过好几次,房东一直装死。   咬牙忍了一段时间,后来唐秋水实在是受不了了,向房东提出解除房屋租赁合同。因为错不在她,所以交房退押金等事宜还算顺利。   一个天气晴朗的周末,梁渠帮她一起搬了家。   搬过去当天唐秋水才知道,这个单身公寓和梁渠住的小区居然仅有一街之隔,走两步就能到。   所以梁渠顺理成章地提出,以后上下班她都可以坐他的车一起。   他就像个统辖力十足的原则性条款,一点点地渗透进她的日常生活。她似乎再也不用满头大汗地去追一个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背影了,因为他也在往她的方向走过来。   唐秋水心里期待着这样的画面,但并没有立刻答应他的提议,而是面露难色:“我们的上下班时间又不一样。我比你上班早,又比你下班晚,我们怎么能一起呢?”   两个人明明都在崇城C区,同一家律所,却好像总有时差,没办法同步。因为一个是老板,一个是员工,两个身份中间横着一道堑,只要存在便难以跨越。   梁渠却不认为这是什么问题:“配合一下不就行了。”   唐秋水问:“谁配合谁?”   梁渠轻笑一声,把选择权交给她:“你想谁配合谁都可以。”   唐秋水想了想,决定折中,互相配合:“那就上班你配合我,下班我配合你。不过……我怕你起不来。”   梁渠接受了她的方案,要唐秋水以后准时在小区门口等他就行。   唐秋水欣然点头。   第二天早,唐秋水按照约定的时间走到小区门口。到了之后发现梁渠的车已经停在路边了,他按了声喇叭,似在隔空和她打招呼,又似在炫耀他的守时,告诉她早起对他而言并非难事。   唐秋水窃笑一下,走过去拉车门。   她和他说早安,而梁渠给她递上来一份早餐。   唐秋水接过来,夸张地赞一声:“这工作真不错啊,食宿全包,还管通勤。”   梁渠眼尾扫她一眼,弯唇:“应该的,提高福利待遇水平可以有效降低员工流失的概率。”   ……这话说得,不知道的还以为梁大律师是劳动法专家呢。   唐秋水咬一口烧麦,又吸溜一口豆浆,含混道:“谢谢老板。”   半小时后,两个人一起出现在律所。   李其琪意外地呼一声:“梁律师今天这么早啊?”   梁渠淡淡“嗯”了下,往里走。   李其琪又去看唐秋水,“你们……一起来的?”   梁渠停下脚步,回头短促地和唐秋水对视了一眼,似在等她的回答。   唐秋水莫名紧张起来,喉咙微微干涸,下意识地否认:“不是,在电梯口遇到的。”   “哦这样啊。”李其琪信以为真,没往下问。   唐秋水不敢看梁渠表情,低着头从包里掏出电脑鼠标充电器等一堆东西,以忙碌掩饰她的慌乱。   还好梁渠什么也没说,没有拆穿也没有指责,转头迈步进了办公室。   听到关门的声音,唐秋水暗舒一口气。   冷静下来后她忍不住问自己:她为什么要说谎啊,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地承认她就是搭梁渠的顺风车一起来的。   是怕李其琪浮想联翩误会什么。可她这么一说,以后还怎么和梁渠一起上下班,总不能每天都说是巧合地在电梯口碰到的吧。   弄巧成拙,也不知道梁渠会怎么想。他好心载她一起过来,她却耻于告知第三人,任谁心里都不会舒服吧。   坐立难安了半晌,唐秋水试探着给他发消息:下班我们还能一起走吗?   梁渠回得很快:你想一起走吗?   他又把问题反抛给她。唐秋水不知道他到底生没生气,单看文字很难揣测情绪。她思考片刻,遵从内心的回答打字:想,但我怕我刚刚说错话害你不高兴了。   等了一会,梁渠坦率回复:是有一点,不过能理解。   接着他又贴心给出解决方案:如果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以后早上我等你先上去。下班也一样,我可以先去停车场等你。   敞亮的沟通令误会和猜忌烟消云散,唐秋水顿时绽开笑容,回了个ok的手势。   专心工作了一会,一个行政部门的同事走过来,给附近工位的每个人都发了一张玫红色的选票纸。   没几天C区就要召开律师代表大会选举新一届的律师代表了,现在匡义内部要先选一个候选人出来参加最终选举。   本次内部选举采用匿名选举方式,每个人在各自的选票纸上写上自己认为合适的候选人名字,只能写一个,当然也可以弃权不写。   负责这项工作的同事让大家尽快写好,争取今天中午就组织公开唱票。   唐秋水很快把自己手上的选票交了出去。收集清点完下发选票后,同事便转去另一片办公区域继续做选举动员工作了。   唐秋水好奇问了下李其琪:“其琪,你选的周律师吗?”   “周律师?”李其琪摇头,“当然不是啊,不是在程par和张par两个高伙中间选一个吗?”   “啊?”唐秋水惊讶不已,因为她理所当然的语气,“为什么啊?”   李其琪说:“这种选举一般都选四十五周岁以上的资深合伙人呀,今年该轮到他俩了。周律师才多大,等再过个十年再说吧。”   怎么会这样?   唐秋水完全不知道还有这种潜在的选举规则,她还以为是随便选呢。她压根没考虑过别人,毫不犹豫地就在选票上写下了两个字。   那个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无条件支持的人的名字。   眼看着行政部门的同事收集完全部选票扬长而去。唐秋水心想完了,她是不是又惹麻烦了。虽然是不记名投票,没人知道谁选了谁,可唱到她这张票的时候,梁渠应该会很丢脸吧。   好想把她的那张票偷回来啊……但很显然这不可能。   做梦一样地熬到了唱票的时间。   唱票是自愿参加,为了防止大家都不去,硬性规定合伙人级别的律师必须到场。   唐秋水自然不会去,她附近工位没几个人去的。唐秋水抬头望天花板,既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慢到永远不要唱到她那张票。又希望时间过得快一些,快到底下的人反应不过来她选了谁。   唱票地点在一间大会议室,几十位合伙人陆续落座。   梁渠和林源坐在一起。   行政部门的同事搬来一块大白板放在最前面,还喊来了另一位同事过来帮忙。一个唱,一个记,分工合作,提高效率。   唱票正式开始前,林源忍不住吐槽:“这种凑人数的局,让小唐他们过来不就行了,还要我们来。”   梁渠笑一声,没有说话。   唱票开始,底下的人全部低头看手机。没人在意大家选的谁,反正不是程par就是张par,结果没有任何悬念。   梁渠也去看手机,他打开了导师黎迁教授的一篇新作。   看到一半,他突然从唱票人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梁渠一票。”   梁渠目光停了一下,以为他出现了幻听。抬头一看,发现最前面的那块白板上确实多了他的名字,在程par和张par旁边。   很突兀,因为其他两位候选人下面都画了很多个正,而他名字下面就一个横。   当念到“梁渠”两个字时,底下引起了一些骚动,不过大家也没太当回事,唱票又继续下去了。   林源替人尴尬的毛病犯了,用气音问他:“你搞什么,自己投自己?”   梁渠喊冤:“我有那么自恋吗?”   林源作沉思状:“不是自恋的话……那一定是有人暗恋!”   梁渠略一愣怔。   再去看那块写了他名字的白板,他恍悟地低声笑了一下,然后只字不语,低头继续看论文。   可,盯着一页看了很久都没往后翻。   老师后面写了什么观点,怎么论证得出的,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他名字下面那道计数为一的横线,如一片柔软的睫,撩刮得人心痒。忍不住抬头去看,每看一次就会不自觉地微笑一下。   几分钟后,唱票结束?s?,程par以微弱的优势险胜,成为候选人。大家陆续散场,回去吃午饭。   只有梁渠留了下来,他径直走到那张放满了选举票的桌子前。   选举票一共细分成了三块,每一块都对应着一个候选人。其中两块的厚度不分上下,而另一块,只有孤零零的一张票。   看到站过来的梁渠,行政部门的同事问他还有什么事。   梁渠拿起面前那张写了他名字的选票:“这张我可以拿走吗?”   同事委婉地说:“梁律师,选票数量对不上会很麻烦。”   梁渠微笑一下,表示理解,但他没有立刻把票放回去,而是问:“那我拍张照可以吗?”   同事点头:“可以,您自便。”   梁渠把选票摆正放在手心,打开相机,找了个最好的角度,把它完整拍了下来。   这是他近期拍到的最好的照片。 第74章 男朋友   行政法律实务,除了打行政诉讼之外,还有一些非诉工作。事实上,行政诉讼并不常有,非诉工作占大头。   这些非诉工作的内容很杂,有合同审核,出具回函,街道值班等等,还有近两年才有的重大法审。   从前年开始,执法力量下沉街道,城管成为了绝大部分行政案件的执法主体。为了保证行政执法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在具体的处罚决定作出之前,律师会参与其中,对行政执法的实体和程序进行全面审查。   这项工作以前唐秋水是跟着梁渠一起做的。现在她已经执业,可以自己一个人做了。   执业之后遇到的第一个法审案子,是违法搭建。   堰桥街道的执法人员在日常巡查中发现,某小区内有人未经规划部门许可,擅自在车库二楼搭建砖混结构建筑物,并将房屋一楼二楼整体改扩建。   经调查取证,执法人员拟对房屋业主作出责令限期拆除违法建筑的决定。   这个案子和赵巷搭建阳光房的情况极为相似,不同的地方在于,该案违法建筑物的实际搭建人和现房屋产权人并不一致。   该案相对人提出陈述申辩,称涉案房屋是其于2021年通过公开拍卖获得的法拍房。其获得该房产后,未对房屋做过任何外观或面积的改造,所谓的违法建筑物在其取得房屋产权之前就已经存在。   故相对人坚持认为,其不应当对他人搭建的违法建筑物负拆除义务,并向堰桥街道发出告知函,称若街道执意做出行政处罚决定,其将依法申请行政复议、行政诉讼。   收到该告知函后,堰桥街道那边也比较谨慎,目前正式的处罚文书还没有出。   这天上午,唐秋水独自去堰桥街道参加了这个案子的法审会议。   起初其他几位与会人员还心存疑虑,担心唐秋水年纪轻,经验不足。   可几个回合的对话下来,大家发现她每一个发问都直击要害,给出的解决方案有理有据。对本案的焦点问题也有详细的说明,还展示了一些本地的司法判例。   最后唐秋水说出她的结论:“虽然相对人否认其为违法建筑的实际搭建人,但其作为涉案房屋目前的所有权人及实际占有人,必须履行对房屋使用状况进行监管的义务,确保房屋处于合法状态。所以将其作为整改责任人,是合适的。”   城管问:“法律依据是?”   唐秋水说:“我没有找到具体的法条,只能根据行政处罚法、城乡规划法中的原则性规定进行推论,不过崇城已有的类似案例都是这么判的。”   接着她把梁渠在群租问题上的解决方法活学活用,“我的建议是,可以先和相对人沟通一下,看看能不能督促他自行整改。如果他不配合,再做出限拆决定也不迟。”   执法人员表示很受用,街道负责人亦说可行,并赞她考虑周全。   唐秋水微笑着说应该的,并说正式的法审报告她回去之后写完发给他们。   散会后,一出堰桥街道大门,唐秋水淡定的模样便不复存在。她站在马路牙子上长长地呼气,高悬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天知道她刚刚有多紧张,下衣摆都快被捏成碎片了。   她打了个电话给梁渠,准备跟他汇报一下法审的情况。   梁渠先问她的感受:“怎么样?”   唐秋水如实回答,语气里有着明显的激动与雀跃:“好紧张,不过我假装得一点都不紧张。”   能想象那个画面,可惜没真正看到。梁渠请求:“下次能不能让我一起去?”   其实今天梁渠本来想和她一起来的,但是被唐秋水拒绝了。以前是没有办法,现在都执业了她才不要人陪考呢。   她义正言辞地拒绝:“不能。”   梁渠遗憾“哦”一声。   唐秋水顿时心情大好,笑容焊在嘴角下不来。   她步伐轻快地往前走着,曾经觉得磨脚的高跟鞋如今越穿越合适。   天蓝气清,风也温柔,她在电话里的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下来:“今天的法审能这么顺利,还是要谢谢梁律师。”   梁渠明知故问:“谢什么?”   “帮我彩排那么多次啊,要不然我今天一定会更紧张。”   她今天之所以敢单枪匹马地过来,是因为底气十足。而她的底气源自她面面俱到的准备,也源自梁渠不厌其烦的指导。   不对,不能说是指导了。因为现在的她已经具备了自己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她不再依赖于任何人,是当之无愧的主角,而他只是在帮助她走戏而已。   说完不等梁渠再开口,唐秋水就要挂断电话,“哎呀不说啦,我进地铁了,半小时后见。”   梁渠说:“嗯,路上小心。”   半小时后,唐秋水坐到工位。   卸下肩上的托特包时她发现,包的底部居然起球了,摸起来像毛躁的发尾。她才买了没多久哎,果然盗版的质量不太行。   她随口和李其琪抱怨了句,又说想换个包,问她有没有店铺推荐的。   李其琪当即给她推过来一张微商的名片,安利:“加她,她专门卖A货的,质量比正品都要好。”   唐秋水两眼放光:“真假的,我看看。”   她点了添加,对面秒通过,并且像是设置了自动回复一般,直接就给她发过来好多包包的图片,全部都是热销货,款式、型号和价格都标得清清楚楚的。   唐秋水指尖一一划过去,直呼:“可真不错呀,等我找个时间好好挑一挑。”   李其琪说:“我都买过好几次了。她家一直是先发货后付款,还支持七天无理由退换,良心卖家。”   “绝绝子,以后都找她。”   “看到有合适的我们还可以一起买,价格更优惠。”   “嗯嗯。”   二人凑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讨论着,都没发现梁渠拿了个水杯从她们前面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和李其琪聊完,唐秋水开始写今早法审案件的审查报告。时间把握得刚刚好,写完发给街道负责人正好到饭点。   唐秋水又回到了自己一个人在工位吃饭的模式,她发现她还是更喜欢这样,这样更自在。   梁渠后面也没再去会议室吃过饭。今天过去,是因为林源邀他一起,盛情难却。   吃饭的时候,梁渠一直低头刷着手机,林源一颗八卦的心蠢蠢欲动。   忍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了,他直截了当地问出最关心的问题,也是他喊梁渠一起吃饭的真正目的:“哎,你那个朋友,感情问题怎么样了?”   “朋友?”梁渠顿了一下,记起自己“无中生友”的事,不咸不淡道,“就那样。”   林源看着比当事人本人还要急:“就那样是哪样,成了没?”   梁渠摇头:“还没。”   “还没?你朋友到底行不行啊?”   “……”   梁渠烦闷地放下手机:“哎,你知不知道……”组织了半天语言,“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什么东西?”   年轻人?林源要素察觉:“什么意思,老牛吃嫩草?”   梁渠眉头起皱:“我很老吗?”   “你?”林源精准抓住破绽,“不是你朋友吗?”   梁渠顺着改口:“嗯,我朋友。”   林源略一沉吟:“难说,对方多大?”   梁渠说:“二十三。”   林源激动地一拍大腿:“那不就和小唐差不多大,你太老。”   “哦,你朋友。”他火速纠正。   梁渠:“……”   烦闷加倍。   见他不说话,林源切回认真脸,帮忙出谋划策:“这样吧,让你朋友送点小姑娘都喜欢的。什么口红、面膜、包之类的,记得一定要往贵了买。”   梁渠表示学到,重新拿起手机,很快点了付款。   两天后,选择困难症的唐秋水还在微商的朋友圈里纠结到底买哪一款包。   纠结了半天,她收到了谭思的一条微信:小唐,有你的顺丰。   唐秋水以为她发错了:我的?我没买东西到律所哎。   谭思回:是你的。   唐秋水满心疑惑地走到前台把快递拿回了工位。   拎在手上的时候感觉里面的东西体积还不小呢,而且一看?s?收件人,上面确实写着她的名字。   打开后发现,里面居然是个LV的包包,那微商朋友圈里就有的卖。   这是什么情况?她还没下单呢怎么就发过来了?   正纳闷,梁渠给她发了条微信问:收到了吗?   唐秋水这才反应过来:你买的?   梁渠:嗯。   唐秋水:干什么买这个?   梁渠:你不是要换包吗?   ……他是怎么知道的?唐秋水攥紧拳头威胁空气:你偷听我讲话?!   梁渠解释:路过不小心听到的。   唐秋水哼哼两声:那你就没听见我说打算买个盗版的吗?   梁渠:反正长得都差不多,你就用这个呗,省得再花钱。   这个典型的直男发言让唐秋水倒吸一口凉气。什么差不多啊,正品价格上万哎,贵好多,顶她俩月工资了。   他还真的一直拿钱砸她,变本加厉,越来越夸张。   唐秋水不打算要:你送我这个,不好。   梁渠抬杠:好。   唐秋水杠回去:不好。   梁渠不得以问:哪里不好?   唐秋水盯着手边的包看了几秒,胡乱编了个借口:带子,带子太细了,不好背电脑。   梁渠失笑:那你就不能不用它背电脑?   唐秋水问:不背电脑回去怎么加班?手机办公?   梁渠反问:回去还要加班,什么老板这么mean?   这个和她打嘴炮的梁渠,十分狡猾地,把那个给她发工资的梁渠,从他身体里摘了出去。   唐秋水脸微微烫,没再理会,伸手把桌上的包包拿过来藏在了桌肚下。对这个阶段的她而言,这玩意儿的收藏价值远高于实用价值。   然而梁渠很显然不明白这一点。   怕他再提这茬,唐秋水决定今天下班自己一个人走。   可梁渠似有预料,早就在一楼电梯口等着她了。   唐秋水目不斜视往外走:“我今天坐地铁。”   梁渠紧跟其后:“我也坐地铁。”   “……哦,随你。”   梁渠勾起唇角。并行时,他下意识地瞥了眼女生的肩头,笑容立刻凝住——   她还背着她原来的包。   一阵强烈的失落感涌了上来。   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想问她是不是真的不喜欢。如果那个不喜欢,那他下次换个别的买。话都聚到嘴边了,可梁渠最终什么也没说。   行途喧嚣,盖过所有的沉默,两个人各怀心事,安静地走向地铁站。   进了站,走到安检处。看着那一轮运作不止的黑色传送带,唐秋水不禁想,还好背的是原来的包。要是背那个LV,她怕是都不敢把它放上去,这么贵重的东西万一给碰坏了该怎么办。   “梁渠,我还是觉得那个包我不能要。”   滴一下,唐秋水刷卡先进了站。   梁渠人还站在自动检票机的外面,两道质询的声音却迫不及待地追来了里面:   “那要怎么样才能要?”   “是不是男朋友送的就能要了?” 第75章 喜欢你   唐秋水不是没有幻想过她和梁渠在一起的画面。只不过她想的是,那天她在他办公室里对他表白,他笑着说我也喜欢你,然后他们自然而然地就在一起了。   没想到事情的走向和她想的天差地别,他拒绝了她,她以为的双向奔赴变成了一厢情愿。   从美梦中醒过来后,她就收起了这种幻想,因为害怕第二次坠入期待落空的糟糕情绪里。   但她又始终喜欢着梁渠,得不到又放不下的感觉,就像是被卷入了一桩久拖不决的悬案,迟迟等不到终局裁判。   直到这一刻,梁渠才终于给出了他的回答。   在大庭广众之下,气急败坏地。   唐秋水有些不知所措地转过头,发现梁渠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检票机口,专注的目光如暗涌的深水,疯狂朝她的方向漫过来。   无言对视几秒,唐秋水听见有声音催促:“杵这干嘛呢,别挡道行不行。”   后面的人一脸不耐烦地挤过梁渠走上来。   现在是下班高峰期,梁渠这个行为无异于阻碍交通出行。唐秋水着急地喊他一声:“先进来呀。”   梁渠这才回过神,刷手机进了站。   唐秋水新搬去的公寓坐二号线直达。不比清闲的四号线,二号线中间设有几站大的换乘点,出了名的拥挤。车门一开,人潮汹涌;车门一关,水泄不通。   唐秋水和梁渠现在就被挤到了角落里。   本来想趁着坐地铁的十来分钟缓一缓的,这么一来,唐秋水完全没办法冷静下来思考了,她甚至都不敢抬起头来。   因为梁渠和她挨得实在太近,举目可见,触手可及的距离。哪怕没有像上次那样的肢体接触,他的存在感依旧强烈得令她无法忽视和回避。   从进站到抵达,细算下来也不过二十来分钟,唐秋水却觉得这段时间特别漫长。   好不容易听到了车厢内的到站播报,结果出站之后还得走好长一段路,还要穿过北山公园。   唐秋水之前来过几次北山公园,不过都是在白天,晚上的北山公园她还是第一次见。公园入口的墙面上镶着一块大电子屏,屏幕里好几个广告来回切换着,或雅或俗,五光十色,在黑暗中闪烁溢彩。   借电子屏的光,前面有个大爷正弯着腰在地面上写字。他以水滴为笔,夜色为墨,想到什么写什么。字迹大气磅礴,隐有名家风范,吸引了一群人围观。   唐秋水和梁渠越过人群,肩并肩往公园里面走。   快走到一间凉亭时,唐秋水开始没话找话:“你记得吗,上次我们在这里偶遇来着。棒棒真的好自来熟啊,直接就跑到我脚边了。”   梁渠停了下来,跟她说实话:“不是偶遇。”   唐秋水侧头:“什么?”   梁渠说:“那次不是偶遇,我是特地在这里等你的。”   “……”   本来是想找个话题把梁渠在地铁检票口问她的那句话糊弄过去的,结果反而被他抓住机会重新捡了起来。   唐秋水不知道该说什么。以前都是她主动的,现在主动变被动,有些不适应。   梁渠垂眼看她,口吻似在做一项庄重的承诺:“秋水,我认真的。”   “我刚刚在地铁上问你的那句话,是认真的。”   唐秋水再也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她轻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朝他看回去:“梁渠,你喜欢我吗?”   梁渠低沉地“嗯”了一声。   唐秋水心脏砰砰的,追问:“哪种喜欢?”   梁渠想了想:“异性之间的喜欢,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   唐秋水一下子笑出来,佯装不满:“哪有人表白还抄答案的。”   这分明是她对他说过的话,他居然直接复制粘贴,就只是把主谓性别对调了一下。   梁渠小声重复,如在内省:“原来这是抄答案……”   唐秋水笑意加深,往他的方向走近两步,眼睛里映着路灯的光点,仿佛有星星在闪:“有什么证据?”   “什么?”   “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你的话,梁律师?”   梁渠失笑:“一定要有证据?”   唐秋水点点头:“那不然呢,不然我怎么相信你。”   沉吟片刻,梁渠叹气:“第一次觉得举证是这么难的一件事。”   但是逃不掉,唐秋水在对面安静地看着他,等着他。   等了一会,梁渠再次开口:“秋水,你之前和我表白,我说当你是同事,那话是真的,因为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把我们的关系往其他方面想过。可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再也没办法只把你当同事看待了。最明显的一个变化,是心情开始不由自己决定。”   “你离职的时候我不开心,被你误会的时候我不开心,看见你和其他异性在一起我也不开心,你不接受我送你的礼物我还是不开心……”   他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诉说着他的种种不开心。   唐秋水忍不住笑他:“怎么那么多不开心啊,就没有开心的时候吗?”   梁渠说:“当然也有。”   “什么时候?”   “太多了,都要说吗?”   唐秋水放低要求:“那就选一个最近的吧。”   梁渠没有一秒钟的犹豫:“刚刚你对我笑的时候。”   “……”   什么啊……说什么举证很难,这不是很简单吗,简单到用一句话就把她的心跳搞得飞快。   还好,还好她脸颊和耳廓渐次加深的红色全部被匿进了黑夜,黑夜会忠实地对所有不想被公开的信息守口如瓶。   梁渠继续,把过去发生的事情一一搬来眼前,也把当时未能说出口的话诚实地说了出来:“其实前段时间我送你回家,不是怕你工伤,是担心你。提出和你一起上下班也不是为了提高什么福利待遇,就是单纯想看见你。还有……”   他顿了顿,发出一声自嘲的笑,“还有上次你说同居,我不知道原来只是演戏,第二天见面之后才发现我们想的不一样。”   唐秋水轻声问:“哪里不一样?”   梁渠说:“你想的是案子,而我想的是你。”   “啊……”唐秋水抬起手捏了捏一边耳垂,像是被烫到了似的。   梁渠把头倾低?s?了些,询问:“怎么了?”   唐秋水嘟囔:“有点肉麻……”   梁渠唇微挑:“我说实话而已。”   唐秋水“咦”一声:“更肉麻了。”   她这么一打岔,气氛被破坏了大半。   不过梁渠的语气依旧认真,看向她的眼神也是:“秋水,我很久没有过这么确切的感觉了。如果现在的你还喜欢现在的我,我们在一起试试好吗?”   “你不用着急回答,可以慢慢考虑。”他最后补充了一句。   女生沉默了会,伸出食指示意不远处的一支广场舞队伍,跳脱地向梁渠发出邀请:“陪我跳支舞。”   梁渠定住一秒,诧异:“现在?”   “嗯,跳完我回答你。”不等他再说话,唐秋水就拉着他小跑了过去。   每天这个点,来公园里跳广场舞的都是些退了休的叔叔阿姨。他们两个钻进去,显得格格不入。   唐秋水才不管,她的胆子变得特别大,也放得特别开。她拉着梁渠的手,像一只灵巧的猫,踮着脚尖游走在他左右。时而热情地把他拉近,时而又高傲地把人推开,玩得自得其乐。   广场舞被他俩跳成了探戈,前进后退。前进是试探,后退是欲拒还迎,满满的新鲜和刺激。   他们两个的动作太过张扬,毫不收敛,招得周围的叔叔阿姨陆续停下来,往他们身上看了过来。   从来没看见有年轻人过来,众人似觉新奇,又似被感染,干脆把场地一整个留给两人发挥。还有个好心的阿姨走到音响设备那里,给他们切了首缠绵又缱绻的慢歌。   音乐缓缓地泻来耳畔,原本找不准节拍的两个人渐渐进入状态,脚下的舞步也趋于一致。昏暗的环境里,他们只能看清彼此的眼睛,其他的一切都沦为了背景。   一曲终了,梁渠明显有些意犹未尽,却也不得不松开她的手了。   在他完全放开之前,唐秋水反手回握住了他,以无比坚定的力道:“我愿意。”   梁渠一怔:“什么?”   唐秋水完全忘记周围还有一群观众,看着他开心地喊:“我说我愿意做你女朋友。”   梁渠笑容立绽,视线再也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旁边的叔叔阿姨一齐起哄:“抱一个!抱一个!”   唐秋水害羞地别开眼,而梁渠则趁势张开双臂,上前一步把人揽入怀中。   拍手欢呼声如雷鸣般在耳边响起,久久不绝。   近在咫尺地贴靠在梁渠的胸膛时,今天发生的一切才终于有了实感。唐秋水伸手环住他,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坦白:“其实我很喜欢你送的包,就是觉得有些贵了,我和李其琪约好了买盗版的。”   梁渠的下巴轻抵着她额头,用同样的分贝说:“没关系,那个不用就放着,回头重买一个。”   “啊?”唐秋水微微仰脸,“怎么又买?”   “你不是说那个带子太细了吗,是我欠考虑了,再买个带子不细……”   唐秋水打断他:“你别……我开玩笑的,别再乱花钱了。”   梁渠迅速进入新身份:“给女朋友买礼物怎么是乱花钱。”   又超级无敌拉仇恨地来了句,“又不是买不起。”   唐秋水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可以了梁律师,再说下去我怕你被打。”   “……” 第76章 茶水间   第二天早,唐秋水还是坐梁渠的车一起去律所。   一路上她时不时地偏过头去瞄一眼梁渠。在他回看过来时,又敏捷地将视线收回,捉迷藏似的猫到角落,高高翘起嘴角。   几次下来,梁渠忍不住问:“总是笑什么?”   唐秋水用指盖蹭了蹭身前的安全带,脸上不可控的笑意根本没办法用三言两语说清:“不知道哎。”   就这么变成了男女朋友,有点不习惯,有点不自在,可是又好开心,就是很复杂的心情。   她好奇问梁渠:“你呢?”   她想知道他是什么感觉。   梁渠懒散地来了句:“感觉在疲劳驾驶。”   这危险的发言让唐秋水歪了下脑袋:“啊?”   梁渠说:“一晚上没合眼。”   “哦……”唐秋水用手背贴了下脸,温度出奇地高,她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同时也告诫梁渠,“马上就要到律所了,我们不能这样,一定要公私分明。”   梁渠“嗯”一声,表示赞同。   到了地下车库,按照之前说好的,梁渠等唐秋水先上去。   过了十来分钟之后,他才出现在22楼。   看到梁渠经过工位时,唐秋水故意够着脖子和他打招呼:“老板早。”   梁渠怔了一下,反应超快地配合她演:“早啊,小唐。”   说完两个人的视线,一高一低,在半空中撞了一下,紧接着他们的唇角同时弯动。   这哪是什么公私分明,简直是公私混淆,以公谋私,公是私play的一环。   还好周围其他同事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无瑕关注他们这刻意到有些做作的上下级互动。   梁渠进了办公室后,唐秋水先打开手机刷了下微博。   可能是快到年底了,案子立不进法院,她最近手头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做。做诉讼业务有个特点,就是忙的时候忙得要死,闲的时候也是真的闲。   作为但书的超话主持人,唐秋水每天都要去超话逛一圈。不过昨天晚上没逛,因为实在腾不出时间。   昨晚她和梁渠在北山公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走到公园闭园,才各自回家。到家后,唐秋水第一时间在法盲俏佳人的群里说了她脱单的事情,之后时简和江荔枝对她各种盘问,每一个细节都要她详说。一直说到了后半夜,才放她去睡觉。   现在总算得了空,唐秋水在心里哼着小曲,美滋滋地打开微博。结果一点进超话,她才发现出了大事。   昨晚十点整,但书本人用大号在里面发了条停更通知,说最近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复更的时间待定。   这一条微博把活跃的和沉默的读者们全部炸了出来。   但书连载的这本小说,正写到男女主感情线最关键的部分,这个时候停更,读者身上仿佛有蚂蚁在爬,一个个急着问她出什么事了。   当然也不乏黑粉趁机落井下石:笑死处理什么事情啊,你该不是进去了叭~   还故意用个波浪线,贱得要命。   这条评论在热评前几,下面有一堆回复的:   ——OMG不会吧,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这点尺度而已。   ——她又不止写了这一本,之前写的那些尺度可不小。   ——一楼,这篇文有两个版本,无删减的要翻墙看,那个肉很多。   ——可是大大既没有盈利,也没有出版,应该不至于被请过去喝茶吧。   ——法盲真多,这和盈利出版有什么关系,传播yh物品本身就是违法的懂吗?   ——上来就说yh物品,你是法官?   ……   唐秋水从上往下一条条地翻看着,里面什么揣测都有。看到一些阴阳怪气的言论,她心里又气又急,忙给但书发了条私信,关心:旦旦,你还好吧?   等了一会没等到回复,唐秋水点进但书的微博主页看了下。还好,号还在,里面发的内容也如常。   可能就是三次元有点急事吧,唐秋水给自己积极的心理暗示,并希望但书一切安好。   摸了会儿鱼,唐秋水无聊地打开微信给梁渠发消息:滴滴。   梁渠大概率也没事情干,他几乎秒回:怎么了?   唐秋水:我现在要去茶水间倒水。   梁渠:倒啊。   唐秋水暗示:你也来倒水。   梁渠好像没get到她的意思:我办公室有水。   唐秋水缩回看向他办公室的脑袋:好吧……   与其干坐着,不如站起来遛个弯打发一下时间,唐秋水拿起手边的水杯走向茶水间。   才打开水龙头冲洗了两下,忽然一道身影从旁边罩了下来,随后桌子上落了只透明水杯。   唐秋水抬头看过去。抬头看到来人时,她又惊又喜,脸上瞬间雨过天晴,又故作不解地问:“咦,你办公室不是有水吗?”   梁渠自然而然地从她手上接过杯子:“我办公室没有唐秋水。”   啊……又来了,这种肉麻的话他怎么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张口就来啊。唐秋水抿起嘴巴轻轻赧笑两声,然后心安理得地站在他旁边,看着他帮她洗杯子接水。   水杯很快接满,梁渠没有立刻放人走,问唐秋水晚上想吃什么。   女生眼珠转了转,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轻飘飘甩出三个字:“我随便。”   梁渠微微蹙眉:“随便是什么?”   唐秋水继续模棱两可:“随便就是都可以啊。”   嗯,说了等于没说。   梁渠思考几秒,问:“吃不吃火锅?”   他报了家店名。   “可以。”唐秋水点头答应,并给他出难题,“不过我要点辣锅,加麻加辣的那种,你陪我吃。”   梁渠不咸不淡地“嗯”了下。   唐秋水强忍笑意:“有些人该不会在打肿脸充胖子吧?”   梁渠声音抬高,企图为自己正名:“我最近吃辣?s?的能力已经有很大提升了好吗。”这话说出来可能连自己都不信,他很快认怂,“那个……能不能点个四宫格。三格辣,一格清水,不行我沾一下再吃……”   唐秋水逞心如意地笑起来。   两人正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这时有个同事也走过来倒水。   听到逼近的脚步声后,唐秋水赶紧从梁渠手上把杯子接过来,并和他拉开一段不会惹人起疑的社交距离。   同事走上来看见他们后,随口问了句:“你们都来倒水啊?”   唐秋水礼貌给他腾地方,莞尔:“嗯,我倒好了,我先走了。”   说完她给了梁渠一个眼神,转身原路返回。   梁渠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笑着看她走远。看到她在工位坐下,才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准备回去。   一旁刚接完水的同事提醒他:“哎,梁律师,你水还没接呢。”   梁渠垂眸瞥了眼手上的空杯,勾唇:“没事,我办公室有水。”   —   闲了一早上,下午唐秋水依旧很闲。她一直在关注超话里的动态,等但书的回复。   超话一直很热闹,但书却迟迟不回复。微博私信的已读功能被取消,唐秋水都不知道但书有没有看见她的私信。   唐秋水有些担心,怕那个恶意满满的热评一语成谶,但书真的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可现在再怎么担心都没有用,在联系上她之前,除了等待没有别的办法。   没事干的时候最容易胡思乱想,为了转移注意力,唐秋水跑到梁渠办公室,想问问他有没有工作要做。   进去之后发现梁渠正在收拾东西,说有事要出去一趟。   这么突然,唐秋水问他去哪里。   梁渠说:“竹南小区你记得吧?”   唐秋水点头:“当然记得,这小区又怎么了?”   梁渠无奈道:“还是装电梯的事情。”   唐秋水惊疑:“又有人出来阻挠?”   梁渠说:“差不多吧。因为每个单元楼装电梯的速度不一样,已经竣工的单元楼电梯出现了关人现象,没装完的楼栋业主听说之后就站出来反对。有的要求换代建公司,有的干脆就不想装了,要解除合同。居委那边组织了一场约谈会,我去看看。”   唐秋水忙说:“我也去。”   梁渠说:“不用,我一个人去就行。”   唐秋水问:“为什么我不能一起去?”   梁渠解释:“不是不能,是觉得没必要。我估计这就是场情绪宣泄会,去了反而会心情不好。”   唐秋水嘟起嘴巴,不情不愿地说了句“那好吧”。   她看起来委屈巴巴的,梁渠很想伸手揉一揉她的脑袋。可一想到她早上说的公私分明四个字,办公室的门又没关,他竭力忍住了这种冲动,用言语哄慰:“你就在律所待着,万一有客户来呢。”   唐秋水不信:“哪来的客户,好不容易来一个还是神经病。”   梁渠笑:“万一呢。”   算了,不去就不去吧,听一群人发牢骚也确实没什么意思。唐秋水不再和他犟,点头答应。   梁渠走后没多久,唐秋水趴在工位上昏昏欲睡,周遭的键盘声、说话声变得像淅淅沥沥的雨一样催眠。   就快要闭上眼睛时,行政谭思突然走到她工位问:“小唐,你约客户了吗?”   客户二字提神醒脑,唐秋水瞬间挺直身体。   不是吧,还真被梁渠说中了?可她哪来的客户啊,该不是又是哪个神经病吧。   唐秋水摇头:“没有啊。”   谭思说:“有个叫但书的找你。”   唐秋水睁大眼睛:“谁?”   “你也觉得奇怪对吧,这什么名字啊,你不认识的话我让她走了。”谭思转身准备离开。   唐秋水赶紧喊住她:“别,我认识,你让她等一下,我很快到。”   但书,她无话不谈的网友,大名鼎鼎的网文作家,就这么跑到她跟前来了?唐秋水难以置信地拍了拍脸颊,确认自己现在确实在三次元。   她迅速调整好状态,起身走往谭思准备的会议室。   在推开玻璃门看到里面的人后,唐秋水惊讶到极点。因为里面坐着的不是陌生人,而是她的一个本科同学:   “柳声?怎么是你?”   对面的女生却温文一笑,似乎早已知道她的身份:“好久不见,阿水。” 第77章 做不到   柳声,就读于宁市N大,刑法专业,同时也是一枚网文作者。   大学三年间,她利用课余时间写了很多部小说,每部都无人问津。   最近正在连载的一篇书名叫《拿捏》。写的是一个黑帮头目金盆洗手后进军金融界,一路升级打怪,最后名利双收的故事。男主的人设相当带感,和女主的感情线也很好磕。   为了把这篇文写得专业,柳声自学了好多金融专业知识,还特地跑去商学院蹭课。   可惜无论怎么努力,她的作品还是没有人看。写了将近二十万字,一直都是单机游戏,评论区空空如也。   之前写的时候也都是这种情况,她都坚持下来了。她相信只要一直写下去,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她现在有些不确定了。   原来不是所有的付出都能有回报的,有时候只能沦为沉没成本。   一晃三年过去,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是时候为以后做打算了。升学,考公,还是找工作,她应该尽快从这几个常规选项中做出选择,而不是继续埋头做一个永远没有出路的码字机器。   她连封笔宣言都写好了,准备发在新一章的作话里。她说花了三年的时间才终于认清,自己只是盏平凡的路灯,却总是不自量力地幻想有朝一日能成为太阳。   她这段作话写得声情并茂,比正文还要精彩。写完她苦笑一声,写给谁看啊,谁会在意一个十八线小作者的退圈声明。   她连十八线都算不上。   就在她准备发出去时,突然听到有个声音小声又雀跃地说了句:“时简时简,我刚刚发现了一个好好看的小说,好上头啊。”   “什么小说?”   “《拿捏》。”   柳声一阵恍惚。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应该是听见了重名,总不会是在说她写的这本吧。   下一秒,她又听见了两个女生的对话:   “谁写的?”   “一个还不怎么出名的作者,叫但书。哎,你说她会不会也是法学生啊……”   听到自己笔名的那一秒,柳声的心狠狠震了一下,紧接着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   居然真的在说她写的小说。   柳声急切地抬头看了眼,很快找到声源。说这话的女生就坐在她的斜前方,有点眼熟。   柳声平时除了上课就是写文,鲜有社交,三年下来连同专业的人都没认全,她一时间想不起来这个同学的名字。   她想去班级花名册里找。刚打开手机,顶部就跳出来一条互动提醒。寥寥几个字,让她近乎飙泪:   「请问大大什么时候更新?」   这条评论的发出者ID叫阿阿阿阿水。   唐秋水,柳声一下子就记起来了这三个字。她迅速删掉了作话里的封笔宣言,更新了下一章。   几分钟后,她又收到了一条新的评论,发出者是同一个人,她的第一个读者:   「哇才催更就看到下一章,好开心!大大加油哦,你一定会成为很火很火的作者的!」   这句话似一股甘润的泉水,温柔地包裹住了柳声那颗逐渐萎顿枯寂的心。纠结为难了这么多天,这一刻她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出来。   后来,柳声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升学、考公、找工作这些常规的选项,选了一条在他人看来非常规但是自己真正热爱和喜欢的路,她决定要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   三年后的现在,柳声坐在唐秋水面前,用极度平淡的语气把这些话娓娓道来。   在倾听的时候,唐秋水很努力地把但书,那个网文作家,和柳声,她不怎么熟的本科同学联系起来。   怎么会这么巧啊,她们竟然早就认识了。   感激的话语说过不止一次,这次柳声要当面说:“阿水,谢谢你一直以来都这么支持我。”   唐秋水摇头:“我才应该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看到了那么多那么好看的文字作品。”   说完两个人心领神会地看了对方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叙完旧,唐秋水问正事:“所以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   柳声说:“想请你帮我打一个行政诉讼。”   原来微博热评里的那个人猜得没错,柳声确实出了点事。有人举报她传播淫秽物品,当地的公安立案调查后,认定她确有违法行为,对她进行了行政处罚,罚款五百。   得知此事的唐秋水愤愤不平:“到底是谁没事举报啊,是不是就见不得别人好?”   柳声说不知道,陈述申辩阶段她问过公安,公安说是匿名举报。就算是实名举报,出于保护举报人信息的目的,公安也不可能告诉她。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要想办法解决。唐秋水安慰柳声并向她?s?保证:“你放心,我一定帮你讨回清白。以后但书这个名字,会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世人面前。”   柳声微笑着点点头:“嗯,我相信你。”   唐秋水跑去工位把电脑搬来,当场做律师合同和委托书。写到代理人那一行的时候,她停下来问:“不介意我多写一个人吧?”   柳声问:“谁?”   唐秋水:“我老板。”   柳声了然地“哦——”了一声:“咱们的男主角。”   她正在写的这本小说,也就是她被行政处罚的涉案小说之一,女主的原型是唐秋水,男主的原型就是唐秋水口中的“她老板”。   唐秋水抿唇默认。   柳声继续打趣她:“我记得某位读者不是说be了要弃文吗,最近我怎么看见她又开始出现在评论区啦?”   唐秋水笑着和她分享最新的进展:“be变成he了。”   柳声秒懂,并且激动得像只拍掌的海豹。她终于理解她的读者都是什么心理了,那就是自己可以单身,但是磕的cp必须锁死。   在委托材料上签完字,柳声和唐秋水告别。她是从宁市来的,现在要赶高铁回去。   唐秋水送她到电梯口。   电梯门开,柳声挥手:“下次见,阿水。”   唐秋水点头:“下次换我去找你。”   话音刚落,梁渠就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柳声和他两个人,一个先下一个后上,交班似的轮流跑到唐秋水眼前。可惜时间仓促,唐秋水还没来得及介绍他们认识,电梯门就阖上了。   梁渠没想到出电梯第一眼就看到了唐秋水,比他预计见到她的时间提前了几分钟。她在笑,在看到他的时候笑脸上多了层意外,但很快又转变成了更浓的笑意。   梁渠下意识地牵起嘴角,不久前在加梯约谈会上被传递的消极情绪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   他径直走到女生跟前,把刚刚在楼下买的甜点给她递上去:“好巧啊,阿水。”   唐秋水怔神,因为这个称呼。   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柳声一直这么喊她,陌生是因为梁渠第一次这么喊她。对象一样,主体不同,感受也截然。   这也太羞耻了吧,这是她在互联网上的昵称,不是现实里的绰号好吗。唐秋水瞬间脸红,瞪着眼睛警告:“不许这么喊我!”   然而她这副自以为凶巴巴的模样在梁渠看来毫无杀伤力,他不解地问:“为什么?”   哪来这么多问什么,唐秋水跺了一下脚,再次警告:“不许就是不许!”   没有理由的差别对待,梁渠追着问:“那她刚刚为什么可以这么喊你?”   “她”指的是柳声。他听到了柳声对她的称呼,且有样学样。   唐秋水乜他一眼:“她可以,你不行。”   梁渠不服:“凭什么,她哪位?”   “……”   两个人杵在电梯门口,因为一个称呼来回推拉,小学生吵架的对话都比这要高级。   唐秋水瞄了眼后面墙上显示电梯到达楼层的数字,越来越接近他们楼层。怕门一开有同事从里面走出来,她拉着梁渠往走廊深处走。   梁渠不明所以地跟在她后面,嘴里还在不停地问:“她到底是谁啊,为什么她可以喊我不可以?”   走到一处拐角停下,确认四周没人,唐秋水才安心回答他疑问:“刚刚那个女生是我朋友,来找我帮忙打官司的。她之所以这么喊我,是因为我们一直是网友,我也喊她网名的,都习惯了。”   梁渠淡淡“哦”一声,总算消停下来。   唐秋水放开他胳膊,转身就要走,她现在就想赶紧回去研究柳声那个案子。   还没迈出一步,梁渠就一把把人拉回来抱住。   动作突然,唐秋水心跳提速。   下一秒她就听见梁渠的声音从她脑袋上方沉下来:“这么着急走干什么?”   这地方很安静,说话稍微大点声就会有回声,他有意压低了嗓音,听起来有种极为克制的性感。   唐秋水面热,搡他肩膀挣了两下:“工作时间工作场合干嘛呀……”   梁渠并不放开,反而把搭在她后腰上的双手收得更紧:“就抱一会儿,好吗?”   ……他语气好卑微,上一次听他这么说话还是他拜托审判长驳回原告诉讼请求的时候。   这让唐秋水怎么说不好。她不是法官,她不需要客观中立,她永远站在他那一边。   这些他都知道,他故意的,心机的被告代理人。   唐秋水嘴巴微鼓,伸手回抱住他。刚刚令她惊喜的甜品现在拎在手上觉得有些碍事。   安静地拥抱了一会,唐秋水小声问:“约谈会还顺利吗?”   梁渠心不在焉:“什么约谈会?”   “当然是竹南小区那个呀。”女生曲起指节刮他后背两下,表达不满,“梁律师你失忆了吗,连出去干什么都忘了?”   梁渠的胸膛轻轻振了一下,随之而来的笑音似一片辞枝而落的花瓣,在唐秋水耳廓的一点皮肤上躺定,痒痒的。   “秋水,”梁渠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女生柔软的发顶,出门之前就想这么干了,“我发现做不到。”   唐秋水莫名:“什么?”   等待少刻,梁渠的声音再次降下来,引用她早上说的四个字:“公私分明。” 第78章 无人机   唐秋水发现梁渠的话不可信。他明明说了只抱一会,结果好久都没放开她。不但如此,还得寸进尺地怂恿她翘了班,把他们约定吃晚饭的时间提前了。买的蛋糕也从下午茶变成了饭后甜品。   很奇怪这个人,在律所的时候唐秋水和他聊工作,他开小差。结果到了吃饭的时候,他又来劲儿了,开始主动和她汇报下午在竹南小区约谈会上发生的事情。   案子是诉讼律师的下酒菜,这话果然不假。   梁渠告诉她,那场约谈会的大部分时间都被业主用来表达对业委会还有加梯代建公司的不满,他就坐在一旁听着,偶尔和情绪高昂的个别业主来个简单的对视,微笑着说理解。   直到散会,居委工作人员把大家的情绪安抚得差不多了,才有几个相对明事理的业主跑过来咨询梁渠,问他现在这种情况解除合同的话,业主要不要付违约金。   “应该要的吧?”唐秋水问。   梁渠点头,从面前的锅里捞了些烫熟的肉片放到唐秋水碗里:“具体赔多少还需要双方协商。”   唐秋水咬着筷子想了想,很快来了灵感:“最近新一期的法治观察建议征集开始了,我打算以加梯代建为主题写一篇文章,你觉得怎么样?”   梁渠支持她:“可以啊,对这种民生项目提出的建议,应该很容易被采纳,回头我把今天开会的材料发你一份。”   唐秋水拍一下手:“那太好啦!”   既然都说到这个了,梁渠顺着问她:“明天上午你有安排吗?”   唐秋水心系柳声的事情:“帮我朋友写诉状。”   梁渠说:“这个不急,先陪我去开个会?”   “什么会?”   “法治观察交流会。”   交流会由C区司法局组织,会议内容主要是总结这一年来C区在“法治观察员”公益法律服务项目上取得的成果,以及动员展望来年的工作。   唐秋水和梁渠在办理赵巷那个案子的过程中,写过一个明确违法建筑认定权的建议,所以梁渠受邀参加这次交流会。   唐秋水很期待,又有些顾虑:“我也可以去吗?”   梁渠回:“当然,那篇文章本来就是你主笔的。”   唐秋水挠了挠额角:“可是我那个时候只是实习律师哎,而且他们也没邀请我吧。”   梁渠放下筷子:“我得庆幸你那个时候只是实习律师,否则现在不被邀请的就是我了。”   唐秋水被他绕晕:“什么意思啊?”   梁渠问:“秋水,你觉得我们国家的实习律师制度合理吗?”   唐秋水愣了一瞬,她没想过这个问题。   申请律师执业必须在律师事务所实习一年,这是律师法规定的,全国上下都是这么做的。   在她为期一年的实习期间,梁渠对她很好,好过百分之九十九的带教律师,她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   不过她经常在网上看到其他实习律师的吐槽,大多人都是在抱怨。抱怨工资低,被压榨,煎熬,痛苦,对这一行失去信心等等。   每当这种时候,唐秋水就会很庆幸,庆幸她从未经历过这些。   如果非要她找出点不合理的地方,也有:“进法院要安检,开庭不能发言,还有不能单独在法律文书上签名,这些算吗?”   梁渠想说的就是最后一点:“不光那个法治观察建议,还有很多文书合同,都是你写的你改的,但是最终却都是以我的名义发出,而且只能以我的名义发出。我在想,我这样算不算搭便车?如果法律文书也有知识产权的话,我算不算侵权……”   听着听着,唐秋水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托腮看着他笑。   梁渠被她的笑容感染,也笑着为他的长篇大论总?s?结陈词:“所以,一起去?”   唐秋水端起手边的酸梅汁碰了碰他的:“去。”   这一刻她确信了,没有比他更好的带教律师了。   第二天上午,两个人一起参加了交流会。   在这场交流会上,唐秋水听到了好多同行前辈们分享的法治建议,都是值得研究和讨论的热题。有就业歧视、人工智能、环境治理等很宏大的问题,也有共享单车、工会退费、无人机备案等很具体的问题。   受益匪浅,意犹未尽,唐秋水用八个字总结了一下她的与会感受。   尤其是无人机的问题,她十分感兴趣。同行提出的建议是每次使用无人机前都要先去线上登记,在此之外,唐秋水又萌生了一些其他想法。她把这些想法在回律所的路上全部说给了梁渠听,把他当成了她的备忘录一样:   “崇城现在还没有针对无人机制定专门的法律规范,如果长期疏于管理,会有很多的社会问题……”   从头到尾就只有她一个人在说,梁渠兴致寥寥,鲜有回应。唐秋水感觉到了,她侧过头去问:“你在听吗?”   她还以为梁渠肯定答不上来,没想到他从容“嗯”一声:“很多社会问题,比如?”   唐秋水愣了一下,继续输出观点:“很多啊,比如现在市面上出现了很多成本只有几百块甚至几十块的低质量无人机,这些无人机都是三无产品,在使用过程中很容易发生安全事故。还有,大多数无人机的操控者没有相应的技术资质,事故发生后无法第一时间确定侵权人身份……”   她不光发现了问题,还在最短的时间内想到了解决办法:“我觉得可以从行政法的角度提几点建议。比如对无人机的生产、销售实施行政许可制,没有取得行政许可擅自生产、销售的一律认定为非法经营。这样一来,就可以保证市场上无人机的质量和安全。   哦对了,还可以试试推行无人机飞行证。实施办法可以参照驾驶证,对无证操控无人机的人员进行处罚,触犯飞行禁令或发生重大安全事故的,可以吊销无人机飞行证……”   她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堆,车都在停车场里停下来了,她还没停。   梁渠的耐心似已到了尽头。他突地解开安全带,整个人往唐秋水的方向倾靠过去,贴了一下她的唇瓣。   很轻的力道,很快撤离。   唐秋水上一秒还在滔滔不绝,下一秒就被一键消音。   ……发生了什么?   梁渠刚刚是不是……亲了她……   不光亲了她,他现在还在盯着她看,以含情脉脉的眼神,在咫尺之间。   唐秋水的脸颊急剧变红,并以最快的速度蔓延到了两边的耳朵。   不等她开口,梁渠温热的鼻息洒下来,低声:“大白天的一直说什么无人机。”   “那……”唐秋水全身绷直,后背冒汗,完全没办法思考了,“那要说什么?”   “什么都别说,眼睛闭上。”   他解开她安全带,再次亲了上来。   一开始的时候,真的就只是亲,很纯情地,一下下地啄她,轻轻吮她的唇瓣,浅尝辄止。   可到了后面,二人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越来越重,亲吻的动作也逐渐失控。   当被梁渠用炙热的舌尖顶开牙关的时候,唐秋水脑袋一片混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只能就近绞着梁渠的衣服,像捏水果糖纸一样,把他胸前的布料捏得皱皱巴巴……   亲到有些缺氧的时候,才终于停了下来。   唐秋水把头埋进梁渠肩膀,不想让他发现她现在的脸有多红多烫。   其实梁渠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伸手抱住了她,轻轻嗅着她发丝的香气。   保持着这个姿势缓了一会,梁渠又开始亲唐秋水的耳朵尖,想继续刚刚那个吻。唐秋水保持理智推开了他,以还有诉状要写为由跑下了车。   一回到工位,唐秋水就端起水杯猛喝。她现在仿佛一条搁浅的鱼,身体的水分被抽走了大半,渴得要命。   李其琪看见她,激动得像只猴:“秋水!我发现了一个爆炸桃色新闻!”   唐秋水以为她在说哪个明星,敷衍问了句:“谁的?”   李其琪说:“梁律师。”   唐秋水差点把刚喝进去的一口水喷出来:“啊???”   李其琪对她的反应很满意:“你也觉得劲爆是吧?”   唐秋水紧张地环顾四周,还好现在到饭点了,附近没什么人,她问李其琪:“怎么这么说啊?”   李其琪眉飞色舞:“我今天不是和周律师出去见客户吗,回来的时候,也就是刚刚,在停车场看到梁律师在车里和一个女的接吻!啧啧,亲得好激烈啊,没想到梁律师还挺色气的。”   唐秋水心里直呼大事不妙。   接着她又听见李其琪惋惜道:“不过没看到那女的长什么样,只看到一个后脑勺。”   唐秋水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   李其琪说:“不过我猜那女的应该也在咱们这栋楼上班,说不定就是同事。”   唐秋水“哈哈”两声搪塞过去:“有可能。”   何止是同事啊,根本就是你同桌!   等到李其琪拿着饭盒去了会议室,梁渠还没上来,唐秋水火急火燎地打开微信找他:不好啦,我们刚在停车场被李其琪逮住了!   准确来说目前是梁渠一个人被逮住了,同案犯唐秋水还在逃。   梁渠丝毫不慌:被她看到又怎么样,情侣接吻犯法?   唐秋水回忆起刚刚那个吻,一只手抄起手边的小本本给脸降温,一只手打字:重点不是这个好嘛。李其琪已经在猜你女朋友是谁了,还说可能是同事,我感觉很快就要怀疑到我头上了。   梁渠:你怕什么,不行就和她实话实话好了。   唐秋水想都不想:不行。   梁渠:怎么不行?   唐秋水:我不想让同事知道我们两个在一起。   梁渠扣问号:什么意思,你想搞地下恋?小小年纪还挺会玩的。   ……这话说的。   唐秋水解释:不是!我只是怕给同事知道了,以后上班会很尴尬。   梁渠:现在知道尴尬了,之前在办公室喊那么大声表白的时候没觉得尴尬。   唐秋水:……这能一样嘛。   梁渠安慰她:别想这么多了,你管她怎么猜,先下来一起吃午饭。   唐秋水严词拒绝:不要,我自己在工位吃。还有,以后上班时间我们保持距离,你别来招我。   等了几秒,梁渠妥协:以后不亲就是了。   唐秋水炸毛:抱也不行!一切惹人怀疑的行为都不行!   这话发完唐秋水就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不再和他讨价还价。   再拿起来时,看到梁渠给她回了一个表情包,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一个泪流满面的「我没惹任何人」.jpg   唐秋水伸手钳住微微上扬的苹果肌,不让自己过分明显地傻笑出来。   不过好像……并没有什么用。 第79章 修不好   李其琪把她新发现的八卦和唐秋水说完之后就去会议室吃饭了。   唐秋水天真地以为这事结束了,结果李其琪吃完饭回来,周围一片人全都知道梁渠有女朋友这件事了。   连刚从外面调完产权回来的陈风都知道了。   其他人都在猜梁渠的女朋友是谁,只有陈风朝唐秋水露出一个心知肚明的笑,然后去微信问她:什么时候的事?   唐秋水揉了揉脸:就前两天,他向我表白了。   陈风回:恭喜。   唐秋水没忘记之前的承诺,并决定立刻兑现:给你点杯喝的,你想喝啥?   陈风不推辞也不挑剔:我都可以。   唐秋水:那我看着点了?   抬头看到陈风悄悄给她比了个ok的手势,唐秋水会心一笑,打开外卖界面,选了一家最近比较火的奶茶店。   为了不惹人起疑,唐秋水一共点了三杯,给李其琪还有她自己也买了一杯。   饶是如此,李其琪拿到手之后还是追着她问:“怎么突然请喝奶茶?”   还好唐秋水提前想好了由头:“就庆祝一下嘛,庆祝我接到执业之后的第一个案子,见者有份。”   唐秋水昨天下午去会议室见柳声、忙着用印委托材料的事情李其琪都是看在眼里的。正好时间对得上,所以她没有怀疑,捧高手上的奶茶做了个干杯的动作:“那就谢谢唐律师喽~”   陈风紧随其后帮忙打掩护:“谢谢秋水。”   唐秋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事啦,一起买正好凑满减了。”   三人的话刚说完,梁渠就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脸上的笑意明晃晃的,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就是那则“爆炸桃色新闻”的当事人。   另一位当事人唐秋水心虚地坑低脑袋,不去看他。   梁渠慢悠悠地往他们这里走过来。李其琪坐不住了,腾一下站了起来,明目张胆地套话:“梁律师和女朋友吃完饭了?”   周围其他人闻言也够着脖子往他们的方向瞄。   唐秋水心跳如鼓,生怕梁渠说出些不过脑的话来,当场把她卖了。   她大口猛?s?吸奶茶,试图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不好奇不在意的局外人,和这一切撇清关系。   结果梁渠偏不配合她,径直往她身侧靠,还胆大包天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一只手搭到她椅背上,回答李其琪的问题:“我也想,可惜有人不赏脸。”   唐秋水的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因为他这一系列暧昧不清又暗有所指的骚操作。   大庭广众的,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   李其琪长“哦”一声:“没否认女朋友,那就是确实有喽。”   梁渠笑而不语。   李其琪视他默认,趁势敲了敲手上的奶茶起哄:“哎,那梁律师是不是也要请客啊?”   梁渠问:“还有谁请了?”   陈风说:“奶茶是秋水买的。”   梁渠瞥了眼在一旁默默咬吸管的唐秋水,勾唇:“哪有吃了原告吃被告的道理。”   他话里有话,但凡有心之人往深处想一想就会发现端倪。   唐秋水忍不了了,很想转过去瞪他一眼以示警告。可这么做无异于自认,只能先沉住气装死。   好在李其琪没往那方面联想,她还以为梁渠说的原告被告指的是老板员工呢,她高声嚷起来:“那不一样啊,秋水是职场得意,您是情场得意,不得请我们喝点儿,让我们沾沾喜气嘛。”   梁渠被这话取悦,爽快应下:“明天吧,见者有份。”   李其琪就等这一句呢,她秒变传声筒,奔走相告:“大家都听到了哈,梁律师说了明天下午请客,想喝什么赶紧告诉他!”   这是什么资深e人……相比之下,i人唐秋水已经羞得快把自己埋起来了。   梁渠不再逗她,轻咳一声说了句“走了”,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儿,进了办公室。   唐秋水暗松一口气,正准备去微信里兴师问罪,李其琪突然又凑到她旁边:“秋水,你知道梁律师女朋友是谁吗?”   唐秋水疯狂摇头:“不知道,我不管他的私生活。”   李其琪怏怏坐回去:“好吧。”   唐秋水握紧拳头,先是打开了电脑端的微信,又很快叉掉。屏幕太大,太显眼,万一李其琪又凑过来看到怎么办。   她抄起手机在桌肚里急速叩字:你是不是故意的???   梁渠几乎秒回:正常谈恋爱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搞得像偷情一样。   他居然还恶人先告状,闹起情绪来了。   唐秋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早上不是说了是怕尴尬吗。你看李其琪那个样子,她要是知道了肯定天天揶揄我的。   等了几秒,梁渠妥协:知道了,我下次注意。   唐秋水纠正:没有下次。   梁渠失笑:好,没有下次。   这还差不多。   唐秋水结束对话:我要工作了。   梁渠:等一下。   唐秋水:干嘛?   梁渠:午饭没吃成,不知道晚饭可不可以请女朋友赏个脸一起?   这条消息让唐秋水心头攒聚的一点恼意和别扭劲儿瞬间出走,她把嘴角的笑掩在无人访问的视角,快速敲了两个字出去。   在一起之前没考虑这么多,唐秋水现在才发现原来办公室恋情这么影响工作。她定了定神,把手机扔得远远的,告诫自己要专心。   她开始写柳声那个案子的起诉状。诉讼请求很简单,确认公安的行政处罚违法,难的是事实和理由。   唐秋水向柳声了解过立案调查的全过程,公安的处罚程序没有任何问题,所以只能从实体认定上切入。   唐秋水打开柳声发给她的案卷材料,里面有一份《淫秽物品审查鉴定书》,这是公安将柳声的小说认定为淫秽物品的依据。   鉴定书里的审验情况处记载:   「柳声传播淫秽物品案证据为硬盘存储器1个,内含有解压文件夹10个,均为txt文本文档。文本内容含有男女性交情节、性心理活动、性器官裸露等内容,公然宣扬色情淫荡形象。结论:以上物品均为淫秽物品。(详见附件目录清单)」   附件里是柳声写的小说,唐秋水每一本都看过。这些被她奉为“艺术品”的小说被公安控为淫秽物品,天壤之别的价值判断。   作为柳声的头号书粉,唐秋水自然是不认可这一结果的,但又不能意气用事地在诉状里写“这是艺术品,你们懂不懂品鉴”这种大白话。她是律师,写出来的东西要有理有据。   她想去查些类案的行政处罚文书,结果竟然一个都没查到。宁市针对传播淫秽物品行为的行政处罚数量本就寥寥无几,仅有的几个案例,其中的淫秽物品也都是视频、图片、光盘之类的,没有文字作品。   柳声这个案子,是宁市首例。   这意味着连个借鉴都没有,唐秋水一筹莫展,心里着急起来。她想赶紧把这案子立上,不能拖到年后,否则对柳声的名誉很不利。   她想问问梁渠有什么办法。本来梁渠的原则是只接受被告的委托,这次是个例外。一来是因为柳声这个案子的管辖法院在外省,对崇城的影响力不算太大;二来是因为唐秋水一直强调柳声是她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她要为好友两肋插刀,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观。   只不过他以前没代理过原告,和唐秋水一样没经验,需要研究一下。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唐秋水还是一直在念叨这件事。梁渠让她放平心态:“别急啊,等我好好想一想,你也再想想,说不定吃饱了回到家就有思路了。”   唐秋水催促:“那赶紧吃,马上回去想。”   梁渠哭笑不得:“唐律师这是拿着授薪律师的工资,操着独立律师的心啊。”   唐秋水神情严肃:“那当然,我不能辜负当事人对我的信任。”   ……梁渠感觉自己反被上了一课。   本来还打算吃完饭在外面逛一逛的,梁渠知道唐秋水现在肯定没这闲心,便没有提议,直接把她送回了家。   唐秋水整个人处在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碳水都对她不起作用。   她一到家就打开了笔记本。还真被梁渠说中了,吃饱了之后真的就有了思路。   快速做了一阵检索,她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梁渠。   梁渠刚进家门就接到了唐秋水的电话,她兴奋地在电话那头喊:“我想到了!”   梁渠笑:“想到什么?”   唐秋水言简意赅:“刑法。”   “刑法?”   “对,我今天下午查了行政处罚的案例,很少,没什么参考性。我觉得不一定要从行政法的角度死磕,传播淫秽物品刑法上也有规定啊。这方面的刑事案例可多了,我刚刚就查到了一个,去年发生的,就是我们C区检察院……”   话说到一半,唐秋水突然眼前一黑。   紧接着她控制不住地大叫一声:“啊——”   梁渠急问:“怎么了?”   “好像是……停电了。”   整间卧室只剩手机和电脑屏幕透出的一点光,不够。和满屋的黑暗相比杯水车薪,完全不够照明。   唐秋水被吓得不轻,带出了些哭腔:“什么都看不见。”   梁渠安抚她:“别怕,我马上过去找你。”   这话刚说完,唐秋水就听到很重的一记关门声,他把“马上”付诸实践,已经出门了。   他们本就离得不远,现在越来越近。   电话没有挂断,唐秋水能够很清楚地听到外面呼啸的风声,以及梁渠因为疾行或奔跑而渐重的呼吸。   她的心因此安定下来。   没过多久,唐秋水就听到了敲门声,同时听到梁渠和她说:“是我。”   他说了两遍。对着门说了一遍,怕她听不见,又对着手机说了一遍。   唐秋水忙打开手机手电筒,趿起拖鞋啪嗒啪嗒地跑过去开门。   门一开,她就钻到了梁渠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梁渠轻轻抚摸着她的背:“没事,我上来的时候看到其他人家的灯都亮着,应该是电闸跳了,我去看一下。”   他想把手放开,可唐秋水的双臂忽地加了些力道,阻止:“别去。”   不久之前还令她觉得紧张害怕的黑暗,当横亘在她和梁渠中间时,突然变得温柔润泽了起来。   “我……我觉得它今天应该是修不好了。”唐秋水舍不得结束这个拥抱,并且开始奢望更多。   梁渠怔了几秒,很快明白过来。他低笑一声,顺着她的话叹:“有这么严重啊。”   “嗯。”唐秋水瓮声。   梁渠装作拿不定注意:“那该怎么办?”   安静几秒,两人同时开口,一个作为宾客请求,一个作为主人邀约:   “你收留我一晚上好不好?”   “去我那将就一晚上怎么样?”   不谋而合,心有灵犀。 第80章 太快了   梁渠家里的灯还亮着,出门仓促,没来得及关。   进门后,唐秋水刚穿上梁渠给她新拆的拖鞋,还没来得及往里走,在客厅玩耍的棒棒就循着动静跑了过来,毛茸茸的脑袋抵到唐秋水的脚边来回蹭。   唐秋水被可爱到,笑着蹲下身去rua它。   回应的动作令棒棒热情加倍,它?s?先是直起两条后腿趴上唐秋水膝盖,后又翻开肚皮在她面前打滚,毫不设防地示好。   唐秋水心都要化了,直夸:“好可爱啊。”   梁渠拆穿:“对客人的惯用伎俩,熟了就淡了。”   唐秋水讶一声:“这么渣?”又回头紧盯梁渠,皱着鼻子质问,“该不是随主人吧?”   梁渠眉眼无辜,表示不背这锅。   唐秋水还想再问,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猫叫。转过去一看,一只毛色油亮、肥硕如猪的橘猫正迈着慵懒的步子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不同于棒棒的舔狗模样,它高贵得像这个家真正的主人。   “橘饭饭!”唐秋水激动地唤它名字,她都好久没看见它了。   橘饭饭淡漠地回了声“喵”,凑上来嗅唐秋水身上的气味,似在确认她身份。   唐秋水一手摸着棒棒的肚皮,一手揉着橘饭饭的脑袋,连声感叹:“可真羡慕梁律师啊,事业有成,猫狗双全,这过的什么神仙日子。”   梁渠垂眼看她,笑出来。   唐秋水直起身体:“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梁渠说:“漏了一个。”   唐秋水问:“哪个?”   梁渠不说话,直接大步上前,手臂穿过她的腰,把人拉进怀里。拥抱会上瘾,他们几分钟前才抱过,换了个地点,他又开始怀念了。   唐秋水弯起眼睛,十指在他背后交叠,又问了一遍:“到底漏了哪个啊?”   梁渠声音懒懒响在上方:“手上这个。”   唐秋水嗤嗤笑起来,梁渠把她抱得更紧。   脚边的一猫一狗,早已识趣地跑远了。   -   多巴胺让人上头,无法思考,言语和行动都会变得异常冲动。   冲动到脱口而出,问刚在一起没多久的男朋友可不可以去他家借宿。   这事儿是唐秋水主动的。而梁渠和她想到一起去了,他们中间没人觉得不妥,没人提出异议。   于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唐秋水现在已经站在梁渠家的客厅里了。   她四下顾盼,梁渠家的装修走典型的极简风,白色为主,灰色为辅,家具多为原木材质,一眼看过去整洁舒适,容纳性很强。   最吸睛的是嵌在沙发对面那堵墙上的一台投影设备,看起来很贵的样子,用它看电影体验一定超棒。   唐秋水凑上去仔细观摩了两眼,正暗叹着,梁渠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块叠好的新毛巾,问她:“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救……这话,这话唐秋水常在但书的小说里看到。按照小说的套路,接下来大概率会发生点不可描述的事情。   唐秋水一下子心跳得飞起,不敢去看梁渠的眼睛,接过他手里的毛巾就跑:“我……我先吧。”   ……   莲蓬头下,热气氤氲,水流冲过发端,唐秋水完全无法淡定下来。她这时候才意识到,原来她对但书笔下的那些香艳场面一窍不通,只是理论知识比较丰富而已。   从洗手间走出来已经是半小时之后了。   梁渠带唐秋水去了他刚刚收拾好的房间,和她说床单被套都是新换的,充电插头在床头柜底下,有事发微信找他或者直接去对面敲他的房门。   那些旖旎又大胆的遐想在顷刻间远走飘散。   原来他让她睡次卧。   是她想多。   “晚安。”一切安顿好,梁渠转身就要走。   唐秋水毫不犹豫地伸手拉住他衣角。   “梁渠,”方才的冲动劲儿一直续航到这一刻,女生舔了舔下唇,说出毫无矜持可言的一句,“我不想一个人睡。”   话语如一株柔软的藤蔓,攀游过来,缠缚住梁渠手足。   他的喉咙微微收紧,说不出一个拒绝的字眼来。   “我去洗澡。”   平躺在床上,听到从洗手间里隐隐传来的沥沥水流声,唐秋水又开始紧张起来。   自告奋勇的是她,临阵怯逃的也是她。一晚上,她的情绪已经跌宕起伏好几次了。   左右翻了两下身,唐秋水打开手机,在法盲俏佳人的群里发消息求助:家人们,我待会儿要和我老板一起睡觉,需要注意点什么?   这话太炸裂,群里其余二人立刻冒出来。   江荔枝:啊?哪种一起?时间上还是空间上?   时简:睡觉?睡什么觉?荤的还是素的?   唐秋水一起答:空间上,荤素暂时不知道……   时简鼓动:还犹豫什么,当然荤,给我大荤特荤。   江荔枝附议:也不是不行,回头记得告诉我们渣男到底有没有腹肌。   唐秋水其实一点准备也没有:会不会太快了啊……   她在问恋爱进展,然而时简和江荔枝已经彻底带上了有色眼镜:太快了?哪方面?   唐秋水:……   无效求助,唐秋水把手机重新放回枕边。   接着,啪嗒,啪嗒,她听到了两下关灯的声音。   梁渠的脚步逐渐往她的方向逼近。   唐秋水屏息捏了捏被缘,火速闭上眼睛。   片刻后,身侧很明显地塌陷了一下。伴着一阵窸窣的声响,梁渠躺到了这张床的另一半空间,她的旁边。   “睡着了?”唐秋水听到他的气音。   她“嗯”了声,双目紧闭,看上去像在说梦话。   梁渠唇微挑,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往她这边翻身过来。   唐秋水被他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总算睁开了眼睛,磕巴问:“你想干、干嘛?”   梁渠说:“关灯。”   唐秋水还是问:“关灯干嘛?”   梁渠语气理所当然:“睡觉啊。”   他指的是休息,入眠,养精蓄锐。然而唐秋水理解的睡觉却不是这些意思,她急声阻止:“不行,我还不困。”   梁渠观察她反应,结合她刚刚的装睡,大概猜到了她在想什么,非但不澄清还存心逗她:“那做点别的?”   唐秋水咽了一下口水:“做……什么?”   梁渠撑着手臂,压低声音:“你说呢,男女朋友躺一张床上还能做什么?”   说着他直接俯身下来。   唐秋水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两只手紧紧攥住了身前的被子,攥出了大片的褶印。   梁渠闷笑一声,指出:“你脸好红。”   唐秋水试探着睁开一只眼睛瞥他,又飞快地阖上,嘴里胡乱碎碎念:“我就是太热了,哎呀你家怎么这么热啊,真不愧是海岛公寓……”   她好像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爱。   梁渠再也忍不住了,轻轻在她额头落了一个吻。   就一下,亲完他就躺回了她旁边。   ……怎么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唐秋水翻身过去和他正对,眼睛亮莹莹的:“就这样吗?”   梁渠被她这句直白的发问逗笑:“先这样。”   他认真凝视她几秒,是解释亦是补充,“太快了,不太好。”   这次轮到他说进展,而唐秋水却被两位损友洗了脑:“啊?哪方面太快了?”   “……”梁渠往她身边挪移几分,眼神里警戒意味十足:“躺床上的时候不要随便问这种话。”   唐秋水大窘,红着脸往后避退。   梁渠追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人搂进臂弯:“别乱动,就这样。”   唐秋水像只戏水的小黄鸭,象征性地扑腾了两下,很快安静下来,窝进这个温暖的怀抱。   慢慢地,两人的呼吸变得同步,往彼此的方向靠拢沉溺。   梁渠伸手摸了摸女生铺下来的头发,忽就想到了什么:“怎么这么犯迷糊,那么大一台碎纸机看不见。”   “嗯?”他突然提到了碎纸机,唐秋水有些猝不及防。   简单回忆了一下头发被卷进碎纸机的那件事。   果然,事发当时梁渠就在附近,他什么都看到了,还帮她把那台危险的碎纸机挪了个地儿。   只不过后来唐秋水问他原因,他说是怕她工伤。   唐秋水当时就不信,现在也一样,并趁机要他重说:“你那个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梁渠不假思索:“想她要是工伤了我要赔钱。”   唐秋水扒拉他胳膊,张口欲咬,梁渠皱眉防守:“干嘛啊,想家暴?”   想刑讯逼供,唐秋水盯着他:“就只有这个吗,我要听你说实话。”   梁渠语气懒散:“都过去这么久了,谁还记得。”   前后矛盾,避而不答,骗谁呢。   唐秋水四肢发力,企图推开他,和他划清界限。   架不住她这么软硬兼施,梁渠投降,说出那个事发当时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未去深究的念头:“我在想,如果帮你按中止键的是我,你会不会……”   头发被拖进去的时候,是路过的李其琪帮唐秋水按了中止键,被解救出来的唐秋水冲上去紧紧抱住了她。   昔日画面在眼前浮现,唐秋水控制不住地弯起嘴角:“会不会什么?”   “没什么。”   “会不会冲上去抱住你?”唐秋水替他答。   梁渠否认:“我可没这么问。”   唐秋水重重拱他一下:“哼,你想得美!” 第81章 世另我   一觉醒来,唐秋水对梁渠有了新认知。   他居然赖床,难怪经常大中午的才到律所。   唐秋水有时候还在反思,她每天踩点到所会不会太没有上进心了。以后她不会再有这种想法了,毕?s?竟有老板亲自给她当反面教材。   唐秋水好奇:“所以你前段时间是怎么做到大早上准时出现在我小区门口的?”   梁渠轻描淡写:“定了七八个闹钟。”   唐秋水:“……”   -   下午,梁渠信守承诺,请22楼所有的同事喝下午茶。   他倒是大方,唐秋水可忙死了,费了好大的劲儿统计人数。众口难调,下单的备注写了近百字。   她疯狂给梁渠发消息,直呼被他害惨。   梁渠还有理了:我要帮忙你又不肯。   唐秋水坚持:避嫌。   梁渠问:待会儿取餐怎么办,你一个人搞得定?   唐秋水:我喊了陈风帮忙。   梁渠:……不是很想听到这个名字。   唐秋水咧唇:我和他就普通同事,用不着避嫌。   怕梁渠借题发挥,说完她迅速转移话题:下午茶的费用还请老板尽快报销哈。   梁渠回:我把银行卡密码发你吧。   唐秋水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梁渠撤回上一条消息,重新发:算了,你来我办公室,我直接把卡给你。   ……怎么就直接把卡给她了,别太夸张了这人。   唐秋水提醒:梁律师,我只是在商务报销,不是资金尽调呢。   梁渠越说越歪楼:也可以是提前实现财产共有,我很乐意。   唐秋水回了一个“达咩”的表情包。   步入冬天,昼短夜长,加上又是周五,下午茶时间一过,没多久就下班了。   上个月有一部小说改编的文艺片很火,网上褒贬不一的影评让唐秋水对这部电影很感兴趣。可因为时简这段时间一直在备考,唐秋水不想打扰她,又找不到其他人陪同,所以一直没去看。这个周末下午,趁着还有最后一点排片,她约梁渠一起去了电影院。   因为电影即将下映,热度不再,唐秋水和梁渠几乎把整个影厅包场。   进去的时候满心期待,结果看完出来,唐秋水cpu冒烟:“怎么突然就结束啦,人到底是谁杀的,不会就是开头那个疯子吧,我怎么感觉男主的精神状况更像疯的啊……”   梁渠翻出电影的宣传海报:“你看这上面写的,‘故事没有答案,不如一起发疯’。”   “……”唐秋水无语了:“那它前面搞这么多悬疑干什么,我还以为后面会有什么反转呢,结果还真就被男主的小徒弟说中了,全都是‘歪打正着’?”   唐秋水急着确认,“不会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吧,你看懂了吗?”   梁渠摇头:“没。”   唐秋水按了两下太阳穴:“受不了了,我现在好想看部正经的悬疑片缓一缓。”   梁渠牵起她的手:“那走吧。”   “去哪?”   “回家看悬疑片。”   回梁渠的家。   梁渠家里有一台投影仪,唐秋水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就在想使用起来会是什么效果。没想到这么快机会就来了,当画面投上幕布时,她赞叹不已:“好亮好清晰哦,梁律师可真会享受。”   梁渠笑:“你说了想要我才买的。”   “啊?”唐秋水失忆,“我什么时候说过?”   “不久之前。”   “我怎么不记得?”   “不重要。”梁渠把遥控器交到唐秋水手上,自己往厨房走,“你先看,我去弄点吃的。”   唐秋水挑了一阵,最后决定重温一部西班牙的片子。   才看了开头,一阵油烟机风声传来耳边。她回头看了眼,点了暂停键,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   梁渠正在择菜,背身向她。他脱掉了外套,露出了劲瘦的腰身。   唐秋水心旌摇曳,想借机印证一些猜想。   她悄无声息地上前环住了他。一会,手不老实地探进他下衣摆,一寸寸地摸过去,轻呼呼地说:“原来真的有腹肌。”   梁渠低咳一声:“别捣乱。”   唐秋水抱着他,像把一幅画挂上墙壁一般牢牢贴紧他后背,手上动作更甚:“就捣乱。”   梁渠拿她没办法,指了指面前的一口锅:“菜都要糊了。”   唐秋水这才收回手,松开他,跑到他身侧问:“要我帮忙吗?”   梁渠侧来一眼:“过来。”   唐秋水乖巧靠近一小步。   “再过来。”   唐秋水照做。   近到不能再近时,梁渠低头找到她的唇,飞快地亲了一口。   不等她反应,就迅速直起身,处理起手上没择完的菜,偷袭完成得干脆利落。   回过神来的唐秋水脸颊溢出红色,并大面积晕开,撂下一句“我还是继续看电影吧”,原路跑回了客厅。   梁渠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然后得意忘形,不小心把糖当成了盐,往菜里加了一大勺。   ……和糊了没什么区别。   两人一起吃了顿甜度超标的晚饭,吃完唐秋水就说要回家。   梁渠看了眼电影进度条,挽留:“看完再走啊。”   唐秋水摇头:“不了,我该回去工作了。”   梁渠满脸不可思议:“大周末的晚上工作?以前不知道你这么喜欢加班的。”   “不一样。我朋友这么信任我,当然要花点时间好好研究一下。我准备明天就申请立案,希望能成功。”   唐秋水穿上大衣就要走,梁渠把她拉回来:“那就在这儿研究吧,一起。”   “一起?”   “这案子的承办律师不是两个吗,案卷材料都在我电脑里。”   “好吧。”唐秋水被说服,重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梁渠把笔记本搬来,坐到她旁边,问:“你想打确认违法?”   唐秋水点头:“嗯,我觉得公安出的那份鉴定意见书很潦草,不能证明柳声写的小说是淫秽物品。”   梁渠找到她说的那份文书,打开:“那些小说你看了吗?”   唐秋水说:“看了,我是她铁粉。”   梁渠说:“我也看了。”   “嗯。”   “嗯?”唐秋水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你全看了??”   梁渠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大反应:“看了啊,这不是案卷材料之一吗,重要的材料。”   唐秋水有点不知道怎么表达:“是……但是……你觉得这些小说……好看吗?”   梁渠想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很难评价。”   但书的头号粉丝很是不悦:“你觉得不好看?”   梁渠说:“也不是不好看,就是里面有很多描写比较的……”   他这欲言又止的样子在唐秋水看来像极了超话里的黑粉,她要他把话说清楚:“什么描写?”   梁渠直言不讳:“主要是对男主角的描写,为什么动不动就写‘深邃的眼睛’,‘迷人的肌肉线条’,还有‘滚烫的气息’。不是,有哪个正常人的气息会是滚烫的?”   唐秋水恼火锤他一下:“烦死了,你不懂。”   梁渠见她情绪不对,及时打住:“好吧,我确实不太懂。那不说文笔,单说情节。这点我比较好奇,她有一本小说里面的情节怎么那么似曾相识?”   唐秋水一顿,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部小说,装傻:“有……有吗?”   梁渠按着鼠标往下拉,似在搜寻什么:“你没发现么?有本小说里面主角办的案子,说的话,还有感情线,都很像……”   像他们两个经历的事情,像把现实编进了童话。   唐秋水忙打断他:“哎呀,那个,我突然好渴呀,刚刚的晚饭实在是太齁了,你帮我倒杯水好不好?”   说这话时她眼神飘忽不定,四下乱瞄,迟迟找不到一个落脚点。   心虚的典型表现。   梁渠差不多知道了答案。他嘴角浮出笑意,不再多言,起身去拿水杯。   又问她:“喝不喝果汁?”   唐秋水回:“白开水就好。”   趁梁渠倒水的空当,唐秋水把电脑掰过来,看到了他新打开的一份文件——   果然是以他俩为原型写的那本小说!   太社死了。唐秋水神不知鬼不觉地叉掉这个界面,又光速把电脑扶正,假装无事发生。   梁渠走过来,把手里的杯子递给她。   唐秋水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十分生硬地跳过刚刚的话题:“你觉得公安的处罚有没有问题?”   梁渠问:“想听实话?”   唐秋水点头:“嗯,你说。”   梁渠从读者的角度评价:“个人觉得不冤,尺度挺大的。”   唐秋水不同意他的观点:“可是尺度不是认定淫秽物品的唯一标准啊。况且,‘尺度’本身就是一个非常主观的词。任何一个作品,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评价,有些人觉得尺度大,有些人觉得就还好。”   “我查到的一个案例,就去年发生的事情,C区检察院做了不起诉决定。那个小说我去看了,比柳声写的尺度大多了……”   她越说越急,好像把梁渠当成了这案子的主审法官,拼命想要说服他。   梁渠合上面前的笔记本,侧过身去拉她的手:“你说得对,所以这案子可以打,有打的空间。”   他表明她站在她一边,唐秋水反而叹了一口气:“哎,其实也不一定,C区那个案子,或许只是刚好承办检察官比较开明。”   梁渠轻轻摩挲着她手背:“确实,直接做不起诉决定还是很少见的。”   大约是被?s?他的动作安抚到,唐秋水跳脱地来了句:“不但开明,那个检察官长得还很帅呢。他去年还办过一个食品公益诉讼的案子,C区检察院专门发了公众号的,我找给你看。”   说找就找,她即刻把手抽出来,去大衣口袋里摸手机。   梁渠阻止:“我不想看。”   唐秋水瞥他:“为什么?”   “有什么好看的?”某人一脸拽相地反问。   唐秋水明白过来,凑上去问他:“哦——你是不是吃醋啊?”   梁渠偏了一下头,躲开她视线:“我没有。”   唐秋水够过去找他眼睛,笃定:“你有。”   梁渠还是否认:“我没有。”   唐秋水捏他耳朵肯定三连:“你有你有,你就是有。”   她得理不饶人,梁渠说不过,捉住她手腕,把她拉来腿上坐下,动作很快且不防地亲了她一下。   在女生微微诧然的眼神里,他总算承认:“嗯,我有。”   唐秋水咯咯笑起来,手臂挂上他脖子,加深了刚刚那个吻。 第82章 第一次   谢天谢地,在十一月底,法院疯狂冲结案率的时候,唐秋水居然顺利立上了案。   立案之所以这么顺利,是因为行政诉讼的举证责任在被告。   比如在柳声这个案子上,公安对其作出的处罚决定负举证责任,应当提供柳声传播淫秽物品的证据以及作出行政行为的法律依据。当然原告也可以举证证明被告的行政行为违法,不过即便原告提供的证据不成立,也不免除被告的举证责任。   从这一点上来看,原告要想提起行政诉讼还是很简单的,能不能得到支持是另一回事。   十二月中旬的时候,唐秋水收到了宁市P区法院寄来的传票。她需要作为原告的代理律师出庭。   “下次换我去找你。”上次分别时唐秋水对柳声说的话,这么快就要成真了。   梁渠也要一起去。   买高铁票的时候,唐秋水暗自庆幸,还好开庭时间是在下午。他们可以起早赶路,不需要提前一天过去,否则她还要订宾馆,她一定会纠结是订一间房还是两间房。   时简认为她想太多:“睡都睡了还搁这儿装呢。”   唐秋水再次重申:“睡的素的好嘛。”   时简揶揄道:“那开一间房睡素的也行啊,还能帮咱们的老同学省几百块的差旅费,两全其美。”   唐秋水嘀咕:“到时候是荤是素就不知道了……”   开庭那日,唐秋水起了个大早,精心捯饬了一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想到了一句台词:   「穿得像个小开一样。」   ……没关系,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一上高铁,唐秋水就哈欠连天,昏昏欲睡。   梁渠让她补个觉,下了车就没机会了。   唐秋水努力睁开眼,从包里掏出案卷:“不行,我还要再看一遍。”   梁渠笑:“你都看了无数遍了。”   唐秋水丧:“我昨晚睡了一觉感觉全忘了。”   “不会吧。”梁渠垂眼看她几秒,“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不知道,反正我要再看一遍。”   “好吧。”梁渠由她去了,开始闭目养神。   瞌睡好像真的会传染。才看了没几页,唐秋水也开始上下眼皮打架。没一会,就彻底合上了眼睛。   她感觉身体变得软绵绵的,力气全被抽走了。不仅力气,手上的纸、笔也被抽走了。硬座慢慢地往后倾斜,仿佛变成了躺椅,枕上去特别舒服,还很暖和。   唐秋水安然地睡了过去。   中途的到站提醒让她短暂睁开了眼,睁眼发现自己靠在梁渠肩膀上,半边脸的粉底全蹭在了他的衣服上。   她刚想把脑袋挪开,往旁边撤一些,梁渠就伸手把她拨了回来:“没到呢,再睡会儿。”   唐秋水喃声:“我的必胜妆都掉没了……”   梁渠笑:“没有妆也能赢。”   唐秋水迷迷糊糊地哼了两声,把断开的睡意续上。   到宁市南站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二点了,柳声在车站等他们。   柳声带着他们去附近吃了午饭,下午她也要一起出庭。   柳声看起来心态特别好,十分热情地招待了唐秋水和梁渠,全程对案子的事情只字未提,似乎并不在乎输赢。   但唐秋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在等待开庭通知的这段时间里,柳声一直保持沉默。网上不利于她的言论铺天盖地,她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因为案子输赢难定,她怕自己打自己的脸。   唐秋水握了握她的手,让她放宽心。   做这些时唐秋水一脸淡定,其实心里紧张得要命。   这可是她的首次开庭,毫无经验的第一次,完全没法预料会开成什么样。   而且这里是宁市不是崇城,客场作战让她心里更没底了。   好不容易等到法院开门。   一进法庭,唐秋水就看见被告席上坐着两个穿警服的人,他们友善地朝她发起了微笑。柳声小声告诉唐秋水,这就是对她作出罚款处罚的民警。   在对面落座后,唐秋水口干舌燥,打开矿泉水瓶盖连喝好几口。   这个座位设计得好不合理,她的腿只能并拢在一处很狭窄的空间,前面被实心厚木封得严严实实的,没办法伸直。   束手束脚的坐姿令唐秋水浑身不自在。她将一只手搭上腿面,发现上面的肌肉竟在无法自制的颤栗。   紧张渐渐进化成恐惧,意识在情绪的迷宫里穿梭往复,唐秋水感觉自己快要无法顺畅地呼吸。   又想喝水了。   刚想去拿,突然,腿面上的右手被握住。   覆过来的掌心干燥温热,力度不轻不重,热切而又殷实地把能量渡给她。   唐秋水抬头看了眼,梁渠也正在看着她。   “别害怕。”他用指腹刮了刮她的手背。   唐秋水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逐渐冷静下来,心悸不再。   她做好了一切准备,没想到法官却迟迟没有敲法锤,直接和书记员一起坐在了下面。   唐秋水低声问梁渠:“这是要干嘛?”   梁渠说:“庭前谈话。”   “谈话?”唐秋水第一次听。   梁渠解释:“简易程序审理的一种做法,没有正式庭审那么严肃,也不录像。你就正常发言,书记员都会记下来,后面简单过一次庭就结束了。”   唐秋水点了点头,紧张感又消退了几分。   庭前谈话跳过了很多流程,直接审最关键的部分。职权主义也淡化了不少,更像是原被告双方在开诚布公地交换证据。   本案唯一的证据就是那份《淫秽物品审查鉴定书》。   唐秋水问:“鉴定书的出具主体是谁?”   其中一位民警答:“有鉴定资质的第三方专业机构。”   “被告直接采纳了?”   “不明白原告的意思。”   唐秋水换了个问题:“被告的执法人员有没有把涉案作品一一看过?”   民警承认没有:“所有的鉴定全部都是委托第三方机构做的。”   这很常见,但唐秋水指出:“仅凭第三方机构作出的鉴定书,不足以认定原告的作品是淫秽物品。”   民警坚持:“鉴定书写得很清楚,每一部涉案作品里面都有淫秽描写。严格来说,这些文字甚至算不上是‘作品’,因为不受我国著作权法保护。”   唐秋水保持清醒:“有描写不一定就是淫秽物品,要看篇幅占比,看整体性。还有,算不算作品,受不受保护,要等本案判决作出之后才有结论。请被告不要先入为主,以执法结果代替司法认定。”   最后这句帽子扣得有点大,梁渠拉了拉她的袖子,一直在指导书记员记录的法官也叫停。   法官总结了一下原被告双方的意见:“原告否认涉案小说是淫秽物品?”   唐秋水点头:“只有通篇都在宣扬淫秽行为,没有一丝艺术或者科学价值的作品才是淫秽物品,仅有一部分淫秽描写的作品不是。”   法官问她这个认定标准从何而来。   唐秋水回:“《关于认定淫秽及色情出版物的暂行规定》第二、第三条有明确规定。”   被告立刻提出异议:“不同意,本案不涉及出版问题。”   唐秋水解释:“只是借鉴当中对淫秽物品的认定标准。出版物包括书籍在内,而出版书籍只会适用更严格的认定标准,完全可以类推适用于本案。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标准。”   被告反驳:“有。根据《国务院关于严禁淫秽物品的规定》第二条,只要是具体描写性行为的书籍就是淫秽物品,不区分整体还是部分,行政法规的效力高于部门规章。”   唐秋水见招拆招:“可惜这部行政法规早在2001年10月的时候就被废止了。”   双方争执不下。   唐秋水一边迎战一边暗叹:到底是谁在黑公安不懂法啊,这不是挺懂的吗?   法官再次出面主持大局:“原告有没有证据提交?”   唐秋水忙说有的,她从手边的档案袋里拿出准备好的证据,一式两份。   “我来吧。”坐外面的梁渠主动当她助理,帮忙把证据交了出去。   这份?s?证据是唐秋水做的。里面是广大读者对但书作品的评论,她把这些评论截图打印了出来,还做了数据分析:   “有近80%的读者认为涉案作品的故事性很强,情节流畅,并且能从中学到很多东西。其中的肉,也就是所谓的性行为描写,只不过是锦上添花,只占很小的篇幅,是为推动剧情服务的。”   法官简单翻阅了一下,问被告意见:“被告当场质证吗?”   两位民警对视了一眼,看向唐秋水:“这些是全部的评论吗?”   唐秋水如实回答:“不是,是随机挑选的一部分。原告的作品受众太广了,不可能把所有的评论都收集起来。”   被告质证:“因为是电子材料的复印件,证据的真实性合法性无法确认,关联性亦不予认可。需要提醒法官注意的是,被告查到,原告的代理律师之一是原告的忠实粉丝,经常在原告的作品评论区出现,并且一直管理着原告的超话,两个人存在除委托代理关系以外的其他利害关系,所以不排除原告代理人在收集这些评论时存在很强的倾向性,片面地收集对原告有利的评论,该证据的证明力有限。”   唐秋水微笑了一下,不再多言。   法官问双方还有没有其他补充意见,被告说没有,唐秋水说有。   她看向旁边的柳声:“希望法官能给原告本人一个陈述申辩的机会。”   柳声把交叉在桌肚里的双手拿出来,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一时词穷。   职业使然,性格使然,比起语言,她向来更喜欢用文字交流。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把事情分析得头头是道,语言往往是冲动的,莽撞的,不经大脑的。而文字却可以在斟酌,润色,深思熟虑后形成。   她无疑是个出色的文字创作者,但她的演说技能接近零。   唐秋水小声鼓励她:“说出你最真实的想法就好。”   柳声环顾一周,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无一例外地落在她身上。她深吸一气,嗓音有些发颤:“我热爱写作。”   “虽然我学的专业是法律,但比起它我更喜欢写作。写作是一个延迟满足的事情,它的过程并不快乐。灵感不是源源不断的,卡顿,不连贯,连自己都打动不了才是常态。每一个坑都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枯井,借不了一点外力,只能靠自己一点点地外上爬。”   缓慢的语速让她渐渐镇定下来,“即便如此,我还是在写作。因为我想通过我的文字,传达出一些东西。比如正在连载的一篇小说,就是想告诉大家什么是行政诉讼,这个鲜为人知的小众领域。在动笔之前,连我这个曾经的法学生都觉得它好神秘,好遥远,威不可测。可当我真正开始了解它,才发现它和其他对抗性案件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它同样公开,透明,原被告双方都可以为自己的观点据理力争,就像刚刚那样。”   说得有些远了,柳声回到这个案子本身:   “淫秽物品,我从来没想到自己的文字会受到这样的指控。事情发生之后我就停笔了,那种感觉就像……好不容易爬到了井的中央,才看到了一丁儿的光,又被人狠狠踹了回去。”   “有人说我该庆幸,庆幸只是被罚了五百块钱,而不是承担更糟糕的责任。可不管是什么责任,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都是根本性的否定。如果我沉默着接受了,那我恐怕再也无法在这个职业上走下去了。”   “网络上那些不友善的声音我可以置之不理,那是因为我相信法律公正无私。不管是受了委屈的人,心有不甘的人,还是‘胡搅蛮缠’的人,都可以找它求助,所以我来了。一个委屈的、不甘的、胡搅蛮缠着想要一个清白的我坐在了这里。”   柳声释然地笑了一下,为她的这段话画上句点:   “如果法官也觉得被告没有做错,是我错了。没关系,请用我所学的专业,我信仰的法律,给我下一个最终判决。到那时,我愿赌服输。” 第83章 大床房   走出法院大门时,天色已暗,柳声的心情也沉下去了。   她原本计划带着唐秋水和梁渠好好逛一下宁市的,但现在身心俱疲,打不起一点精神。   之前的心如止水都是装的,实际上她每天都草木皆兵。好不容易熬过了庭审,接下来等判决的日子也不会轻松。   她勉强朝唐秋水笑了笑:“不好意思阿水,我有些累了,想回家休息。”   唐秋水抱了一下她:“没事的旦旦,我们本来也没打算久留,待会儿还要去赶高铁呢。”   梁渠帮柳声打了一辆车,三个人在法院门口分别。   唐秋水和梁渠去坐了地铁。唐秋水提议的,她待在崇城一年多的时间里,每次听不清到站播报的时候,都很想念宁市的地铁,并在两个城市之间拉踩一番。毫无疑问,宁市完胜。   “这案子我们有胜算吗?”车厢里,唐秋水没把握地问梁渠。   诉讼有风险,律师的执业行为规范之一就是不对司法诉讼的结果作出必胜承诺。   梁渠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他这次却说:“有。”   他确定的语气令唐秋水有些意外:“真的?”   “嗯。”梁渠垂眼看她,“其实你也发现了吧,被告在法庭上的发言并没有那么硬气。”   唐秋水回忆了一下刚刚的庭审,点头:“最后还被我绕进去了,说我们的证据证明力不够。可是我们是原告哎,证明责任在被告,原告举证只要能引起法官对被诉行政行为的合法性产生怀疑就可以了。”   梁渠看着她笑:“是。”   唐秋水话锋一转:“要是被告输了会怎么样啊?”   梁渠略一皱眉:“你担心被告干什么?”   “不是担心被告,只是换个角度猜法官会这么判。”   “算了。”唐秋水压低声音密谋,“要不我们去贿赂法官吧。”   她语出惊人,梁渠失笑:“唐律师这才刚拿到的证,还没捂热呢就想被吊销?”   唐秋水耷下脑袋,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   梁渠安慰她:“没事的,我估计法官心里应该有数了,耐心等就好。”   唐秋水抿着唇思考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我知道被告作出行政处罚的时候是什么心理了。”   她总结了一下他们之前代理的案子,得出结论,“其实被告也很难做。处罚了相对人不服,要求确认违法,不处罚举报人又不满,说不定要告行政不作为。被告两边都不想得罪,所以才选了一个折中的做法,罚款。”   “可这恰恰说明了他们的证据是不足的,要是真有绝对的把握就不止罚款这么简单了。我查过宁市其他传播淫秽物品的行政处罚案例,全部都是拘留的……”   梁渠静静地看着她。一时间,车厢内的杂音统统被他忽视,他只听见唐秋水一个人的声线,理智而又冷静。   “被告想一碗水端平,这怎么可能呢。行政处罚又不是民事诉讼,没有折中,也不能调解,对和错必须泾渭分明。就像柳声说的,不管是罚款还是拘留,对她而言没有区别,都是根本性的否定。”   “所以我们一定要赢。”   梁渠第一次在她身上见到这么强烈,这么耀眼的胜负欲。他完完全全地被打动和感染了,仿佛回到了十年前,他首次执业的那一年。   “我们一定会赢。”梁渠和她十指紧扣。   两个人找到彼此的眼睛,里面有着极为相似的内容,一切尽在不言中。   几站后,他们下车转了一次线。在这条线上,有一站是宁市N大。   目及那些熟悉的站点名字,唐秋水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了下来,她开心地向梁渠介绍起母校的校史以及她大学时期经历的趣事。   梁渠自始至终都微笑倾听着。   临近到站,他问:“想不想回去看看?”   “回N大吗?”   “嗯,好不容易来一趟。”   “不了吧……”唐秋水看了眼时间,有些犹豫,“去了就赶不上高铁了,而且改签也没有合适的班……”   梁渠用一句话打消她顾虑:“没关系,我订了酒店。”   唐秋水怔住:“啊?”   梁渠语气平淡:“我怕开庭结束得太晚,赶不回去。”   唐秋水“哦”一声。   伴着一声短促的播报铃响,唐秋水心脏突跳一下,扬起警觉脸:“你订的……一间还是两间啊?”   梁渠笑:“你希望我订一间还是两间?”   唐秋水哽了下,硬着头皮答:“我无所谓啊,我都可以。”   又不是没睡过。   素的可以睡,荤的也不是不行。   梁渠安静一秒,面色坦荡:“是吗,那我也都可以。”   -   他们最终并没有去到N大。   时隔一年,N大校园早已大变样。唐秋水毕业那年N大换了校长,新上任的这位校长兴建土木,把学校一整个改头换面了。不仅如此,还加设了一些奇葩的限制性?s?规定。   比如食堂只能刷校园卡,校外人士要想在食堂就餐必须借学生的卡。还有晚上六点之后原则上禁止校外人士入内,有特殊情况也得经辅导员审批。   这到底是上学还是下监啊。就这管理,能评上双一流就有鬼了。被保安拦在大门外的唐秋水无语至极。   学校没能进去,高铁也赶不上,西瓜芝麻全丢,这都什么事儿啊。   还好梁渠未雨绸缪订了酒店。   就是不知道他到底订了几间房。   梁渠设了个谜,唐秋水提着一颗心猜了一路,到达目的地时谜底才终于揭晓。   两间。   一人一间大床房,位置相邻。   唐秋水先是松了一口气,后又感到了一丝失落。   在得知结果之前她紧张又期待。紧张梁渠只订一间房,又期待梁渠只订一间房,分不清哪一种情绪更多。现从结果反推回去才测量出来,原来她的期待大于紧张。   啊——她都在想什么啊。唐秋水掬两捧清水洗了洗脸,顺便洗掉脑袋里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这家酒店的环境很好,壁灯暖黄,温度宜人,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橘子清香。   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唐秋水躺上了柔软的大床。   早起赶高铁,又忙了一整天,她应该很累了才是,可她却睡不着。   她打开微信,拍了拍梁渠:睡了吗?   咬着手指静等几秒,梁渠回:没。   唐秋水笑着扣字:我也没。   嗯,废话文学,睡着了怎么发消息。   对话框里静了下来,双方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僵持了一会儿,唐秋水先沉不住气,打出四个字:我去找你。   梁渠大概率一直盯着聊天界面,因为他秒回:你确定?   唐秋水:嗯。   回完她就放下手机,下床往房门走了。沿途还伸手拍了拍脸颊,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要被梁渠发现她有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   一开门,发现梁渠已经站在她门口了。   唐秋水惊喜交加,刚刚的努力在瞬间付诸东流,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梁律师,你是闪现过来的吗?”   梁渠“嗯”一声:“大概吧。”   说完他大步走上前,把人拉进怀里,低头亲了下去。   梁渠呼吸粗重地压过来,房门一下被唐秋水的后背彻底合拢。   唇舌交缠间,唐秋水的肩胛骨时不时会撞上门板发出细微的声响,酥麻感如触电般从脑袋窜向四肢百骸。   亲了一会儿,梁渠感觉到了女生的脱力,他轻松将她托抱起来,坐到沙发上继续亲。   梁渠一只手扣着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在她的单侧颊边、耳后摩挲着。   重而轻,受制又舒适。   唐秋水被吻得极其难耐,扒拉着他衣襟的指节微微蜷紧。   这个抵触的动作让梁渠停了下来,他微喘着问:“弄疼你了?”   唐秋水满脸酡红:“没有……腿麻了。”   他们从沙发去到了床上,同一张大床上。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订两间房,完全是浪费。   一桩正事落地,身心完全放松下来,两个人没完没了地接吻。   吻到后面,梁渠不再满足于隔着衣物的抚摸,情不自禁地将掌在女生后背的手从睡衣下摆探了进去。   她的皮肤好凉,而他的手指却微烫。   唐秋水下意识地唔了声。   梁渠动作一滞,找回了些许理智。   他把手从她后背的一点肌肤上移开,睁开眼睛,嗓音喑哑:“怎么了?”   唐秋水往后退离几分,和他拉开一点距离:“我……我生理期,不能那个……”   不行,真要睡荤的,她还是不太行。   梁渠眯起眼睛:“你生理期不是这个时间吧?”   唐秋水深咽一下口水:“你怎么知道是不是?”   梁渠说:“那次运动会不是月下旬吗?”   唐秋水反应过来,红着脸嗔他:“你变态啊,记我生理期。”   梁渠纹丝不动地盯着她看了会儿,看得唐秋水浑身燥热,然后他启唇道:“睡觉吧。”   声音里有着明显的压抑与克制。   唐秋水察觉到了他的某种变化。她被硌到了,无法忽视的硬度。   女生嘴角勾出坏笑,又作死凑上去,用气息询问:“你这个样子,睡得着吗?”   梁渠耐人寻味地轻笑一声:“你想帮忙?”   “我……我不会……”嗯,看了这么多本但书的名著都白看了。   唐秋水撩完就想跑,梁渠并不给她这个机会。他立刻按住她的腰,把她按向自己,两人几乎严丝合缝。   下一刻,他牵着她的手放进只有他们两个能感知的隐秘地带,贴近她耳畔低低地笑了一声:“我教你。” 第84章 理想化   离开宁市之前,唐秋水发了一条朋友圈,定位N大。   文案:毕业的学生泼出去的水[委屈]   她对昨晚没能进校园那件事耿耿于怀,离开之前也不忘阴阳一番。   江荔枝刷到了这条朋友圈,抢到沙发评论:你在宁市???   唐秋水回复:昨天来开庭的,现在已经在回崇城的高铁上啦。   她嘻嘻哈哈的,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江荔枝去群里质问:@阿阿阿阿水 你来宁市为什么不找我玩儿?   唐秋水解释:就是出差工作来了。   时简出来拱火:工作怎么了,上次江法官不也是来崇城工作的,也没耽误和姐妹们吃饭啊。   唐秋水语塞:……   江荔枝:说话。   大约是法官对律师有种天然的压制力,唐秋水被这俩字吓得心头一震,连忙卑微滑跪,把她和梁渠昨晚的经历说了一遍。   唐秋水的重点是他们故地重游失败,来来回回浪费了不少时间。可江荔枝却只看到他们同睡一张床这件事,义愤填膺地指控她重色轻友:好啊你,我说怎么想不起我来,原来是和男人睡酒店!   时简持续拱火:啧啧啧   唐秋水百口莫辩,开始画饼:我错了,下次一定。   江荔枝:呵呵。   时简:[偷笑]   唐秋水好说歹说一阵安抚,并保证等拿到柳声那个案子的胜诉判决,一定第一时间请她们吃饭,这俩才终于消停下来。   唐秋水这话说得相当自信,但她心里其实并没有多少把握,甚至已经在想万一要是输了,该怎么写上诉状。   没想到在一审判决出来之前,发生了一件对她们特别有利的事情。   机缘巧合之下,柳声正在连载的那本小说被H大一位知名的行政法老师看到了。   老师在一次课堂上,以这本小说里的案例为引,和学生展开了一些理论和实务的探讨,大夸这本小说写得很专业。   课堂上的学生被安利,课后纷纷打开了这篇小说。   后来一传十十传百,这部作品在法学院名声大噪,柳声因此受邀参加了某法考机构的专访,一夜之间涨了几十万的粉丝,但书这个笔名还冲上了微博热搜。学法的不学法的都说她写得好。   虽说法院依法独立行使审判权,不受任何个人和组织的干预。但一份好的判决,不仅仅要释法说理,还需要考虑民众的接受度。现在柳声成了大家口中的普法型作者,颇具影响力,法官不可能忽略这一点。   元旦假之后的某天下午,唐秋水收到了法院发来的一条短信消息,里面是电子送达的判决书。   唐秋水惴惴不安地点开下载链接,当看到最后的判决主文时,巨大的狂喜汹涌而来。   她顾不上避嫌,顾不上同事的眼光,直接冲到梁渠办公室一把抱住了他,和他共享这份欢悦。   梁渠显然也已经知道了结果,他紧紧揽着女生的后背,热息落在她的耳畔:“恭喜唐律师首战告捷。”   唐秋水激动极了,反复向他确认:“这是真的吧,我该不是在做梦吧?”   梁渠笑:“千真万确,你赢了。”   “是我们赢了。”唐秋水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即兴发表起她的获胜感言,感慨了一大段,“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我真的感觉全世界都在给我们助攻。特别是H大的那位老师,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柳声的小说的……”   梁渠双目不移地看着她笑。   “老师,麻烦您了。”   从宁市开庭回来后没几日,梁渠回了趟母校,见他的研究生导师,黎迁教授。   黎教授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面容和蔼地给他倒了一杯茶:“不麻烦,我找机会跟行政法的同事说一声。不过这种忙也只能点到为止,能起到多少作用,你我都不得而知。”   梁渠点头:“当然,我明白。”   黎教授又说:“我有个疑问。”   他这个学生在校的时候就让他很省心,毕业之后也从来没有有求于他,他好奇这次是为什么。   梁渠坦白:“不想输。”   黎教授笑了下:“案子有输有赢,你做律师,这道理你比我明白。”   梁渠坐直身体,语气认真似毕业答辩:“老师,这一行做久了,人会变得麻木。尤其是认识到,打官司,有时候有理不一定能赢,输了可能也不是因为理亏。”   “第一次有人跟我说?s?,对错很重要,清白也很重要。她相信我们国家的法律分得清对错,会还无辜的人一个清白。”   他顿了顿,有些无奈地叹了声,“但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现实的输赢难测,事在人为,我不想她失望。”   黎教授问:“你说的这个人是?”   梁渠思考几秒,回答:“是一位很优秀的律师,也是……我的女朋友。”   “哎对了,你认识那个老师吗?”唐秋水笑盈盈地看着他。   梁渠思绪回归,摇头:“不认识。”   唐秋水略显失望地“哦”一声:“还想着给他寄一份感谢信呢。”   梁渠捧起她的脸,温柔地摩挲着她的双颊:“感谢你自己就好,唐律师才是这个案子输赢的关键。”   唐秋水开心地笑起来。   这案子结案后,黑粉不再说话,柳声恢复了更新。广大读者们终于等来了男女主角的he,催着她赶紧写下一本。   柳声发微博回应,说她想停下来歇一歇,输入一些东西,这样才能带来更好的作品。不过她也承诺,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会开一篇新文,依旧是律政题材,里面会加一点穿越和悬疑的元素。   她说希望用属于她的方法让更多的人了解法律,运用法律,为国家的法治事业贡献一份力量。   头号书粉唐秋水直呼有格局。   —   春节小长假将至,匡义律师事务所组织全体合伙人开了个年终会议。   马上要回临城过年,唐秋水这几天变得特别粘人,天天晃着备用钥匙跑男朋友家里。   在书房椅子上找到梁渠后,唐秋水径直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侧脸,双手搂着他的脖子甜丝丝地撒起娇来:“在干嘛呀,你都不回我消息。”   梁渠身体僵了一下:“在开会,没看手机。”   唐秋水定住:“开会?”   “嗯。”梁渠指了指面前的电脑,“腾讯会议。”   唐秋水转头看过去,看到了满屏的人脸。一个个都特别眼熟,好像……都是她的同事……   唐秋水整个人都傻掉了,视频里的人也目瞪口呆。   梁渠关掉摄像头,在聊天框里打字:   「不好意思各位,家里有点事,先退了。」   合上笔记本,梁渠把愣在一旁的唐秋水拉到腿面坐下,看着她笑个不停。   唐秋水羞愧难当,把脸埋进他胸口来回蹭:“怎么办啊,我们刚刚是不是社死了?”   梁渠摸摸她发顶安慰:“没事的,他们羡慕还来不及呢。”   “不过,我们谈恋爱的事情恐怕瞒不住了。”   唐秋水抬起头看他:“你怎么看上去这么开心啊?”   梁渠笑意直冲眉梢,轻轻捏了捏她的脸,低头吻下去。   “不想再谈地下恋了。”   翌日。   果不其然,唐秋水一坐上工位,李其琪就凑上来调侃:“哦吼,搞了半天原来梁律师的女朋友就近在眼前啊。你俩整天老板小唐的,伪装得这么好,我竟然一点没看出来!”   唐秋水耳根微烫:“你都知道啦?”   李其琪说:“何止我,整个匡义都知道了啊。”   唐秋水吃惊:“……这么夸张。”   李其琪顺藤摸瓜:“现在大家都在传你之前离职也是因为梁律师,真假的?”   唐秋水碰了下侧颈,小声承认:“真的……”   李其琪一下没控制住音量:“靠,原来你们那个时候就有奸情!”   唐秋水澄清:“哪有,那时候还是单方面的喜欢。”   李其琪淡定下来:“也对,梁律师暗恋你是不容易。”   唐秋水“啊”了下,确认:“谁暗恋谁?”   “梁律师之前跟你表白,你拒绝了他。你担心他每天看见你伤心,所以才离职的呀。”   欸?怎么故事变成了这个版本?   唐秋水去微信上问梁渠:这谣言到底是谁传的啊?   万万没想到,造谣人直接自认:我传的。   蛤?唐秋水困惑地眨了眨眼,等反应过来后,她又气又笑,高翘起嘴角:切,干嘛颠倒黑白。   梁渠回:谁知道呢。 第85章 坦白局   唐风禾觉得唐秋水很不对劲。   很奇怪,今年的除夕明明是工作日,她却提前三天就到了家。   问她原因,她说是因为大年三十的票不好抢,于是申请了调休。   唐爸唐妈被她糊弄过去,还乐呵呵地说她遇到了一个好老板。   唐风禾可不傻,她一直在暗中观察唐秋水。   她发现唐秋水自打回到家就一直捧着手机看,打字打个不停,还动不动就偷着乐。   早恋经验丰富的唐风禾发现了端倪,一直在找机会捶她。   终于在除夕的晚上,被她逮到了。   刚吃完年夜饭没多久,唐秋水接到了梁渠打来的电话。   她从客厅跑回自己卧室:“喂。”   梁渠说:“新年快乐,唐律师。”   唐秋水嘴角轻扬:“微信上不是说过一遍了吗?”   梁渠声音里融着笑:“不一样,这是有声版的。如果可以,还想看着你的脸再说一遍。”   “那你现在瞬移到我面前来说,立刻马上。”唐秋水顺势给他出难题。   电话那头停顿两秒,似乎当真在评估这件事的可行性,最后无奈叹息:“这个,难度有点大。”   唐秋水笑出声来。她有意控制了音量,没想到这样反倒让心底的笑意更猛烈地冒了出来。   “好想你。”梁渠突地语气认真。   唐秋水在床沿坐下,无意识地揪着床单上的小绒毛,故意曲解他意思:“想我回去工作吗?”   梁渠溢出一声轻笑:“想吻你。”   咦——唐秋水挠了挠红彤彤的脸颊,压低声音问:“你旁边有人吗?”   “没有,我在自己房间。”   “那你耳朵凑近一点。”   “嗯。”   “再近一点。”   “已经近到不能再近了。”   下一瞬,梁渠听到了重重的一声“啵”。   嘴巴拟出的声音清脆又响亮,仿佛真的靠上来亲到了他脸颊。   梁渠陶醉地勾起唇来,耳朵跟着红了好几度。   女生大约后知后觉地害了羞,小气音嘟囔起来:“哎呀,今年的春节怎么这么长呀……”   然而这句凡尔赛的话在梁渠听来不过是把“我也想你”换了个说法。   他顿觉口干舌燥,无比迫切地渴望见到她。   “我们打视频好不好?”他提议。   唐秋水的心情和他差不多,她立刻站起身:“嗯……等我先去找一下耳机。”   耳机被她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唐秋水兴冲冲地跑向房门。一打开,就和门口狗狗祟祟的唐风禾撞了个满怀。   唐秋水被吓了一跳:“杵这儿干嘛呢你?”   唐风禾揪住她小辫子:“好啊,你果然有情况!”   ……这货居然在偷听,家里的隔音这么差的吗?   唐秋水下意识地捂紧手机,睁眼说瞎话:“没有。”   唐风禾咧嘴一笑,转头就朝厨房高嚷:“爸,妈,唐秋水在和男朋友打电话,他们还要视频……”   唐秋水赶紧挂断电话,上去堵住她嘴。   唐风禾张牙舞爪:“唔……你干嘛,想灭口啊……”   唐爸唐妈闻声而来,一人拉一个,把大打出手的两姐妹分开。   此时电视上正播着联欢晚会,在喜庆的背景乐里,一家四口围坐下来推心置腹。   唐妈问:“秋水,你真的谈对象了?”   唐风禾举手抢答:“谈了,我都听到了。”   唐秋水斜她一眼,而后小声承认:“嗯。”   唐妈继续问:“哪儿的人啊,做什么的,多大了?”   唐风禾继续抢答:“也是在崇城做律师的,比她大不少呢。”   唐爸疑惑:“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唐风禾一脸“什么都瞒不过姐”的自信:“上次在燃哥哥的婚礼上见过啊,和我们坐一桌,那个时候我就发现他俩不对劲了。”   “……”还真就全被她说中了。唐秋水只得坦白,“刚在一起没多久,他是我老板。”   “老板???”在场三人异口同声,惊讶极了。   这一点是唐风禾没有料到的:“我靠唐秋水你没事吧,和老板搞在一起。”   唐秋水理直气壮:“什么搞在一起啊,哪条法律规定不能和老板谈恋爱?”   唐风禾鄙夷:“打工人爱上资本家,这不整个一傻缺吗。”   唐妈喝止:“怎么和姐姐说话呢。”   “略略略。”唐风禾没心没肺地开启吐舌头魔法攻击。   唐爸扯回正题,略显担忧:“秋水,你谈恋爱爸爸妈妈没有意见,但是你老板的年纪……是不是比你大很多?”   该来的总要来的,唐秋水局促地搓了搓手,有些卡壳:“是……不,不是……其实也没有大那么多。我们两个是认真谈恋爱的,很认真的。”   “他是个很好的人,对我也很好。”   “我很喜欢他……”唐秋水垂下头来,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快听不见了。   她好害怕这段感情得不到家人的祝福,那样她就会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不管怎么选都会舍不得。   唐爸唐妈耐心听她说完,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唐爸先是握了握妻子的手,后笑着看向低气压的女儿:“有空请他来?s?家里吃个饭吧。”   “真的吗?”唐秋水欣喜抬眉。   唐妈往她的方向坐过去一点,宠溺地把她的手拉过来:“还藏着掖着不给我们看啊?”   唐秋水瞬间展开笑颜,枕上母亲的胳膊化身嘤嘤怪:“怎么会,我就知道爸爸妈妈最好了。”   这温馨祥和的画面让在一旁等着看好戏的唐风禾目瞪口呆——   她是谁,她在哪,她和他们三个没有血缘关系吧……   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看春晚。   直到唐爸唐妈熬不动去睡觉了,唐秋水才回到房间。   她靠在床头给梁渠弹了个视频。   镜头里,他们两个的姿势几乎一模一样。   唐秋水先开口解释:“刚刚出了点小状况。”   梁渠专注地看了她几秒,有些在意地问:“你没和家里人说吗,我们在一起的事情。”   唐秋水竖起四根手指:“说了。”   “刚刚才说的?”   “之前没机会说嘛。”女生对着摄像头挽了挽耳边碎发,也问他,“你说了没,和你家里人。”   梁渠点头:“嗯。”   “就直接说啊?”   “他们要我去相亲,我就说了。”   唐秋水有些紧张地问:“你爸妈……怎么说的?”   梁渠言简意赅:“铁树开花。”   唐秋水掩面笑起来。   梁渠问:“你爸妈呢?”   “嗯……”唐秋水神情陡然凝重,似要宣布一则噩耗,“说我们年龄差太大,让我和你分手。”   梁渠蹙眉:“这么严重?”   唐秋水托腮作苦恼状:“嗯,你说该怎么办?”   对面张口就来:“别急,我年后托人改一下身份证信息,改成00后你觉得怎么样?”   唐秋水隔着屏幕暴击他脑壳两下:“可真刑。”   “到底怎么说的,这对我来说很重要。”耳机里的声音变得认真了起来。   唐秋水抿了抿唇,和他说实话:“说让你抽空来我家吃饭。”   话说完的下一秒,梁渠的眼睛便从她面孔上移开,像是在手机上查找着什么。   几秒后,他重新看向镜头:“高铁春节不停运。”   “蛤?”   “明天就去吃行不行?”   唐秋水没好气地笑了声,无情摆手拒绝:“不、行,睡觉吧你。” 第86章 新起点   新的一年,唐秋水在工作中变得越来越成熟,越来越自信,有些案情不复杂的案子她已经完全可以独立承办了。   梁渠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给她招了个实习生。   李其琪打趣:“果然变成男女朋友了就是不一样哈,去年这个时候怎么没想到给秋水招个实习生?”   梁渠一码归一码:“那个时候她自己都还是个打杂的,需要么?”   这话让招了无数个实习生的李其琪不满一声:“怎么不需要,实习律师也很忙的ok?”   梁渠笑着看向一旁的唐秋水:“那她要是跟我开口了我肯定答应。”   唐秋水回过头去瞪他一眼,继续和法官打电话:“好的好的,原告没上诉就好,谢谢您了……”   新来的实习生不声不响,低头改着唐秋水给她发来的合同。   等唐秋水挂断电话,实习生轻声细语地喊她:“唐律师,上午那份合同我改完发您了,请您有空查收。”   唐秋水面容温和:“嗯好,辛苦啦柠柠。”   实习生忙说:“您客气了,唐律师。”   这位实习生叫齐柠,是H大的一名大三学生。因为学校毕业有实践学分要求,她没报上法院和检察院的实习,于是来到了律所。   起初在崇城律师网上看到梁渠发的招聘信息时她是有些犹豫的。   因为这个团队曾经被学姐点名避雷,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黑暗的地方。她先投了匡义的其他团队,迟迟等不到回复,最后退而求其次投了这个。   本已做好了当牛做马炼狱两个月的准备,没想到实际情况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这个团队里一共两个人,一个三十出头的合伙人,一个刚执业不久的年轻律师。两个人都对她很好,不仅耐心教她法律实务,还经常带她一起出去吃饭。因为两个人是情侣的关系,合伙人动不动就给女朋友买下午茶,每当这个时候那位律师总会把吃的喝的分她一份。   最重要的是,她一点也不傲慢,从不摆架子,甚至没像周围其他人称呼实习生那样,称呼她小齐,而是亲切地喊她齐柠或是柠柠。   齐柠特别喜欢这份实习,她搞不懂为什么这么好的团队也会上黑名单。   半小时后,唐秋水把她二次修改的合同反馈给齐柠,并问她:“你有什么想法吗?”   齐柠没明白她意思:“什么?”   唐秋水说:“对我的修改。”   齐柠惶惑摇手:“没有的唐律师。”   唐秋水笑着看她:“没事的,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法律意见是没有固定和统一答案的,所以你我的修改不存在高下之分。只要有理有据,自圆其说就可以。像法考有观点展示,法律实务也可以有的呀。而且你现在的理论知识比我扎实,我学的东西考完就都还给老师了。”   她言语里满满的真诚,齐柠受到鼓舞,轻声问:“那我提一点可以吗?”   唐秋水欣然点头:“当然可以。”   两个月实习结束,齐柠拿着唐秋水手写评语的实习鉴定表回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去实习群里大夸她的实习团队。   有同学引用之前的一条避雷消息:你说的是同一个团队没错吧?   齐柠回:是的,但我绝对不是洗地的。我在那里实习了两个月,亲测团队律师人非常nice,学到很多东西。   经齐柠这么一辟谣,之后梁渠团队的实习生就没断过。唐秋水变成了第二个李其琪,但她又和李其琪完全不一样。   开始大力搞事业的唐秋水一心想把工作和恋爱分开,就像她之前说的那样,公私分明。   但这执行起来实在太难。在律所的时候,只要她和梁渠一同框,就会有同事起哄问什么时候喝喜酒。   某一天,唐秋水终于受不了了,她严肃向梁渠宣布:“我要结束我们的办公室恋情。”   梁渠把她拉来怀里:“什么意思?”   唐秋水问:“你可以一边谈恋爱一边好好工作吗?”   梁渠顿了一秒,承认:“不太可以,总是分心。”又问,“你什么想法,想转所?”   唐秋水摇头:“不,我想读研。”   “读研?”   这个决定太过突然,梁渠让她慎重考虑一下。   唐秋水环住他:“其实我很早就在考虑了。去年上半年我去H大研究生院听讲座,你记得吗,肖云谊是主讲人的那个。”   梁渠的眼里全是爱意:“记得,还给我带了学校的粽子。”   唐秋水点了点头,继续说,“讲座结束之后我在校园里逛了一圈。我好喜欢那里呀,那里的学术气氛好浓厚,随便一棵树下,一张石凳上,都有同学在讨论问题。我当时就在想,要是我也能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就好了。”   “但那个时候的我没有勇气那么做,在那个时间点上那么做也不是个明智之举。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拿到了执业证,不需要再束手束脚,瞻前顾后了,至少不再那么需要了。我必须尽快做一个决定,工作时间越久,这个想法就越难实现了。”   “你支持我吗?”唐秋水偎在他胸口,问他的真心话。   梁渠听完没有任何的犹豫:“我支持你。”   唐秋水抬眼:“真的吗,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草率了啊,才刚拿到执业证没多久就注销。”   梁渠笑:“怎么会,你忘了吗,我也是执业之后去读的研啊。”   他只觉得太巧,冥冥之中他们做了一样的选择。   唐秋水有些煞风景地跟他较劲:“不一样,我要读全日制的。”   “差不多。”   “嗯……那我去读刑法学硕士,以后改做刑事辩护,也可以吗?”   梁渠的神色并无多少起伏,语气也是:“随便你,不管你做什么我都理解。”   唐秋水唇线上扬:“那你会不会不开心啊?”   “不会。”   “真的?”   “嗯。”   “真、的?”唐秋水不依不饶。   梁渠低头亲了她一口:“骗你的。”   唐秋水眼里闪过一丝逞意,迅速踮起脚来回亲了他一下,然后凑在他耳边极小声地吐字:“我也骗你的。”   —   当晚,唐秋水没有回她的单身公寓。   她和梁渠缠抱在床上或深或浅地接吻。意乱情迷间,唐秋水像往常一样试图帮他纾解。   这次梁渠却按住了她的手。   “秋水……”他喉咙喑哑,看向她的眼睛里附着难以退却?的情潮和欲望。   女生唇瓣微肿,水光一片,浓密的睫毛轻轻颤着。   梁渠颈间涌动一下,不打算再克制:“你想不想试试?”   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唐秋水面红耳赤。   “我想……”后面的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梁渠就欺身而?上,压过来咬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似一场来势汹汹的暴雨,携着毁?s?灭性的张力侵袭而来。唐秋水的额头、眉梢、眼角、?下巴以及,更往下的部位……每一点每一地都被他虔诚标记。   唐秋水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仿佛快要把自己无缝嫁接在这具沉重又炙烫的身躯上。   热气交织,神智渐微。不觉间,女生身上的衣物被一一剥除,雪白的肌肤袒露无遗。她从一枚深水贝类变成了他的盘中珍馐。   梁渠粗喘着停在她?耳边,下半躯体悄然推进那片湿漉的林地:“不舒服告诉我。”他会立刻停下来调整。   而唐秋水已然说不出话来。   他们从起初的生疏迟疑到后来的熟练疯狂,每一个瞬间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最后一次梁渠直接架起女生双腿把她整个人抱起来。在他急剧的耸动中,唐秋水蜷起脚趾,控制不住地痉挛起来。   她一下接一下地抓挠着梁渠的肩背,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是说不要还是更多……   深夜,洗完澡回到床上,两个人重新拥住彼此。唐秋水往梁渠怀里各种蹭,哼哼唧唧地笑个不停。   梁渠摸她耳朵:“傻笑什么呢?”   “无产阶级睡到了资产阶级,开心不行吗。”   说着唐秋水翻过来趴到他身上,嚣张地把他的下巴扳过来扳过去,翻旧账,“哼,有人之前还说什么八分熟,是不是全是胡编乱造的?”   梁渠无可奈何地笑一声:“那个时候和现在能一样?”   唐秋水嘟高嘴巴:“那你重说,现在有几分熟?”   梁渠把人箍来怀里,再次贴上去吻了她一下,最后认真而正经地修改他的回答:   “全熟。”   番外一 kikin酒吧   吃完云南菜,送别老同学,梁渠脑子里一直映现出唐秋水和陈风在餐厅里有说有笑的画面。   女生的注意力完全放在对面的人身上,从头到尾都没发现他就在她不远的斜对面。   被冷落的感觉,梁渠第一次从他助理那里尝到。   下意识地,他很想冲过去质问,问她为什么可以心平气和地和其他人吃饭,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却吵得不可开交。   他指的是下午那件事。他就出去见了一趟郑子昂,回来就被她劈头盖脸一顿说,他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可他没有任何立场这么做。现在是下班时间,完全由员工自主支配的时间,不由他这个老板管束。她的社交,她约见什么人,统统都与他无关。   身心躁郁,梁渠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红石路上的一家酒吧。   去之前,他给唐燃发了条消息。   这家酒吧的舞池热闹得很,里面的人封印全被解除。正经的,烦闷的,压抑的,不管白天是什么样,这一刻都变得无比疯狂,在蹦跳喊叫中让压力尽情逸出。   喧嚣也是一种享受。   梁渠找了个相对人少的吧台坐下。   唐燃找过来的时候,看到梁渠正握着酒杯发呆。   “梁大律师,今天这么有兴致啊。”他走到他旁边落座,示意远处舞池,“不去跳一会?”   梁渠淡声:“没兴趣。”   他只是单纯找个地方喝酒而已。   唐燃随便要了杯酒:“怎么,有感情问题。”   他的语气毋庸置疑。梁渠侧头朝他看过去,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   唐燃知道的可不止这些,他笑着报出一个名字:“和唐秋水有关。”   梁渠脸上疑问更重:“她和你说的?”   这不打自招的反应令唐燃十分满意:“我猜的。”   梁渠将信将疑:“猜这么准。”   唐燃表情得意:“法官的必要技能。”说完他顿了一下,纠正,“前,前法官。”   话音刚落,喧闹的音乐戛然而止,舞池里短暂安静了下来,酒吧老板拿着麦克风上去宣布待会儿有乐队过来表演。   梁渠借着微微上头的酒意,向唐燃说出了他的“感情问题”:“去律协面试前的某一天下午,她突然跑到我办公室,说她喜欢我。”   唐燃“嚯”一声:“这么勇。”   是啊,这么勇,这么直接,这么不计后果,打得梁渠措手不及。   唐燃问:“你拒绝她了?所以她离职的真正原因是这个?”   梁渠抿了一口酒,两个问题都没否认:“她不想看见我。”   唐燃追问:“那现在算怎么回事?想吃回头草?不对,这回头草你俩谁吃啊?”   “我和她……”梁渠顿了顿,似在组织措辞,“之前我没往那方面想过。”   这话唐燃不爱听了:“怎么,你是在说我妹妹没魅力吗?”   “不是这个意思。”   是太突然了。   她突然递上来一纸诉状,诉请他当她的男朋友。   常做被告代理人的梁渠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提管辖权异议,逃避,拖延,消极应诉。   她竟然说她喜欢他,异性之间的喜欢,女人对男人的喜欢。   他从来没把她当女人。   他的意思是,他把她当女生,下属。因为他整整比她年长十岁,而且是她的带教律师。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们都不合适发展成男女朋友。   本想置之不理,可她表白的那句话就像是往他身上安了一个爬虫。时不时地去他的心里溜达,点点按钮,查查数据,把和她有关的信息全部抓取过来分析一遍,让他不得不去在意她。   比如现在,他坐在这里也是因为她。   “唐燃,你说得对,”梁渠抛出一个事实,“她确实很可爱,我相信只要和她相处过没人会不喜欢她。”   唐燃愣了一下。这话他隐约有印象,不过是场面话,无心之言,为了帮他待业的妹妹尽快找到工作而天花乱坠的一顿夸。   谁知道梁渠竟然记到现在。   或许早在那个时候他对她的印象已经形成了,之后的相处不过是在加深、进一步确认这种印象。   唐燃脸上笑意渐展,事实真相浮出水面时,法官多会露出这种笑容。   哦不对,是前法官。前法官也一样。   他问清:“喜欢有很多种,不知道梁大律师说的是哪种?”   梁渠握杯子的指节稍稍加力,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赏识。”   这两个字在空气里笨拙地飘了会儿,换来唐燃一声哂:“既然是赏识,那你一直拒绝她就好了啊,跑这儿借酒浇愁装什么情圣。”   梁渠转移重点:“工作上的事情,她对我有意见。”   唐燃笑:“她对你有意见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你急什么?”   梁渠皱眉,似乎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言论:“她对我意见这么大?”   唐燃还是笑:“自古以来,劳资关系的矛盾都是不可调和的。”   梁渠噎了一下,无从反驳。   远处的舞池里重新热闹了起来。乐队进场驻扎,为它注入了新的活力。他们翻唱了一首情歌,原本甜美清新的曲风被唱出了摇滚激情的感觉。   这首歌的主题是告白,或许这种演绎更贴合告白者的心境。把爱说出口,靠的就是一时冲动,冲动才会有故事。   这么浪漫的一首歌,梁渠却来了句:“也不知道翻唱有没有得到原创的许可。”   唐燃:“……”真的很扫兴这个人。   他收回视线,问:“话说回来,你是怎么把人骗回来打工的?”   梁渠简单说了一下他和唐秋水那晚的对话。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还八分熟,这种鬼话她也信。秋水这孩子打小就实诚,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唐燃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又好心提醒道,“你别空给她希望又不兑现,那个时候可真就闹翻了。”   梁渠设想:“说不定过段时间她就不喜欢我了呢,说不定就是一时把工作中的情绪误当成男女之情了。”   唐燃摇头:“不可能。秋水虽然打小就实诚,但是心里什么都清楚。”   “她小时候和她奶奶一起住,有一回村子里有个人出车祸去世了,她跟着一起去吊唁。其他小朋友都说那人是睡着了,只有秋水说不是,说那人是死了,马上就要入殓。”   梁渠想象了下女生一本正经说这话时的模样,不自觉地勾了一下唇。   “不可思议吧,她那个时候才刚上小学,就知道入殓这个词了。”   梁渠笑了下:“估计是从电影里学的吧。”   唐燃疑惑:“你怎么知道?”   “猜的。”   “猜这么准?”   梁渠挑衅瞥他一眼:“只许法官有这项技能?前,法官。”   唐燃哈哈笑起来。   几分钟后,舞台上一曲终了,台下鼓掌不断。   在一阵“安可”声中,有个穿着很亮眼的女生走过来,邀请唐燃和梁渠一起喝一杯。   后面的沙发座上,一群和她年纪相仿的女生在挤眉弄眼地起哄。   大概率是游戏玩输了。   唐燃转了转手上的婚戒,面带歉意:“不好意思,我已婚。”说完转头就把梁渠卖了,“他单身。”   梁渠:“……”   已婚人士把单身狗放在火架上烤是吧。   梁渠沉默两秒,拒绝:“不好意思,我酒精过敏。”   然而说这话时,那杯喝了大半的威士?s?忌还在他手上拿着呢。   女生尴尬地走了回去,引得同伴吁声连连。   在一旁看好戏的唐燃憋笑憋得想死,站出来马后炮:“下回直接说有对象了。”   梁渠无声扯出一个笑,如在自嘲:“哪来的对象。”   唐燃恶作剧地往某个方向指了指:“哎,秋水?”   梁渠条件反射地转过去看。   视线里人头攒动,他却扑了个空。只有一个服务员微笑着走上来,礼貌询问:“先生,需要点什么?”   梁渠摇头说不用。   唐燃连声抱歉:“哎呀不好意思,看错了看错了。秋水这么宅,才不会来这种地方呢。”   “……”   他故意的,他在钓鱼,可恶的法官。   前,法官。   番外二 集合体   01 双人照   经过唐秋水和梁渠的“上门”调解,郑子昂的邻居同意把位置不当的空调外机拆除,郑子昂也答应了撤诉,该案在上法庭之前得到了圆满解决。   郑子昂特地定制了一面锦旗送来了匡义律师事务所。   原告给被告代理人送锦旗,倒是很稀奇的一件事。   不过两位被告代理人倒也没客气,欣然接下。   将郑子昂送至律所大门处,梁渠喊行政谭思帮他们拍了张照片。   拍完之后,郑子昂再次和梁渠握手表示感谢。   唐秋水手拿锦旗笑得合不拢嘴。   谭思提议:“小唐,我帮你和梁律师再拍一张吧。”   唐秋水一愣:“啊?不用了吧……”   谭思笑起来:“来一张嘛,这么光荣的一件事,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碰上呢。”   唐秋水立在原地踟蹰不决。   “拍吧。”梁渠拍板替她做决定。   唐秋水讷讷站到梁渠旁边,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身体也僵得要命。   谭思指挥:“小唐,你再离梁律师近一点。”   “哦好……”唐秋水照做,往梁渠的方向挪了一小步。   “再近一点。”   又是一小步。   谭思无奈地放低摄像头:“小唐,你动一动啊。”   “……”这无比漫长的几秒钟,唐秋水脸都快烧起来了,“我动了呀……”   话还没说完,梁渠突地长臂一伸把她揽了过去。   唐秋水呼吸一窒。心上好似有根簧片,被人轻轻拨了一下,便持续震颤了起来。   “看镜头。”梁渠面不改色地提醒她。   在女生转过头的一瞬间,谭思迅速按下快门,留下了他们的第一张合影。   照片上,唐秋水脸上的红色无处遁形,而梁渠的耳朵也不遑多让。   原相机不会说谎。   02 大别野   研二那年的国庆假,梁渠带唐秋水去了崇城J区,他父母住的地方。   见家长这件事让唐秋水忐忑了一个礼拜。   她拉着时简在商场里试衣服、挑礼物,精心准备了好几天。   等到了梁渠家的大门口,她还是傻了眼。   “你怎么没跟我说过……你家住别墅啊?”   眼前拔地而起的一栋豪宅让唐秋水心头发怵,她不敢想这得值多少钱。   梁渠轻描淡写:“家里有点小产业,不值一提。”   唐秋水眨眨眼:“什么产业?”   “房地产。”   “啊?”   ……这是小产业……吗?   唐秋水凝神几秒,遽然反应过来:“我住的那间单身公寓不会其实是你家的吧?”   梁渠笑而不语。   “……”真是。   好啊,还骗她说是什么朋友的房子,原来是无中生友。   唐秋水无措地整理了两下裙子:“怎么办,我好紧张啊。”   梁渠笑着看向她:“紧张什么?”   “第一次见你爸妈当然紧张啊,”唐秋水接过他手上的茶酒化妆品掂了掂,语气担忧,“我买的礼物会不会太轻了?”   梁渠握住她的手:“不会,你人能来他们已经很开心了。”   “真的吗?”   “当然,还会给你大红包。”   “啊,那多不好意思呀。”   “说不好意思的时候把嘴角收一收好吗,唐律师?”   “……”   03 写论文   研二下学期,开题结束,唐秋水开始写毕业论文。   她搬进了海岛公寓,天天晚上霸占梁渠的书房敲字。   梁渠打扫卫生的时候朝书房喊了句:“怎么地上到处都是你的头发,我看头上也没几根啊。”   ……扎心了。唐秋水仰头哀嚎:“好痛苦啊,我不想写论文,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考上研才知道,原来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是最开心的。考上之后就一直在写论文,赶ddl,太煎熬了。   梁渠闻声走进来,从背后抱着她亲了一口:“休息一下再写。”   唐秋水起身倒在他怀里求安慰:“你当时是怎么写出来的啊?”   梁渠想了想:“就挤牙膏,硬挤。”   “硬挤能挤出优毕?”   “嗯,你试试,说不定也能。”   唐秋水想象了一下她的生活照被张贴在校园荣誉墙的画面,备受振奋,咬咬牙给自己打气:“那我继续加油。”   刚要放下搭在梁渠背后的手,他忽然说:“等一下。”   “干嘛?”   “亲一下。”   “哦。”唐秋水配合地?撅起?嘴巴。   梁渠脸倾靠过来,极轻地贴了一下,停在很近的距离缠绵地看着她。   唐秋水脑内升温,又勾住他亲了一口。   再然后,两个人难舍难离地吻在了一起。   当被梁渠打横抱起来往卧室走的时候,唐秋水这才嘟囔起来:“论文还没写完……”   不过这话好像说得有些太迟了。   “先做点其他事情。”   在他身下缴械躺平的时候,女生神思迷离地提醒:“家里的那个好像用完了……”   梁渠勾唇:“我买了新的,好几盒。”   04 千斤重   三年后,唐秋水从H大毕业,准备重新申请执业。她在崇城律师网上看了好几天,最后去了一家叫千斤重的律师事务所面试。   这个所新成立没多久,里面一共就三个律师,全是合伙人,其中一个是主任,面试也是主任亲自来面的她。   林千千泡了杯茶给唐秋水递过去,作高深莫测状:“小唐啊,咱们所现在处在初创阶段,你要来了就是合伙人。”   唐秋水受宠若惊:“啊?直接就合伙人?”   林千千点头:“嗯嗯。”   唐秋水面露难色:“可是我执业还没满三年哎。”   “啊这……”林千千愣了一下,后手忙脚乱地去翻刚刚打印出来的简历。这是她第一次兼职hr,有些不太熟练。主要是她们发的那则招聘信息在律师网上挂了几个月了,压根没人投她们所,这是第一个。   林千千看了下唐秋水的简历,疑惑:“你不是23年执业的吗?”   唐秋水说:“是,不过我执业一年之后去读研了,才恢复执业没多久。”   “这样啊。”林千千往上扫了眼她的学历,惊喜问,“你是H大的?”   唐秋水点头,看她反应猜测:“您也是吗?”   林千千眉梢舒展:“何止我,另外两个合伙人都是,你哪个院的?”   唐秋水说:“我刑事法的。”   “曲衷——”林千千突然扭头大喊,“曲衷你快来,这有个你们院的学妹。”   “谁?”曲衷闻声赶来会议室。   看到唐秋水后,她不太确定地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唐秋水微笑:“见过的师姐,上次吴老师的读书会,我坐你斜对面,记得吗?”   曲衷恍然大悟:“啊!记起来了!你这么快就毕业了啊。”   唐秋水答:“才毕业的。”   曲衷看了眼她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银色钻戒,高调得晃目,笑问:“不但学业毕业,感情也毕业了?”   唐秋水挽高唇角,幸福全部写在脸上:“嗯……毕业典礼结束猝不及防被求婚了,他也是我们学校的。”   林千千在一旁啧声不断,看向她的合伙人:“你看看人学妹都结婚了,你呢?”   曲衷装听不懂:“我怎么了?”   林千千哂笑:“都谈多久了还在非法同居。”   曲衷一副不着急的模样:“多久啊,不过才三年而已嘛。”   “嗯,三年之后又三年,马上十年了。不是某位检察官到底行不行啊,不行趁早换一个。”   “……这谈对象又不是做买卖,说换就换?”   “那他为什么迟迟不求婚,是不是有二心?”   “没有。”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男的都一样。”   “你又知道了……”   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的面试突然演变成了团队内讧,唐秋水坐在对面看着她俩一来一回,插不上嘴。   过了好一会,俩人才止战。林千千不好意思地朝唐秋水看过去:“小唐,让你见笑了哈,我们平时说话就这样的。”   唐秋水莞尔:“没事的。”   林千千找回正题,严肃道:“既然是学妹,我就直说了,你别来。”   ???曲衷满头问号:她这到底是招人还是劝退?   唐秋水问:“为什么啊?”   林千千委婉道:“这个,鉴于我们所还在初创阶段,案源不是很稳定的。”   唐秋水笑一下:“这个没关系的,我不做授薪。”   曲衷问:“你有案源?”   唐秋水:“嗯,因为我专门做行政诉讼的,有一些固定的合作客户。?s?”   林千千惊呼:“我去,第一次见活的行政诉讼律师,稀有人才啊。”   曲衷喜出望外,赶紧留人:“那就来我们这儿吧!你来了我们所就既有刑事辩护,又有民商事,非诉,还有行政诉讼,整个崇城还有我们做不了的业务吗?!”   唐秋水坐直身体考虑了几秒钟,在林千千和曲衷期待的眼神里,笑着点了点头:“好。”   (完)   摊牌了,其实梁渠是富二代,我们私底下都喊他“渠少”的(bushi)。解释一下这个设定哈,因为行政诉讼的案子特别少,做被告代理人收的律师费又特别低,普通人只做行政诉讼会饿死。打个比方,曲衷一个刑事辩护的律师费梁渠可能要接二三十个案子才能赚到。要是家里没钱,他早在十年前就转行了。他饿死没关系,不能让女鹅跟着他饿死,嗯。   那,这篇文就写到这儿了吧,从实习写到执业,写得有些久了。   一开始写的时候我其实是很犹豫的,因为行政诉讼不好写,我相信除了我其他没人写这个。它太小众了,在律师界做行政诉讼,相当于在华语乐坛玩摇滚。不要说是非法学专业的人,就是绝大多数的律师同行对这个领域都很陌生。   之所以动笔,简介有写,“行不可知,则威不可测”。任何一部法律都不能只停留在纸面上,法律只有经过适用才能展现出它的意义和价值。希望通过这篇文,能让行政诉讼这几个字变得不那么陌生。   最后,再一次感谢连载期间一直陪伴我的读者们,希望有缘还能和大家再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